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她道:“我倒也想图个清闲,可明日就是相看宴,相看三日,定下驸马。秋日嚜,及至秋日,估摸我已经成过婚了。成婚后哪还有闲暇时间?”
尾犯大惊,“明日?贤妃娘子就这么盼着把您嫁出去么?”
“不是她盼,是早嫁晚嫁,早晚都得嫁。”浮云卿叹气道。
那日入宫,贤妃煞有其事地说:“早些嫁,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良缘。再晚些嫁,世家都想往婚事里插一脚。到那时,这桩婚姻便是朝政的牺牲品。朝局动荡,影响的不止是前朝,它会渗入到生活的各方面。你懂么?”
浮云卿不懂。
谁主持变法,谁反对变法。谁升官,谁遭贬,她不关心,也无法关心。
但她从来不会忤逆贤妃。何况她心知相看宴只是走个过场,她的驸马,是她与天意共同选好的。
既然选好,不管那人乐意不乐意,她都要让他做驸马都尉。
浮云卿整整衣襟,“给我挽髻罢。晌午后厨要摆棚做大锅饭,百户人家要上门拜访呢。我还没见过这么多人。”
尾犯说是。
浮云卿不懂各种隐晦的忌讳。她站在府门口,嗅着玉米糁粥醇厚的香,享着大棚下的阴凉,只是疑惑:怎么没人来呢?
禅婆子劝道:“公主,您回去罢。您站在外面不成体统。公主岂是随意能窥见的?两位夫子待在院里歇息,您也去歇息罢。百家饭的事,有周厨操心着。”
浮云卿摇摇头,“与民同乐。再说公主又如何,公主不一样是人么。是人,怎么就瞧不得。”
“咱们做的粥,消暑消食,喝着舒坦。为甚就没人来讨吉利呢?”她落寞道。
闻言,禅婆子朝周厨递去个眼色,示意让托登场。
周厨又递回去个了解的眼神,故作嗓子不舒服状,自然地“咳咳”两声。
然不待托登场,滑安巷口,便慢悠悠地走出主仆二人。
小厮走在后,推着轮椅上的年青男郎踅近。
那男郎一身云水蓝袍,身姿清瘦。然而他的脸却比女人还媚,眼尾有一处鲜红欲滴的泪痣。薄唇红得渗血,像恐怖话本子里,刚喝过人血的妖怪。
他似一片干透的纸翼般,枯寂,惨白;又似精致的提线傀儡,若不是尚有平稳的呼吸,约莫要叫人以为,这小厮推了个死人过来。
他的声音也轻飘飘的,甚至不如蝉鸣响。
“某谨拜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他挣扎着要起身,浮云卿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忙摆摆说,说不必不必。
她要是让坐轮椅的人,艰难起身给自己磕个头,那良心真真是过不去。
浮云卿瞧着眼前这人面生,犹豫问道:“小官人是……”
“某先前住在京郊,如今搬到了永宁巷,就是滑安巷往东走百步,走到的那条巷。”
作者有话说:
重要男配出场,敬先生的醋坛子要打翻啦!
第30章 三十:百家饭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身后小厮唱了个肥喏, “殿下,我家阿郎刚搬来永宁巷不久,这附近没几位交识的邻居。今日贸然拜访, 您千万不要嫌弃。”
浮云卿讪笑道:“怎么会呢。今日夏至,府里设百家饭。小官人是第一个来捧场的, 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轮椅上的人是肉眼可见的虚弱,浮云卿火急火燎地让小厮把他带到棚下。
“小官人怎么称呼?”
浮云卿问道。
“韩从朗。”那人轻声回道。
“噢,韩小官人。”浮云卿暗自揣度。
城里非富即贵的韩氏,只有一家, 即参知政事韩斯一家。听闻韩斯六子体弱多病, 常不视人。
韩从朗,约莫就是那位韩斯六子罢。
浮云卿睃见周厨正给小厮舀着玉米糁粥, 而韩从朗安安静静地待在轮椅上。他不往前瞧,也不往后看,只是眼神空洞地发着愣。
她凑近禅婆子身旁, 耳语道:“婆子觉得这厮奇怪不奇怪。”
禅婆子面色凝重, “有什么奇怪的。新客带着乔迁之喜而来,他讨府里的吉利,咱们也沾沾他的光。人情来往,无非是串门闲聊。”
然而她心里却悄摸做了个决定。她要抽空去禁中一趟,把韩从朗上门拜访的事告予贤妃娘子。这一池水太深,她得请示请示贤妃娘子,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这恶茬。
小厮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他虾腰说了许多吉祥话。
浮云卿还想着, 小厮没办法腾手出来推轮椅, 那韩从朗该怎么回去。哪知觑见韩从朗自己抬手转动了车轮。只是那车轮却朝她滚近。
韩从朗叉手说道:“臣不多做叨扰, 只是家里明日设宴庆祝乔迁, 不知公主能否赏脸,去臣家里燎燎锅底。”
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她与韩从朗不过初见,贸然到他家做客,女未嫁男未婚的,怎么想都觉不妥。且明日她也有场相看宴,根本抽不出身去燎锅底。
浮云卿说容她想想,诌了个借口,“我倒是想去凑个喜气,只是学业繁忙,实在走不开。”
韩从朗不甚在意,“臣说得疏忽,您只当没听见。臣不多做叨扰。”
言讫,便与小厮一前一后地走远。
未几,数位老百姓递嬗踅来。
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有丰满爽朗的妇人,有稚嫩的孩童。周厨大眼一瞥,他安排的托零零散散地混进了这批人里,并不扎眼。
“诸位排好队,这一大锅粥保准够喝!”周厨系起攀膊,帕子往额前随意按了几下,吸去不少汗。
浮云卿见人络绎不绝地来,这百家饭也算顺利送出去了,随即转身离去。
禅婆子跟着她穿过游廊,见她悠然自得,不禁提醒道:“公主,明日便要去赴相看宴,您怎么也不做做准备?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这些事您都得操着心。”
浮云卿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些事,姐姐早就安排好了。我呢,只要人去就行了。做准备嚜,做不做都没甚么大用。”
禅婆子问她缘由。
她却讳莫高深地笑了声,“我的驸马需得入赘,只此一条,便能劝退大多不识好歹的人。剩下一小撮里,要挑温柔的,能包容我的。”
“还要是粉的。”她补充道。
“粉的?”禅婆子暗叹自己跟不上年青人的思路,“什么粉的?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要什么粉?是衣裳粉,还是要喜欢粉这个颜色。”
浮云卿却捂着自己的耳朵,走得愈来愈快,“不知道,不知道。等我把驸马抢来,婆子自然知道我挑的是什么样的!”
禅婆子跟不上她,脚步渐渐放慢了些。
“温柔的,包容的。”禅婆子只觉这要求像极了她身边的一个人。
不敢想,公主驸马的事,不是她能去想的。
*
一树木槿摇曳,枝桠上爬着数只蝉,蝉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将敬亭颐的心撕成两半。一半载着他乞求官家赐婚的场面,一半载着暴雨中,浮云卿说她有中意人的场面。
他握着长剑,剑身飞快朝烈日长空刺去。
他挥剑迅疾,剑影缩成一道道凌厉的银色,击下一片片浓绿的竹叶。竹叶四落,还未落到土地里,又被剑影挥起,绕在他四周,渐渐围成一个圈。
而敬亭颐是被困在圈里的人。他握紧剑柄,“嗖”地朝四周刺去,霎时树叶被割成无数碎片,零零散散地飘远。
敬亭颐不轻易出汗,因此哪怕在地面被烧得滚烫的炎夏,他仍做着高强度的训练。刀枪剑弩,用废一个,便换下一个接着练。
而卓旸则与他相反,他畏热不畏寒。他躲在游廊下,倚着廊柱,远远望着心情低落的敬亭颐。
敬亭颐每每心情低落,便好提着剑杀人。这厮白日与晚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白日里纵容着浮云卿,好似没什么底线;晚间,但凡谁都喘口气,下刻便会被他一剑封喉。
卓旸最怕他白日发疯。趁着公主没来,便劝着何必。
“何必呢,你要介意得紧,就跟她挑开说,说清楚。说你要毛遂自荐,且只能接受自己做她驸马这个结果。”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卓旸漫不经心地嘁了声,“或者你再给她多来点暗示。你不是一贯爱佯作可怜状么,兴许你梨花带雨地哭着求着,她一心软,立马封你为驸马,连六礼都省了。”
敬亭颐白他一眼,收剑进鞘,又将沉重的剑鞘扔进卓旸怀里。
“你这把剑太钝,太笨,我用不惯。”敬亭颐说道。
“嫌弃我的剑,那你倒是去把你钟爱的剑给拿回来。”卓旸回道:“你的剑落在那刺头手里,他多拿一日,你我便多危险一日。你可曾想过,万一他把剑交给官家怎么办。我们的计划,不就都暴露了么?”
敬亭颐不以为然,他反复清洗着手,感受着指缝间,水流涌来涌去的奇妙的触觉。
“夺剑的事,我们不能出面。”
卓旸问:“那要让谁去?”
“公主。”
话音甫落,恰巧这头浮云卿进了院。
“敬先生是在叫我么?”浮云卿手撑着廊柱,歪身往前扒扒头。
敬亭颐眼底闪过一些错愕,继而被莫大的欣喜取代。
“您来了。”
浮云卿眼神盯在了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往常敬亭颐常着宽松的衣袍,丝绦勾着劲瘦的腰身,她只能看他好看的腰发呆。
可眼下,敬亭颐却穿着修身的圆领窄袖袍,腰间环着髹黑革带,蹬着黑靴。他宽阔的胸膛,起伏有力的腹,修长的腿,都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浮云卿看得痴了。原想敬亭颐是只伶仃的鹤,今日见到韩从朗,蓦地发觉原来她喜欢的,从来不是伶仃的鹤,不是瘦弱死板的鹤,而只是敬亭颐这个人。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敬亭颐带给她的感受,她只是想,躺进他的胸膛里,抚着他铺着薄肌的腹。甚至心底隐晦地想,要把双腿环着他的腰身,手指陷进他的脊背里。
浮云卿羞得满脸通红,她木讷地回道:“我来跟两位先生报一下百家饭的事,一切顺利。”
她惶恐地在话语里捎带上卓旸,试图掩饰狂悖的心思。
敬亭颐掇条杌子,叫她坐在通风凉快的廊下。
“方才我与卓旸猜着,打头阵拜访的人会是谁?”敬亭颐笑道。
他向卓旸投去个阴冷的眼神,大有不配合他的话,就不给好果子吃的意味。
卓旸心里骂敬亭颐成天诓人,可嘴里依旧说是。
浮云卿回:“打头阵的是新邻居,刚搬到永宁巷去住。那人是韩从朗,韩副相的儿子。不过是坐着轮椅来的。没说几句话,待小厮领过粥后,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