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敬亭颐点头说好。
无意与卓旸对视,递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他做出许多牺牲,理应比卓旸得到更多浮云卿的喜爱。
*
瑞圣园。
王太后掇来条低脚凳,不顾头上戴着插满生花的花冠,不顾身上穿着华丽厚重的翟衣,随意岔开双腿,手起刀落,利落地处理着木盆里的鱼。
“啪——”
她将活蹦乱跳的鱼拍晕,剖开鱼肚,精准挑拣出内脏,掷到杂物盆里。
再凑到水管边,将鱼肚里残留的血水冲洗干净。
不顾满手鱼腥味,王太后抹了把鼻子,扭头扬声道:“妙姝,老身的好娘子,天赐的活菩萨,你去往水池里再捉来一条鲫鱼。趁着手热起劲,我再处理一条,待小六和她家驸马来,叫他们吃得畅快。”
那厢顾婉音正欹着廊住发呆,听及王太后的话,忙回神欸了声。
头脑一热,她就捋起衣袖,快步踅到水池,试图大干一场。
正欲探身捉鱼,忽地想到自己最怕这滑不溜秋的大肥鱼,别说捉在手,就是摸着鱼鳞也害怕得紧。
她真恨发呆误人,可既已允了太后,再失信说做不成,怕是不好。
顾婉音深吸口气,两眼一闭,又快又准地捉起鲫鱼。
鲫鱼离了水,随即扭身摆着鱼尾巴,鱼腥味也散发出来。
水珠飞溅到顾婉音的袖里,沾湿了她的手臂。
她再也捱不住,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啊!啊……”
手指一松,鲫鱼在地上翻滚几圈。
王太后爱吃鱼,爱杀鱼,也爱惜鱼。
这一池肥硕的鲫鱼可是她亲自接来鱼苗养大的。如今被糟蹋,她急得破口大骂:“没用的鼠黄子,一条鱼就让你这么怕?真是丢老浮家的脸!”
顾婉音本就害怕,再听王太后这一句骂,当即雌懦地哭出声来。
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老大监刘呈呵着腰出来解围。
他是现任内侍大监通嘉的师傅,通嘉伺候官家,他伺候过建朝以来的三位太后。
王太后脾气最爆,却也最受哄。
刘呈捡起鲫鱼,在水池里洗干净,双手拿着递到太后面前。
“哎唷,太后何必跟二皇子妃置气。”刘呈堆着谄媚的笑,“您应该不清楚罢,二皇子妃不怕蛇,不怕大虫,就怕这滑溜溜的鱼。您让她捉鱼,岂不是在为难她?”
王太后“哼”一声,“骂一句而已。怎么的,老身出了禁中,连骂人的权力都没了?”
刘呈说哪里,招呼着女使安慰顾婉音,又奉承着太后:“二皇子妃未成婚时,就是被惯坏了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您知道的,贵胄世家养出来的女孩,惯会享清闲。哪像您见识广,眼界高。”
王太后就喜欢听奉承话,听罢刘呈的安慰话,笑得比海棠花还要娇艳。
然而正想赏刘呈时,便听浮云卿唱着戏曲踅来。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第60章 六十:先朝
◎臣引导,公主肯听。◎
唱的这出戏, 是顾婉音最爱听的《花木兰》。待在娘家时,她每月都要约上闺中好友去戏馆子听戏,最常点的一出便是《花木兰》。
人都向往未知遥远的事。花木兰从军这样的英勇事, 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伶人转着宽大垂落的衣袖,搽层嫣红嫣粉的香妆, 一会儿唱木兰在战场英姿飒爽,一会儿唱木兰归家欣然团聚。伶人唱得认真,顾婉音听得认真,时不时拍巴掌叫好。
还是闺中小娘子时, 她常下馆子听戏。后来成了婚, 埋头操持家务,听戏的次数就少了。浮路拒了出閤的懿旨, 皇子封地让给了一位异性王。在新宋门一片建府,她也跟着搬到府邸里住。那片没一家戏馆子,内城幽咽婉转的戏声再未传来。
今下听及一句, 恍若隔世。一时陷在过往回忆里无法自拔, 拂袖掖泪,叹着世事无常。
再抬眸,见浮云卿抿着搽口脂的唇,迤逦踅来。
瑞圣园凡有长道,路旁必然栽种石楠。
四月五月石楠开得腥涩,七月败了团簇着的白碎花,腥味仍旧不减。
这是驱虫的好树,却不是讨人喜欢的香树。
星星点点的光斑打在浮云卿的春辰绢织袖衫上面, 八朵牡丹生花围着一座精致的花冠, 仿佛驱散了石楠的臭味, 连烫脚的石板路都染上了牡丹的馥郁芳香。
时下京里贵女出游, 最兴化斜红妆点珍珠靥,妖冶的斜红与清雅的珍珠,最能挑拣面相骨相俱佳的美人。
皇家女也赶着时兴的东风,鬓边精致美丽,打扮最好看的,还属浮云卿。不仅鬓有珍珠,凸起的锁骨处还盘了一道珍珠项链,衬得肤如凝玉,恍似一块刚蒸好的露水豆腐,白净,柔软,细腻。
她摇着翠鸟圆扇,提裙踅至王太后身旁。
再半弯腰身,笑得明媚,“祖婆,我来看你囖。”
王太后大喜,脸上深重的皱纹往上一挤,把黄脸上垂着的松垮肉,叠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
她连连哎唷几声,起身快步走到水管边,用皂荚洗了几遍手,将凉手擦得半滴水珠不剩。旋即转身抱紧浮云卿的腰肢,将人掀起,转了几圈。
别看她老婆子上了年纪,却还保留着年青时的气大无穷。
她给那早就投了胎的前夫,杀了几千条鱼。拿着大菜刀,“哐哧哐哧”地剁鱼,力道之深,能把木板劈成两半。入禁中后仍旧闲不住,哪座殿里,哪座阁里的宫嫔有需要,她立马捋袖帮忙搬重物。
一个娇娇小小的孙女,在她看来,还没一条大鱼沉。
“哎唷,老身的乖孙女,盼天盼地盼老天,总算把你盼来了!”
王太后盘起的发,比浮云卿脖前的珍珠链还白。可窥她面色红润,是一帮年青人怎么也比不过的。
浮云卿心疼地抚着老祖婆的银发,“您生了场病,头发又白了几分。嗳,不如今日让孙女给您染染发罢。染成乌黑顺滑的发,您的风貌定能胜过几位太妃。”
王太后摆摆手说不必,“太宗那三位熬到眼下的太妃,守陵的守陵,供佛的供佛,信道的信道,人家仨各有其事。我呢,没事就钓鱼,宰鱼,再跟人家比,岂不是成心欺负人家?活到六十五岁,该认老了。头发白,那就任它白去。白的跟雪一样才好看。”
浮云卿叹祖婆心态好。按她自己懒散的脾性,活到六十五,约莫都缩成哆哆嗦嗦的老虔婆了。
祖孙俩寒暄过,一齐把目光挪到敬亭颐身上。
浮云卿撒开被王太后扯住的手,继而揿着敬亭颐的衣袖,把他拉到太后面前。
敬亭颐叉手,恭敬地唱喏告礼,“孙婿敬亭颐,问太后娘娘身安无恙。”
王太后见过许多俊俏的男郎,可没有一位,能比得上面前光风霁月的孙婿。
长得好,身又正,话音像流淌的溪水,不徐不疾。听官家提过一嘴,这厮是位夫子。如今一见,果然带着先生样。
浮云卿瞥过眼,见王太后仔细打量着敬亭颐,打量一遍还不够,眼珠提溜转,要把敬亭颐给看戳个洞。
“祖婆,孙婿向你问安呢,你快回应人家。”浮云卿戳着王太后的手臂,催促道。
王太后迟迟反应过来,“嗳,往后孙婿就跟着孙女,称老身为‘祖婆’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就不要叫老身娘娘了。老身搬来福圣园,就是因着听了太多声娘娘,耳朵都要起茧囖。”
敬亭颐颔首说是。
王太后笑得似仲秋艳菊,枯黄的脸嵌着一对明亮的眸,挥挥手招来刘呈,说道:“现在还没过到大年,我又没去孙女的婚宴,给孙婿一道利市钱,当作新婚贺礼与见面礼罢。”
言讫,示意刘呈端上一包鼓鼓的红利市钱。
“别看利市包小,里面给孙婿装了不少票子。”王太后笑道,“京城里最好的巷,当属御街旁的狩慈巷。那处寸土寸金,朝里的丞相租不起狩慈巷的房屋,富贾巨商与门阀贵胄也没能力去置买。因着那条巷被老身娘家给买了下来,租金交了五十年呢。狩慈巷闹里取静,老身原本打算往后去那里住。后来官家把福圣园分给我,狩慈巷就一直空置着。”
刘呈搭腔说太后用心良苦,“驸马,利市里装着租买狩慈巷的票。往后这就是您与公主的地盘了。不止如此,七十二酒楼的一半股,都在这里面。还有大名府临安郡的票,您与公主去那,吃住不用操心,保准与在京城待遇一样。”
公主没多少权力,驸马是公主的附属,更是个空职位。
叵奈世上有两件最要紧的事:权与钱。
钱是暗处的权。明面上远离权,暗地里仍旧能用钱揽权。
这包利市里,存着王太后及其娘家的一半积蓄。五分给旁的孙男娣女,剩下五分,都毫不吝啬地赠给浮云卿与敬亭颐。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对待人的态度,自然更显分差。
旁的孙婿,见了真金白银,垂涎三尺,眼里冒着光,恨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反观敬亭颐,恭敬接过利市,恭敬拜礼。好似拿的不是票子,而只是件空囊袋。
钱,敬亭颐自然不缺,甚至多的都溢出了数层阁楼。
当朝太.祖还是前朝殿前司使时,发起兵变。
国度风雨飘摇,百姓一听有神仙要拯救他们,自发地打开城门,跪着迎接新皇帝。太.祖有气节,前朝的财产,一概不抢掠,硬是靠着新朝一年复一年收来的税,运转国度,将每厘钱用到极致,才创下了如今富庶太平的局面。
前朝门阀的财产,随着前朝的没落,都流进了敬亭颐手里。
虢州穷,但虢州庄却如世外桃源,金银元宝掉到大路边,也没人会去捡。
敬亭颐是有钱人里,最有钱的那个。
他缺的不是钱,而是权。是除了官家,谁都给不了的权。
敬亭颐谢罢王太后,又朝刘呈道谢。
刘呈忙挥着拂子,说不敢当。
浮云卿最烦刘呈一脸谄媚样,嗤声哂笑:“刘大监还与从前在禁中时一样,逢什么人,就说什么话。”
这声相当不客气。
浮云卿甚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除非遇上把坏心眼扣在脸面上的奇葩,那她遇坏则坏,半点面子不留。
刘呈说她折煞,“公主,您刚学会跑的时候,就看不惯小底。今下您成了婚,依旧看不惯小底。小底素来想叫所有人如意。说的话,做的事,要是有得罪您的地方,您尽管提嚜。您讽刺小底,讽刺了十几年。小底的心是肉长的,再坚强,也挡不住您说。”
他又开始倚老卖老,敲打着身上的老骨头,“小底这个年纪,不知还能看几日初生的太阳。指不定哪天眼一阖,腿一蹬,人就过去囖。您年青,可小底日渐衰老。看在小底兢兢业业伺候人的份上,您就饶了小底罢。”
刘呈是王太后的心肝,听他咒自身,王太后急地动了粗口:“没脸皮的老鳖孙,老身允你咒自己了?”
浮云卿不甘落下风,搀着王太后的手臂,娇嗔埋怨:“祖婆,您不能每回都替他说话呀。分明是他欺辱二妗妗在先。二妗妗是他半个主,当着主子的面,说主子的坏话,不得赏几个耳刮子尝尝?”
话落,扬眉挑衅刘呈。
宝贝孙女是太后另一个心肝。听及浮云卿抱怨,太后才想起还有顾婉音这位在场。
“妙姝,老身记性不好,怎么把你冷落了?”太后勾起一抹假意的笑,将顾婉音招来。
偏心眼不是她一个婆子能控制的。当初浮路要娶顾婉音,她就与这位准孙媳不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