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卓旸却满不在意地抄起手,眼眸里是对有情人的轻蔑。
真是溺爱。时刻护着她,什么残忍的事都不肯对她说。但人哪有能安逸享乐一辈子的?成长就是得闯出一身伤疤,在每个岑寂的深夜,把结痂的伤疤反复揭开。久而久之,伤疤再也消抹不去,人就会长个记性。
他与敬亭颐都是被荆棘丛扎得体无完肤的人。他早就说过,要引导浮云卿成长,该朝她揭露残酷真相时,就得无情揭露。偏偏敬亭颐不信他这套方法,一贯溺爱,一贯纵容,结果呢,养出来个对自己完全不上心的孩子。
两位先生默声对峙,反倒是浮云卿想得认真。
“卓先生说得在理。”她握起敬亭颐的手,“敬先生,往后我去哪,你就跟着去哪罢。你放心,依我目前的能力,还没办法出远门。下江南去临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平时去过最远的地域,是仙桥仙洞。大多时候,都围着内城来回转。金车宽敞,容纳两人绰绰有余。敬先生,你身子不好,我得承担起照顾你的担子。但我又是疯性子,不出门心里会郁闷。既然两头都要顾,那就选个折中的法子,可好?”
敬亭颐满眼疑惑,卓旸亦是惊讶得瞪大了眼。
“臣的身子,其实也没您想象中的那么弱。”敬亭颐无奈地解释,“何况臣一去,您吃喝玩乐兴许就不自由了罢。”
浮云卿摇摇头,说怎么会,“昨日拜访二姐,她对我说,她每次出门,都要挑一位门客陪着。一月三十日,每日都换人陪她做事,说陪伴的感受真是好。敬先生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人。往常习惯独身一人或与缓缓与素妆阿姊出门,今后呢,我们一起出门。”
她问好不好,实则话里的决断锋芒尽显。
皇家的子女,一向独断。他们以为体贴人意,实则不过是给自个儿的想法披了一层幌子。好不好,行不行,决定权只在他们手上。
敬亭颐见她心意已决,自然只能点头说好。
小娘子家嚜,出门会做的事,无非是白日赏花泛舟,打牌吃饮;晚间游街放灯,夜路攀谈。纵是日夜兼程陪浮云卿出门,也不会耽误自己做事。何况无时无刻黏着看着浮云卿,本就是他心中所愿。
用他的眸盯紧跅弢不羁的浮云卿,好过让其他男郎解她心忧。
卓旸心底一阵抱怨。他真想把敬亭颐的脑给凿开,睐睐里头是不是只装着浮云卿。
他最烦有情男女黏糊腻歪,最爱看他们吵架冷战。
昨日敬亭颐与浮云卿闹了个不愉快,他表面这头劝和,那头撺掇,实际心里别提有多乐。
大抵人心里都有阴暗心思。看见别人幸福,祝福归祝福,免不了有几分醋意。
这厢窥浮云卿因敬亭颐的哄话笑弯了眼,心里吃昧,开口斥道:“笑,公主您成天就知道笑。您若肯把吃喝玩乐的劲用到学习上,约莫今下就是状元郎了。您得以学业为重,尤其是得以练武为重。文能学一辈子,可武这方面,要想练得扎实,只能趁年轻不迭操练。”
敬亭颐冷笑一声,卓旸的算盘都打到他面前来了。
“卓旸,不学文光学武,你是想让公主做一介没脑子的莽夫么?”
“不学文光学武,你是想让公主做四体不勤的懒虫么?”
卓旸回怼道。
他们俩的关系复杂又奇妙。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是能两肋插刀的兄弟,是会因任何一件事说不来的冤家,是争抢浮云卿精力时间的对手。
当然,俩人更多时候只是口头上拌拌嘴,为一件小事大打出手,实在有失身份。
浮云卿尚不清楚俩人的相处方式,见这两位吵得一声比一声高,忙出声制止:“好囖,不要吵,和气生财。源头在我,我应慢慢改变原来的习惯。二姐说,成婚就是多一份牵挂。民间小娘子家的枕边人唤做郎君,我的枕边人,唤作驸马。公主与驸马黏在一起,再正常不过嚜。”
话虽说得坚定,可敬亭颐与卓旸都明白,这不过是浮云卿一时兴起罢了。
她向来如此,无意留下盼头,口头过过瘾,并不往心里去。反倒是他们将其奉为圭臬,依照她的想法来,默默办事许久。回头发现,她也只是随口说说。
就如眼下,她得了甜头,说愿意为敬亭颐付出一切。若俩人如昨日般不对眼,她约莫会说:“嗳,敬先生你管得可真宽。往后我做什么,你不要多做过问。”
因此她神色认真,敬亭颐却并不往心里去。
然而他没料到,这次浮云卿的确说到做到。
她为了给他证明决心,连着多日,不是在府里乖巧听课,就是带着他到处逛。
起初她不了解敬亭颐的过往。
不了解好办,出去一趟,聊上几句,慢慢地便会知根知底。
他们先去金明池喂鱼。
浮云卿指着一尾黄金锦鲤,另一只手扯扯他垂落在身侧的衣袖,“敬先生,你看到那尾锦鲤了么?那是黄金锦鲤,是京城黄晧婆家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只能在金明池见到。”
敬亭颐先前同她说过,他弱冠前,在京城待的时候很少。那十几年访寻山川,有时攀漠北,有时下福州,北来南往。他祖籍在虢州,由南向北的路上,常会拐到虢州待几日。虢州没有京城的繁华,因此什么稀罕物件都没见过。
当然,这些是他编出来的谎言,为着让浮云卿可怜可怜他。
果不其然,她心疼地搂着他的腰,“那些羁旅生涯都过去了。敬先生,你跟着我,以后保准让你看尽稀罕物件。”
于是将那尾黄金鲤往他身旁引,“珍贵稀奇的黄金鲤,劳烦你帮我问问身旁的男郎,他还想看什么风景?”
锦鲤当然不会开口回话。
敬亭颐却纵容地陪她演这出戏。
他掐出憨厚可爱的声音,伪装黄金鲤说道:“回公主,这位男郎说,他还想跟您一起赏花。”
浮云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将手里的鱼食一撒而尽。
霎时满池锦鲤都争着抢着往他们这处游。
红鲤、黄鲤、三色鲤,将浄泚的池水充盈得五颜六色。像是空中的烟花缀到了水里,每道波纹都是烟花余烬,绽放在他们面前。
春日游赏花,是最惬意的事。可六月赏花,纵是花开得艳丽,走一身汗,未免显得不识好歹。
浮云卿怕火辣辣的日光会将她晒成黑煤炭,也怕高温与热浪会晒得她出一身汗。
小娘子家爱美,追求无时无刻优雅,矜贵。白皙干爽的肌肤,若被晒黑,被晒出汗,怕是得哭哭啼啼一晌。
可转念一想,敬亭颐要与她一同赏花,霎时再大的困难都不怕!
京城每一处好地方,她都去过多次。
夏日里要赏花,大内御苑与行宫御苑都是极好的去处。然而她带敬亭颐去的,却是一处私家园林——众春园。
那是她大姐晋平国大公主的地盘。先登门拜访,再去赏赏花,两头人情不耽误。
一下金车,浮云卿便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
“婚宴时,你可见过大姐夫?”浮云卿朝敬亭颐问道。
敬亭颐拿帕子给她搽落额前的汗珠,“见过。叵奈宴席人多声杂,只简单聊过几句,并未多做交流。”
“那今日你可有机会能与他好好交流一番。”浮云卿回道,“大姐简直是圣人的翻版,脾性与样貌与圣人有七成相像。端庄大气,撑得住场面。她还待字闺中时,禁中每每有家宴,爹爹便让她帮衬着圣人操办。做事利落排场,不光我们喜欢她,就连见过她一面的宫婢内侍,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言讫,无奈地叹了声气,“她是公主的命,却生了一颗比女官还操劳的心。婚前操劳禁中礼仪相关事宜,婚后呢,操劳夫家事宜。驸马王家,家大业大,男人平庸无作为,全靠几位妯娌撑场。原先我最爱欹着大姐撒娇,打她成婚,常常是连个人影都窥不见。一来二去,渐渐生分。”
大公主浮念慈与驸马王曾之的婚姻生活,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大姐从前操持娘家,如今操持夫家。明明才二十七岁,日子过得却比苦命的老婆子还糙。大姐夫从前被爹娘照顾,如今被内人照顾,明明才三十岁,身材却比懒惰的老汉子还臃肿。
浮云卿从前以为这桩婚事不相配,眼下依旧为大姐打抱不平。
比及睇见王曾之,眼底的轻蔑之意溢得比盛满冰的冰鉴还满。
王曾之扭扭身,整了整勒腰间肉的革带,脸颊肥肉堆积成一个灿烂的笑,“小六与妹婿来拜访,怎么不提前叫仆从捎个信?”
浮云卿回他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我就是来说几句话,不多做叨扰。这次拜访,意不在看人,而在赏花。众春园的海棠最是好看,大姐夫不会吝啬这方美景罢?”
王曾之想,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先前他与浮念慈尚未成婚,这孩子便夹枪带棒地讽刺他。如今他俩成婚多年,孩子都六岁了,她依旧对他抱有敌意。
偏偏她最受官家疼,纵是他心里埋怨,面上仍要做热情待客之态。
他忙笑着说哪有哪有,把话头转到敬亭颐身上。他热络地拍着敬亭颐的肩,仿佛二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欸,妹婿真是哪哪都排场,贵气,跟我们小六最是相配。”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挪身,唱了个浅喏,“姐夫言重。”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淡漠样子,真真是学到了浮云卿的精髓。
乜及王曾之还想开口说些场面话,浮云卿忙制止道:“欸,我大姐去哪儿了?我领着驸马见见大姐罢。”
王曾之心知自己讨人嫌,只得抬手一指,“喏,在扫雪院。扫雪院是个精致的小院,乘凉效果好。他们一帮人,都在那院里避暑呢。”
“一帮人?”浮云卿问道,“除了大姐和福哥儿宝姐儿,还有谁在?”
“噢,来人的事我忘跟你说了。”王曾之补充道,“你大妗妗,你二哥二妗妗,你二姐二姐夫,都在那院里。这帮人,冬日取暖,就去你二哥的浑乐园。夏日乘凉,就来这众春园。要不是一家人呢,来也扎堆,去也扎堆。都没商量过,结果就凑到了一起,这约莫就是家人的默契罢。”
闻言,浮云卿与敬亭颐互相对视一眼。
本想简单拜访,再好好赏花。哪知除了大哥与三哥,旁的都踅至这众春园。
不过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怕的。
*
扫雪院。
几位女使合力抱着一扇长长的竹席,踱将至一棵高大的榆树旁,选一块树影最浓的地,把竹席铺到地上。
又过来几位仆妇,一人端着一瓯铺着碎冰的林檎荔枝,放到竹席上。
力气大的壮汉,不迭端来四箱冰鉴,放置在竹席四角。盖紧箱盖,片刻间丝丝缕缕的冰气便蔓延开来。
驸马何狄是个热心的主,睐间这搬东搬西的场面,坐也坐不住,索性起身去趟小膳房,提来半人高的竹盒,放到树影下。
接着掀开顶层的盖子,把数层盛着冰饮子与凉元子的分盒,一层一层地分开,一层一层地摆到竹席上。
这头收拾好,他又折回游廊下,寻浮子暇。
游廊凉快通风,图凉快的女眷就掇条几条杌子,坐在一起说话。
太子妃王西语烦躁地漾漾衣袖,朝浮念慈数着近来太子冒犯她的地方。
“一:前日他睡前没洗脚。我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好心地端来洗脚水伺候。他倒好,胡乱朝我发一通脾气。二:今早他起来没漱口就想亲我,我怎么会愿意?我说,你亲前,漱漱口会死?他说我找事,又朝我发一通脾气。”王西语抱怨道,“别的方面差强人意,偏偏不爱干净。每每一说,就吼我不谅解他。他是储君,劳累不堪。我还是储妃呢,我累,不照样洗脸洗脚?真是惯出来的驴脾气。”
二皇子浮路笑着他这位糙汉兄长,“他这人,打小过得就糙。”
一面把玩着内人顾婉音的手,“过得糙就算了,可他不心疼不体恤妗妗你的苦,真是该打!”
顾婉音被他撩得面红耳赤,眸里渐渐升起雾气,朝他示意:回家再玩。
浮路给王西语说话,那她就得为太子说一句,“朝中变法,牵扯渗广,各地都不太平。正值关键时刻,他糙一些也正常。正好体现了他忧国忧民呐。”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浮子暇凑不进去一张嘴,只能欹着廊柱,百无聊赖地绞帕子。
今日她与驸马一道前来,没带讨她欢心的门客。兄姊们又都说着家长里短,她一个浪子,哪里有家长里短。插不进去话,便颇感无聊。
何狄凑到她身前,笨拙地给她挡着光线。
“公主,您热么?”他讨好地问。
浮子暇白他一眼,“你说呢?”
“那我给您扇扇风。”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把青篦扇,使出最轻的力气,给浮子暇扇风。
却被她一把推开。
“离我远点,看见你只会让我更热!”
何狄失落地说好,靠在廊柱的另一侧,偷摸望着僝僽的浮子暇。
忽地,不知谁高呼一声,“六公主与驸马来喽。”
一时院内众人的目光,都朝院门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