作者:松松挽就
她忽地有些恼,要是胡乱诌个理由,称病不来,是不是躲过这场劫难;要是金车多在北落门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与贤妃见面。
可叫她止不住发冷的,不是这些。
她将公主府视为一方逍遥天地,以为没人会逆她的意,会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错了。
存火是为着给麦婆子煎药,药汤得趁热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觉着这有甚不对,她在贤妃面前,总是胆怯的,可也有自个儿坚守的倔强。
想及此处,浮云卿倏地抬起头,与气愤的贤妃四目相对。
“是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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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六:抱紧
◎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贤妃惊得眸子瞪大,眼前这个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顶撞。
往常这般对峙时候,她早吓破了胆,欹在自己身边,软声乞求讨好。
她不检讨错误,反倒执拗于抓住那厮通风报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头的小轴鳖。
见贤妃闭着嘴不回应,浮云卿气鼓鼓地掇来条杌子,坐在她身旁。
没错就是没错,规矩是人定的,破例是来救人的。就算是挨几道板子,也绝不会稀里糊涂地承认。
贤妃气归气,总归拿她没辙,沉声说道:“还能是谁?是你府里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
浮云卿说不信,掰着手指头数道:“两位婆子,退鱼金断,侧犯尾犯,常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她们。可她们万万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言讫,慢慢低下了头。说着说着,自己都觉着臊得慌。
贤妃冷哼一声,眯眼觑着浮云卿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隐瞒的样子。
她回:“是个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听了下,叫‘霁椿’。”
“霁椿?”浮云卿登时抬眸,“她……确信是府里的人么?怎么从没听过。”
贤妃觉着好笑,她叫浮云卿来,是来问责生火之事,不是来探究谁是不是归属于公主府的。
遂厉声开口:“别打岔,错了就是错了。”
浮云卿却不依,蓦地站起身来,静静思考。
她记得府里每位仆从的身姿长相,记得他们的习惯作风。
独独不记得有位近身伺候过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难不成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线人么?”
浮云卿喃喃低语。
她提溜着衣裙在殿里踅摸一圈,在贤妃等得不耐烦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边。
“姐姐。”浮云卿谄媚地笑笑,复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干望卧榻上的人。
贤妃一下便猜中浮云卿的心思。她呀,是觉着霁椿是自个儿派去的人。
“小六,我没心思去安排一场戏给你看。你是不是觉着,霁椿是我安排进去的,是我叫她时刻监视着你,记下你的错,再抓住这个错头吵你一通,以泄心中怒火?”
说着,手掌“啪”地往桌几上拍了下。
精心养护的指甲飞快划过桌面,声音消失得飞快,可叫浮云卿听着,却难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现下就逃离出去。
贤妃嗳一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你及笄后,搬出宫去住。我呢,再不能似从前那般,有事没事,忙里偷闲,把你叫到身边,守着你读书学习。鸟长成了要飞走,何况是人。我渐渐力不从心,没你想得那般坚韧。年轻时,困境拦不住我。可今下年纪大了,就是完全闲适下来,也不愿再做任何挑战。何况是往你府邸里安插人手?”
贤妃词句恳切,卸下肩上的担子,她也不过是一位寻常的母亲罢了。
可浮云卿不信。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不下十次,同样自卑自叹的神态,她早也看得波澜不惊。
贤妃说,没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怎么可能!
明明先前刚往府里派去几位女使。
贤妃颇感心寒无奈。她倒也想放手,可睃眼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出家当甚么僧陀去,一个蠢笨糊涂,只知吃喝玩乐,荒废光阴。
她倒也想放手,可这一放手,从此孩子野马脱缰,长歪了怎么办,想邪了怎么办。
故而宁可管得严厉些,也不愿叫日后孩子为走错路而恨她。
想及此处,贤妃渐渐冷了眼神,变回那个不讲人情的铁血母亲。
“你以为,今日召你来,只是为着生火的事嚜。”贤妃捋起宽大的衣袖,从身侧又拽出个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浮云卿身前,冷眼道:“打开看看,说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
*
北落门。
拉水车的汉子恰好与两位从北面走来的小官人打了个照面。
汉子手一抖,水车便措不及防地翻了个身。水车上只装载着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转,清水哗哗啦啦地流下来,沥湿地面。
车夫倍感惶恐,顶着两道试探审慎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车上,旋即虾腰作揖,向两位官人问好。
“老伯不要担心,会有宫婢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其中一人开口。
听及他这道安慰话,汉子不迭作揖,推着水车走远。
背后衣襟被汗黏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汉子双腿剪得比绣娘的手还快,生怕慢一瞬,就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禁中给吃了。
这滩浄泚的水,泼出去后,再不似从前纯粹的模样。它阗噎着几株摇曳的西府海棠,将灿灿的红日拥在中间。它是无私的明镜,什么风景都往里面装。
卓旸乜见敬亭颐看着那滩水愣神,劝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说的事么?你我不是朝臣,变法之事纷繁复杂,就像这滩水一般,瞧着清澈,实则各种腌臜事都隐藏其中。切记不要剑走偏锋,若非走到绝境,千万不能与丁伯宏那帮人有交往。”
卓旸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蛰伏于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备;一面背后推波助澜,引出那位刺头。”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却见敬亭颐像半个词句都没听进去般,依旧站在那处岿然不动。
卓旸摇摇头,“走罢,这处不宜久留。”
说着就朝敬亭颐走去。然而刚走两步,脚便停了下来。
走近才知,敬亭颐到底在看什么。
那滩平平无奇的水波里,渐渐倒映出金车驶来的景象。
车帘乍然被风一掀,浮云卿红肿的眼便跃进敬亭颐眼眸中。
“欸,敬先生,卓先生,你俩怎么才出来?”浮云卿赶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转,就是不看金车旁站着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狈的姿态被窥见。
话落,又觉着说得
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见了,那就都上车来罢。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回府。”
闻言,卓旸仰头往天上觑了觑。
先前还是霞光满天,不过多说几句话的功夫,这晌已是乌云翻腾,风催树摇。
可他仍开口说不必,“我们是骑马来的,马还在东华门外栓着,何况与您同坐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的事,做的还少么?”浮云卿发问道。
这话把卓旸噎得半死,眼睁睁看着敬亭颐上了金车,末了还遭浮云卿数落一句,“规矩规矩,你们都拿规矩来压我。”
待敬亭颐坐稳后,浮云卿抱怨地剜卓旸一眼,又飞快地把车帘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愿上来,那我也不做强迫。东华门外那两匹马,你自个儿牵来罢。记得牵得快些,不然等会儿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车帘掩着,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浮云卿幸灾乐祸的鬼灵精模样。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说什么,做什么,随他们去罢。
可再一眨眼,金车竟驶出百步远,车轮快速滚动着,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嗳,你俩没良心的可赶紧凑成一对罢。”
*
金车不算宽敞,如今两人挤在这湫窄一方,但凡遇上个路坎,衣衫便会缠在一起,指不准还会出什么洋相。
金车辘辘,浮云卿时而栽向敬亭颐,时而栽向硌身的车框。
她被贤妃数落了几个时辰,哭得头疼鼻塞,竟还能闻见那股好闻的草药气。明明才在这道气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却像依偎多年一般。
渐渐有些困倦,比起欹着支棱的车框,她还是偏爱贴近敬亭颐那里。
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借着车马的力,往敬亭颐身边倾斜。
“困了么?困了就睡罢。”敬亭颐敛眸,将她的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的话语放得轻缓,几欲要被车外的妖风吞没。可却一字一句地刻在浮云卿心口上,叫她听得再清楚不过。
“不是困,就是心里闷闷的,难受。”
浮云卿忆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详细记着自个儿三月以来的行踪。贤妃说,这是禅婆子记下的。
说放手的是贤妃,做各种监视的也是贤妃。
浮云卿心累得紧,她搞不清楚贤妃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贤妃嫌她与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后另择好友,远离施家与荣家。这两家都是跟随变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浮云卿觉得可悲。娘子家出嫁从夫,也只有在闺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潇洒自在的自己
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都被贤妃给褫夺得干净。
然而在敬亭颐面前,她还得保留几分娘子家的体面。闺中之事,不便对他一男郎细说。
于是开口说起生火的事。
“霁椿?先前我看过府里的人口簿,分明没有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