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正巧小厮进院换茶,卓旸逮人问道:“公主还待在云内影听课吗?”
这话分明是明知故问。这个时候,公主不听课,难道还能在敬亭颐眼皮子底下窜出去?
不料小厮却摇摇头,“一刻前,公主与驸马便出府到郊外骑马去了。阖府都知道这件事,噢,方才小底来过信天游一趟,见您尚在练武,不敢上前打扰。您练完武,小底进来换茶,恰巧您又问起公主的去向,小底便回了话。您千万不要生小底的气。”
小厮呵腰站在卓旸身旁,只觉卓旸这伟岸的身姿,要把他给碾成肉泥。换茶的手不断抖着,两条腿也飞快颤抖,唯恐做错哪个动作,这条命就没了。
卓旸飞快瞥他一眼,不耐回道:“你怕我作甚?我打的是奸佞小人,你怕成这副模样,难道你是奸佞小人?”
话落,见小厮抖得更快,支支吾吾地说不是,就差给他行跪地求饶,求他放过。
卓旸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摆摆手叫小厮赶紧走。
再一抬眼,见小厮飞快逃窜出院,当真是把他当成个吃人不吐骨的鬼面阎罗。
吃过一盏茶,卓旸起身踱进云内影,正碰上侧犯尾犯打扫书堂。
放眼望去,书桌上还摆着教具与还未来得及合上的书本。
这俩人,大热天去郊外骑马,走得如此匆忙,好似是忽然长了双鸟翅膀飞出去的。
卓旸走到桌边,敛眸睃着浮云卿写字的纸。
“谁识浮云意,悠悠天地间。”卓旸出声念道。
自打进了公主府,他对一切与浮云有关的诗都格外敏感。
浮云卿,当真是个好名字。好到让他梦中想,日夜想。
卓旸揿起那张纸,握着页角,看得认真。
侧犯尾犯打扫干净,朝卓旸道了声万福,正欲抬脚离开,蓦地被卓旸唤住。
“这俩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门?”
两位女使面面相觑。尾犯戳着侧犯的胳膊,让她来解释。
侧犯说不清楚,“驸马教课,会支开在此伺候的女使小厮,书堂里只有他与公主两人。俩人为甚要出去骑马,恐怕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原因。奴家听看院的女使说,公主驸马牵着手离开,公主笑得明媚。旁的一概不知。”
言讫,便领着尾犯离开书堂。
卓旸乍然泄了浑身力气,瘫坐在杌子上面,紧紧盯着那张写着一句诗的纸。
幽怨的眼神似能把纸戳出无数小洞,将多余的地方戳掉,最终只留“浮云”二字。
盯得认真,空旷的书堂只剩下卓旸平稳的呼吸声。
“小浮云。”
他低声唤了句。而后猛地撒开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惆怅失落的原因。
清醒后,他眼前不再浮现浮云卿的一颦一笑,反倒是回放着敬亭颐警告他的场面。
在每个处理掉拦路人的夜晚,敬亭颐都会警告他,“你最好对公主无意。”
敬亭颐没开玩笑,他也回得认真。
“当然。”
他潇洒地拍拍敬亭颐的肩,“我对公主无意,倒是你,不要一头扎进情海,不可自拔。”
那时他满心轻蔑。大业未成,被儿女情长绊住脚,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他嗤笑敬亭颐长了个满载浮云卿的脑子,对敬亭颐甘之如饴的卑微模样,嗤之以鼻。
那时他的一句句“当然”,出自真心。
而今,若敬亭颐再问起,他仍旧会轻松回一句“当然”。
心境却不复当初。
亲历后,卓旸才发觉,爱与不爱,喜欢与不喜欢,不是能与不能的事。
韬光养晦许多年,他无数次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喜欢浮云卿,千万不能爱上浮云卿。
今下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的确喜欢浮云卿。苗头从何而起,想不出。
颠覆心上人的国家,是件很困难的事。
于敬亭颐而言,于他而言,都是说不出口的煎熬。
敬亭颐是驸马,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浮云卿。他却只能找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多看浮云卿几眼。
何其残忍。
卓旸浑浑噩噩地踱回信天游,再提不起半分力气。窝在榻上想了片刻,倏地传来小厮。
“我要出去一趟。”卓旸说,“待公主回来,你跟她说,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小厮虾腰说是,犹豫问道:“您要去哪儿?”
去哪里捱过漫漫长夜,卓旸尚未想好。然而在小厮面前,他却逞强道:“你告诉公主,我要去青云山。”
他只在青云山与浮云卿单独相处过。
整座青云山,难道没有能收留他一夜的地方?再不济,他就挖开那座坟,睡到棺材里面。
小厮窥他兴致不高,本想安慰几句。叵奈卓旸态度强硬,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
床板硌得卓旸脊背生疼,他不耐烦地起身,挑开窗,窥着屋外风景。
热浪翻腾,树荫洒在地面,也在他的心头上,洒下一片阴影。
情不知所起,情深不深,倒不知。
他只认一件事。
没有比敬亭颐更爱浮云卿的人。
敬亭颐的爱里,比他多了不要命的癫狂。
从前他劝敬亭颐远离浮云卿,如今倒觉着,这俩人天生一对。
而他,始终是第三者,是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作者有话说:
一万字分开发,晚7点补一章~
下周空闲时间多,多存点稿,让大家看个爽~
第57章 五十七:马场
◎你是小敬先生。◎
自新宋门出来, 顺着汴河水道流淌的方向往东南处走,越暨虹桥,再经过环城河桥, 便会走出外城。
郊外,白色炊烟袅袅升起, 烟雾将碧绿山景烘得水灵灵,像往郊景外套了层琉璃罩子,不甚真切。
浮云卿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站在小山坡头, 垂眸细睐着一方光景。
马夫驮夫前拉车, 后抻马,押着一队系着彩绸铜铃铛的马往虹桥处行去。老橐驼帮紧跟其后, 老汉安抚着橐驼,伸出粗糙黝黑的短指头,指着城内浮华光景, 眼里全是金银元宝交子票。
打麦场的栅栏朝外敞开, 脖搭汗巾的庄稼人,正合伙把石碾子往草屋棚下搬。石楠树夏蕊绽开,几个男童女孩聚堆在树荫下乘凉,舀着荔枝冰饮子水喝。
晌午头毒辣,巡检司与厢事公所交接公务。而后一队朝东北行,一队朝东南行。
浮云卿与敬亭颐到郊外时,堪堪午时一刻。这个时辰,干粗活的汉子都歇了手, 回家吃午膳。二人打算骑过马, 选一家茶馆用膳。
骑马是个出汗又出力的活儿, 因此出门前, 浮云卿特意卸了妆容,一张脸不施粉黛,出汗也不会觉得闷。
她跟着敬亭颐下坡,问道:“敬先生,我们的马在哪里?
敬亭颐牵紧她的手,不迭嘱咐她小心脚下,边回话:“望火楼旁侧,有一家骑马场,马就在场棚下待着。”
言讫便带人进了骑马场。
敬亭颐提前往骑马场里做了打点,今下场主觑见敬亭颐的身影,赶忙从棚下窜出迎接。
“欸,是敬小官人罢。”场主笑得谄媚,八字胡须耷拉在上嘴皮,“小官人,您要的两匹马已经备好了。一匹公马,一匹骟马。骟马被骟得早,性情温顺,适合初学。马具检查无误,您领马进草场后,可以直接上马。”
又将精明的眼珠瞥到浮云卿身上,见她未戴帷帽,梳着元宝髻,是婚妇的模样。
场主垂拱着手唱喏,“这位是令正罢,问夫人安。”
敬亭颐无意与他多做纠缠,只简单说了句“内子怕生”,旋即领着浮云卿接马。
骟马适合初学,然而浮云卿并非地道的初学者。先前在大内猎场,她的三位兄长,轮流教过她学骑马。
猎场都是汗血宝马,烈性强,她小小一道身躯,还没马腿高。趴在马背上,揿着比手指粗的缰绳,颠颠簸簸,吐了许多次,也没学会驾驭骏马。
因此如今见骟马温顺地任她抚摸,满眼惊奇。
这匹骟马,鬃毛被梳成一股股麻花辫,垂在身侧。额前一簇白,浑身通黄,是最受小娘子家喜爱的那类马。
敬亭颐牵着骟马,耐心给浮云卿讲解要领,“先从骟马的左前方绕到它身旁,一脚踩马镫,另一只脚借力,带动腿跨在马背上。起初上半身不要坐直,要匍匐在马背上,试着拽好缰绳,松紧适中。”
睃及浮云卿面露胆怯,他安慰道:“别怕,我给你牵着马。待马跑开后,我再松开。”
浮云卿心想,既然走了老远到郊外,需得趁此大好时机证明自己。在兄长面前丢脸她不怕,就怕在敬亭颐面前丢脸。
再说,骑马的基本要领她还是懂的,叵奈先前没遇上一匹适合的马,没办法施展本领。
一鼓作气,带着烜耀的意味,浮云卿利落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她摸着骟马鬃毛,爱怜问道:“小马,你叫什么名字?”
骟马嘶鸣一声,踏踏轻快的马蹄,做着回应,不知听没听懂。
“马场里的马只按行伍排名号。这匹马安置在四棚第三块地,因此叫‘四三’。”敬亭颐扬笑解释道。
浮云卿失落地“噢”一声,又问:“那匹公马的名号呢?”
言讫,便听棚下传来一阵不服气的嘶鸣声,马蹄踏得比骟马还快。
那匹公马惨遭忽视,不满地甩着鬃毛。
敬亭颐回:“‘四六’,它被安置在四棚第六块地。”
浮云卿提议道:“既然没正经名字,那在今日,就给他们起两个新名字罢。我们只在今日租赁马,给马起个名字,也算是不枉此行。”
敬亭颐将那匹公马牵到骟马身侧,又踱回骟马前,“您想起什么名字?”
浮云卿沉吟片刻,忽地狡黠一笑,她拍拍骟马头,“我这匹,叫‘敬小马’。你那匹,叫‘小敬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