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第45章 四十五:秘事(一)
◎中看不中用。◎
素妆满脸愕然, 手里那束鸢尾散发着淡淡的香,却糊得她头脑空空。而她的好姐妹浮云卿,手里也握着一束新鲜的鸢尾。
她最喜欢的紫鸢尾, 此刻每瓣花都在讽刺着她的行径。
怎的就这般巧?她百般设法不让这两位相遇,怎的就在今日碰上了头?
倒是摊主镇定自若, 挪开放在素妆腰肢上的手,走到浮云卿面前,拱手唱了个肥喏。
“某归氏少川,大名归敞。家里行二, 因作归二。”介绍过自己, 又向浮云卿问安,“归某谨拜, 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浮云卿冷冷地噢一声,“归少川,记下了。”
当初在相国寺听及缓缓说起这厮时, 就该多提一嘴, 问问他的名讳。倘若早知他是归家人,那在去归家花铺前,会多提个心眼。否则也不至于撞见这么尴尬的场面。
归少川却不以为然地笑得爽朗,扯着素妆的手走到浮云卿面前,认真道:“既然公主您是素妆的好玩伴,那我就向您正式介绍一下我与素妆的关系罢。”
他道,“我与素妆两情相悦,待眼下这阵风波过去, 我就去施府提亲下聘。归家世代从商不入仕, 我能给素妆的, 只有一颗真心与全部家产地产。我与素妆已经商量好, 婚后离开京城,南下临安,在那里开一间花铺,两人白头偕老。”
倒是挺有担当,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坦坦荡荡地告知浮云卿。
素妆怔忡地接过浮云卿手里的花,她不敢抬头看浮云卿,一个劲地往归少川身旁躲,掐着他软乎的腰,让他解围。
归少川反握紧素妆的手,他并不介意在公主面前显露出对素妆的爱意。毕竟俩人黏糊得紧,牵手拥抱是家常便饭。这些动作,无论公主来不来,他都会做。
“前几日,我与素妆约下今日花铺相见。我摘下铺里最美的花送给她,之后往矾楼用午膳,下晌再去圆融寺烧香。这是早就定好的。却不曾想,约会与您和她见面这件事碰撞在一起。您找素妆有什么事,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您身份尊贵,素妆处境也十分艰难,要格外珍惜相见的时间啊。”
浮云卿睨他一眼,“归小官人当真有心。不需回避,我与她做事坦荡,又不曾偷鸡摸狗。”
他与素妆尚未成婚,可这话语动作,像是一对熟稔的老夫老妻,随性又自然。
素妆在归少川的安慰下,神色慢慢缓和过来,开口说道:“小六,你送的花我很喜欢,很感动。”
归少川一听素妆唤公主为“小六”,霎时面露惶恐,趴在素妆耳边斥道:“怎么敢这样称呼公主?她是君你是臣,皇家能以行六称她,咱们为臣子的却不能。这是僭越。”
浮云卿耳朵尖,把归少川的话听得清楚。
这厮真是事儿精,姐妹间怎么称呼,用得着他来指手画脚?
“素妆阿姊想唤什么,就唤什么。好友之间不用客套,叫得亲昵些,心也会更近些。”浮云卿回怼道。
归少川无奈,连连颔首说是。
毕竟人家是公主,呼风唤雨,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他和素妆与公主不同,他们没有尊贵的身份,又哪里会有僭越逾矩的底气。
素妆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从归少川的怀里窜出来,朝浮云卿说道:“我们下楼说话罢。不要他跟着,就去王家牌馆怎么样,或是茶楼酒肆,或者你来选地点。”
浮云卿说好,抬脚前又交代道:“把花给归小官人罢。外面日头毒辣,揿着花走一路,到了地方,花朵怕是都枯萎了。归小官人是花商,懂得照顾花。把花交给他照顾,走路也轻松。”
素妆说正合她意,一股脑地把两股花束往归少川怀里抛,狎戏说:“好好给我看着,不能有半分闪失。”
“放心。”
这对璧人离别前,似是还想来个深情的拥抱。叵奈浮云卿幽怨的目光太深,俩人只能用眼神交流。
素妆朝他示意:放心,公主这边,我来搞定。
归少川笑着点头,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多人与他初见,都会觉得他配不上素妆。但后来慢慢了解他,又会转变态度,夸一句般配。
这厢素妆跟着浮云卿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她们哪里都没有去,只是坐在金车里,面面相觑。
浮云卿将帷帽甩到身旁,露出一张不悦的脸。
素妆见状,倾身凑到她面前,实诚地夸赞,“今日的斜红妆化得可真好看,胭脂也点得好。哎唷,鬓边栀子宫花与这流苏髻可真是般配。还有你这身衣裳,方才在楼上我被它一眼惊艳。那时没来得及说,现下凑近了看,真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美人。”
又调侃道:“瞧瞧,这张嘴皮子噘得都能挂酱油瓶囖。”
显然是在哄着不悦的浮云卿。
浮云卿一下没忍住,勾起嘴角笑出声来。
“别逗我,说正事。”
素妆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好啊,说什么。”
“说你与那归小官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也真是个没心的,家里看得这么严,居然还敢跑出来与情郎幽会。”
素妆撇撇嘴,仰身贴着车背,“二郎刚刚已经同你叙述一番。约莫是在两年前,我与他在归家花铺初遇。那时,我恰好及笄,满心迷茫。他呢,也不是如今家大业大的花商。我到花铺买花,正巧与他碰头。记不清寒暄了什么话,只是从那日往后,联系愈发密切。那时啊,他愣,我也愣。两个愣头青,经营一段爱恋,彼此支撑到现在。”
人这一辈子,初见平平淡淡,只会发展成两种结果。一种是萍水相逢,老死不相往来。一种是一眼万年,联络得愈加火热。素妆与归少川便是第二种。
晌午头热辣辣的风吹着她的后脑勺,吹得那段两年前的记忆,滚烫鲜活。
她阖紧眸,脸庞罕见地露出倦意,“今日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做事出了疏漏,年纪轻轻的,记性却还没婆子好。我记得,今日要与你见面,与他见面。可脑里始终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但我绝没有轻视你心意的念头。小六,你怨我也好,斥我也好。但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二郎分开。”
郎欢女爱的事,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说一千,道一万,日子终究是别人过的。
浮云卿怅然地叹口气,“素妆阿姊,我跟你说实话。归少川自有其好,可我始终认为,他与你不相配。难道偌大的京城里,就没一个模样俊俏又才华横溢的男郎了么?就没一个与你门当户对又深情待你的男郎了么?为甚不再仔细寻寻,也许有更好的在等着你呢。”
素妆叹她天真,“这方面的事,哪有话本子里写的那么美好。我也把这颗心掏出来,跟你坦诚布公地说。起初我也想,二郎为甚不能长得再俊些,个子不能长得再高些,为甚他家门第不能再好些。我也曾幻想过,将来的郎君,需得身姿高大孔武有力。那时我还没遇上二郎。可额一旦遇上他,过往那些标准都如烟云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素妆将帕子往脸上一摁,尽然遮盖住苦情的脸。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小六,我没你幸运。你顺利地找到一个才华横溢、俊美无俦、待你专一长情的郎君。而我年纪渐长,去过几次相看宴,也经人说过媒,俊俏的内心龌龊,有一点才华,便梦想妻妾成群。我仔细寻过,再没有比二郎更合我心意的。”
她低声说道:“你可曾听过,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我打过的鼓,都是破鼓。唯有二郎,是那座金钟。”
浮云卿见她心意已决,不好再劝。
相爱是有情男女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然而过日子不止要相爱,还要经历各种鸡毛蒜皮柴米油盐。何况素妆与归少川还未成婚,要跨越的大山更多。
因问:“素妆阿姊,你与归小官人的事,令尊令堂知道么?”
素妆摇摇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说满意。就算不知道,现如今约莫也踅摸出几分线索了。”
又把帕子揭下来,绞在手指之间。
“不论与谁有情,爹娘都嫌我是下嫁,会丢家族的颜面。哼,我的婚事由不得自个儿。指不定哪日他们要攀谁家的关系,就把我当一个联姻的物件给送了出去。成婚的事,二郎满腔热血。他以为,只要足够真诚,就能打动岳家。哪知在我俩面前,落着的是一座巨山。事成不成,我心里没个底。可又不忍说出,免得令他寒心。这些委屈,只能与你在车里说道说道了。”
浮云卿蹙起眉头,外面透过来的日光直愣愣地照着她的脸。脸颊旁边的斜红,被光照得格外艳。可她却不想在眼下这时候出出貌美的风头。
忽地抓住素妆的手,这才发觉素妆的手是如此冰凉。明明身处盛夏,可素妆却像是刚从冰窟里出来的人。再抬眸一睐,那张鹅蛋脸毫无血色,眼色发虚,唇色发白。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坚决道:“素妆阿姊,若你已下定决心,这辈子只会与归小官人厮守,那从此以后,我就逼着自个儿打消对他的偏见。日子是你们俩过的,我不能改变你的心意,只能改变自己的心意。我的确对他带有不小的偏见,如今只希望这偏见是假。只希望,他值得你冒险托付。”
“真的么?”素妆眼眸一亮,忻悦搭腔回:“太好了!你是第一个赞同我与二郎之间的事的人!”
浮云卿却推辞说称不上赞同,“素妆阿姊,我只要你过得幸福。你赞同,那我也赞同。你认为值得,那我也认为值得。至于旁的……”
她挪身坐到素妆身旁,“若令尊令堂给你安排了件不好推辞的婚事,逼你与旁人成婚,那你就把这事交给我。”
浮云卿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素妆大惊,捂着她的嘴,说行不通。
“总之,这件事,小六你千万不要淌这场水。”
浮云卿不解,“你放心,爹爹最疼我。从小到大,每每遇上什么事,我哭着跪着求一求,事就掀篇了,爹爹总会允了我的要求,之后不再计较。咱们俩这关系,你遇事我岂能不管?”
素妆趴在她耳旁,小声说道:“二郎他暗地里与朝廷几位官员做着交易。至于是什么交易,他没跟我说。只道不是违法的,是正当的,是不伤害任何人的。我猜想这场交易与变法有关。你是皇家公主,若掺搅到变法这场深水里,怕是再难脱身。”
变法,变法,人人都在说变法。
浮云卿抚着花鬓,一脸僝僽。
素妆见她心思游离起来,忙将话头转到她身上,因问:“这次还是自你成婚后,咱们第一次见面呢。快跟我说说,婚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与成婚前比,可有什么不同?”
浮云卿挽住她的胳膊,脑袋一歪,欹着她瘦弱的肩。
小娘子家的肩背与男郎家不同,身上携带的气息也不同。
这会儿把脑袋往素妆肩头蹭,肩胛骨硌得她脸蛋生疼。尽管疼,却仍不愿放手,恨不能直接融到素妆的怀里。
“没什么不同。敬先生成了我的驸马,可我俩相处却与从前一样。早起他问我安,梳洗后一道用膳。成过婚,教习课目安排得更满。上晌多是卓先生的练武课,我跟着他学打拳,扎马步练功。下晌是敬先生的读书课。夏日身子乏,常常是一边背书,一边打瞌睡。敬先生呢,总是会点点我的脑袋劝学。若我强忍睡意,读书写字,他就夸我进步大,奖我一碗冰元子吃。若我睡过去,他也无可奈何,抱着我往屋里睡。”
提及敬亭颐,话头便似洪水没了闸,滔滔不绝。
素妆心里叹,她与敬亭颐竟如此亲密,牵手拥抱如吃饭一样寻常,遂戏谑笑道:“这也叫没什么不同?且跟我说说,抱着抱着,是不是就亲上了?”
言讫,伸出两根细长的食指对到一起,左扭扭,右转转,作亲吻状。
浮云卿脸颊泛红,“当然没有!我与敬先生是止乎于礼。”
说出这话,不免颇感心虚。
止乎于礼,不会每晚啃.咬豆大般的樱桃,揉着挤着,掐出一道道红印。止乎于礼,不会总冒出想侵.占他的念头。
他一直温柔,可她隐隐生出看腻了温柔的念头,反倒更想看他失控。
想看他坠落神坛,想看他从一弯清波里窜逃出来,映着月色,化身一头没礼貌的,没分寸的狼。
隐隐期盼他失控,将她撕碎。
素妆说怎么会,“难道你不爱他么?爱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吻他,甚至,占有他。”
浮云卿醍醐灌顶,游离的精魂倏地聚齐。
“素妆阿姊,你懂得好多。”
素妆掩面羞涩地笑,摸着浮云卿的耳垂,说道:“我呢,早与二郎做了那握雨携云的事。相爱的男女会有什么想法,会起什么念头,我再清楚不过。”
浮云卿从她怀里窜出来,眸里装满了不可置信。
“你俩尚未成婚,怎么……怎么就越界了呢!”
素妆说她大惊小怪,轻轻“嘘”了声,“你可得替我保密。情难自禁嘛,难道你跟驸马还没……”
“不要说!”
浮云卿捂住她的嘴,满脸通红。
“我们确实没有……”
这事,需得爱到极深,方能水到渠成。可她与敬亭颐都端着架,他嬭她,她拥他,仅此而已。
再往前走一步,心底会被不安焦虑阗满。
她时常搞不清自己对敬亭颐的心思。她是爱着他的。而他那些纵容的行为,也在告诉她,他也有意。只是再怎么接触,两人始终是隔着一道窗户纸。
或许,是她的爱太过浅薄,甚至不能称□□,只是无稽的喜欢,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