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娘子,官家来囖。”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烛,微弱火苗在狰狞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明亮。
女使见屋里没动静,想再唤一声。不待话音发出,官家便摆摆手,叫她退下。
官家假模假样地咳两声,用气声朝屋里说道:“贤妃,今晚朕跟你睡。”
原本今晚他歇在仁明殿,正躺在床上与圣人说着变法之事。
不知哪句话把圣人惹恼,她推搡着他,“到别处去睡,别来烦我!”
淑妃那处又早早歇下,他没辙,冒着雨踅到慈元殿。
他心里装满了变法的大小事。做官家后,最怕的是雷雨天。每每阖目,便止不住地想:陇西郡落雨,山地会不会滑坡,百姓会不会遭难。暴雨会不会摧毁庄稼,若谷物倾折,那百姓该如何生计!
后宫中,贤妃饱读诗书,常与他从南聊到北。眼下他心乱如麻,总是想躲在贤妃的榻上,跟她说会儿话。
哪知门扉一开,却瞧见浮云卿一张睡意惺忪的脸。
“小六,你怎么在这儿?”
“爹爹,你怎么来了?”
父女俩相见,谁也不让谁,都说对方扰了自己一场觉。
两人满心惊,一时忘记压低话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各自捱了贤妃一道用力的巴掌。
浮云卿握拳,胡乱捶着官家,“爹爹,都怨你!”
官家满腹委屈,指着身上被雨淋湿大半的衣袍,埋怨道:“要怨就怨这场雨,把朕逼到这里来。要不是这时候朕早睡着了!”
贤妃拽来俩枕头,分别扔到父女俩怀里。
“你们爷俩还有脸觉得委屈?”贤妃指着起红血丝的眼,朝官家吼道:“为了给你女儿办好婚仪,我一夜未睡!操心这操心那,好不容易歇上了,结果不是被你吵醒,就是被你女儿吵醒。都给我出去,往后再别来了!”
官家与浮云卿互递了个心虚的眼神。
贤妃读的书多,可脾气也爆。偏偏这暴脾气只会朝亲近人发,与她越熟识,她朝你发得脾气越厉害。
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怎么走,是命不要了,还是不怕受寒了?
父女俩当即决定服软,你一句我一句地哄着贤妃。
然而浮云卿心里却如明镜般,爹爹一来,她迟早要走。难不成仨人还真挤一张床上睡么,就算爹娘愿意,她也没胆子说愿意!
趁着爹娘说话,浮云卿又踅回窗边,支起杆将榉木窗抬起一道小缝,透过这道缝,朝外望去。
纷乱的雨滴打湿了支杆,也打湿了她半个手面。
雨势颓天,就算撑着伞,也会被打成狼狈的落汤鸡。这会儿公主府的金车早返了回去,车夫与马不会等她一夜。
眼看门禁将至,浮云卿朝爹娘福福身,“女儿想回府里歇息,请派辆车。”
官家摆摆手说不必,“偌大的禁中,怎么会没有一间屋留你一晚?小六,你歇在偏殿罢。你姐姐呢,专门给你留了一间屋。就怕你想她的时候没地方住,日日叫女使打扫,物件齐全,不用将就。”
浮云卿一怔,“既然偏殿有地方,姐姐为甚非得把我留在正殿?”
官家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啊,为甚要这么做?”
父女俩如炬的目光射向贤妃,她赧然道:“哪有那么多无用的疑问!我一时没想到偏殿的事,把她留在正殿,不可以么?”
贤妃不自在地轻咳着,脸皮渐渐升起红意。
看破不说破。当娘的想孩子,却羞于表达想念,便使着各种隐晦的法子,将孩子揽到身边。
旁的娘揽来孩子,爱得想亲一口。贤妃的想念不比旁的娘少,可肉麻的话,肉麻的动作,怎么也说不出口,做不出手。
浮云卿想贴她的背,她一下一下地把身子往里挪。不是怕热,是在想只要她躲,浮云卿就会往前靠。就算她再躲,浮云卿也会爱她,不断靠向她,依赖她。
她阖着眸,想的却都是浮云卿。她的孩子,她可怜天真的孩子。
听及贤妃故作掩饰的话,浮云卿勾起嘴角,心想严厉的母亲,总算露出了个马脚。
然而刚推开门扉,女使又冒头说道:“公主,驸马来接您回府。他没办法进后宫,眼下正在北落门等着您呢。驸马说,您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在这里住一晚也好。”
话音甫落,官家与贤妃皆嗤笑出声。
方才温馨的氛围,被女使这句话打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说婆媳是冤家,女婿与岳家,更是一对冤家!
贤妃冷声道:“驸马冒着暴雨来接你,你还有在我这里待下去的理由么?快回去罢,别让驸马等急了!”
本是夹枪带棒的讽刺话,她哪里想放浮云卿走。
哪知浮云卿倒真点了点头,“我得赶紧回去,敬先生身子弱,要是被淋病怎么办?”
言讫,潦草地福身作别,撑开女使递来的伞,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去。
“你别再回来了!”
贤妃大喘着气,朝屋外吼道。
不过她气急败坏的吼声,都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成也暴雨,败也暴雨。忽地一阵空虚拢上心头,贤妃怔忡地望着屋外,久久不曾移开眼。
*
北落门。
车夫抹一把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脸,苦心劝道:“驸马,您先上车等罢。雨下得大,还不知公主什么时候能来呢。您站在雨里干等,倘使公主瞧见,可不得心疼坏了?”
敬亭颐说没事,“况且我也不是干等。”
他举牢一把能容两人的伞,任由雨水侵袭,依旧岿然不动。
雨夜里,渐渐出现一道奔跑的身影。
携着微弱的光,踩着水洼,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赴而来。
“敬先生!”
那道身影扑到了敬亭颐身上。
他本能地抱紧她,在她耳旁,欸了一声。
“我来接您回家。”
他心头常年落着阴森渗骨的雨,潮湿死闷。
今晚却得见天光,尽管黑夜狰狞。
他想,或许他找到了能遮雨的伞。
不是手里举的这把伞,而是怀中抱着的,娇娇小小,却能迸发出巨大力量的伞。
第42章 四十二:青云鱼(一)
◎你一直都不会多管我的,对罢?◎
雨水倒灌进嘴里, 称不上好受。
浮云卿环着敬亭颐的脖颈,指腹飞快擦过他的衣袍,蓦地发觉, 他的大半后背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宽松的衣袍被淋得修身,她能感触到他肩头绷紧的肌肉, 感触到熟悉的草药气。
浮云卿松开手,从敬亭颐身上跳了下来。
“我们走罢。”
两人窜进金车,偎在一起。
浮云卿接过车夫递来的手巾,给敬亭颐擦着他往下沥水的衣袖。
“不是打了伞么?怎么还被淋湿了?”浮云卿疑惑地问。
敬亭颐满不在意, 舒展着眉头, 阗然回:“臣想接您回来,心里顾不上那么多。”
浮云卿平淡地噢了声, 可雀跃的心跳得愈来愈快。她的心跳几乎比雨滴落得还快,扑通扑通地,敲着耳膜。
女使说, 敬亭颐想带她回府。而他却拥着她的身, 轻声说,要带她回家。
一字之差,却给浮云卿带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哪里伺候过人,扑扇着手巾直往敬亭颐衣袖上胡乱打,没个章法,水珠不迭反弹到自己身上。
敬亭颐无奈地笑笑,说好了好了,“臣自己来擦。”
说着接过浮云卿的手巾, 潦草地扑扑衣袖。
其实擦不擦, 扑不扑, 于这身能拧出一瓯水的衣袍来说, 并没甚大用。
浮云卿枯着细眉,愧怍道:“嗳,都怪我。那时一落雨,就该派黄门郎给你捎个信,说今晚要留宿慈元殿,这样来,你也不用冒雨再来禁中一趟了。”
她盼着躺在敬亭颐怀里,却又羞于提起昨晚的事。
想及今早自个儿碰到他的胸膛,而他一脸吃痛模样,浮云卿臊得颧红,绞上一番帕子,赧然开口问:“昨晚是我失礼逾矩,敬先生的身子还好么?”
说身子是给他留一分体面,她总不能问,你那两点被嬭得痛不痛罢!
敬亭颐停了甩手巾的动作,眉眼怔忡,试探道:“您想起昨晚的事了?”
见浮云卿羞得低头,不敢与他对视,敬亭颐旋即解围道:“臣没事,是臣不中用。臣是您的驸马,照顾您不是分内之事么?”
这漂亮话听得浮云卿心花怒放,心想这次成婚真是成得值当!
敬亭颐能做到婆子女使能做的事,也能做到婆子女使不能做的事。
他始终温温柔柔,拔掉身上的硬刺软刺,只要她漾漾衣袖,勾勾手指,他就会躺在身边,任由索取。
又想及方才女使传过来的话。
敬亭颐说,无论她回不回府,他都欣然接受。
浮云卿喜欢他把一切选择权都交给她的作风,不禁用接地气的话夸着他,“敬先生,你真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对我最好。”
她的驸马,难道不得对她最好?听女使说,但凡她不跟在身旁,敬亭颐就冷了脸,半句话都不愿意同人说,半个眼神都不愿投给旁人。
敬亭颐擦净手,宠溺地揉着她的脑袋,又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肉,“说什么傻话呢。臣对您好,是应该做的。”
浮云卿颇是受用,“姐姐爱管我,这不能做,那不能去。哪像敬先生,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会纵着我,任我去逍遥。”
忽地往敬亭颐那头靠了靠,眨巴着真诚的眸,“敬先生,你一直都不会多管我的,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