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缓缓说要容她缓缓,颇有轻谐之意。
浮云卿知她每每紧张便会说这句,一时也不急,拉着人进大三门。
花架上的金刚鹦鹉小眼珠提溜一转,见客人来这处走走逛逛,叽叽喳喳地开口:“客人,买罢!买罢!”
倘若客人摇头走远,这鹦鹉便大为不满,泄下一泡污秽,在主家气愤的怒骂声中咯咯嘲笑。
浮云卿恰与鹦鹉打了个照面,忙双手合十:“贵家饶过!贵家饶过!”
说罢赶忙猫着腰,拉紧荣缓缓走远,“现下缓过来了么?”
荣缓缓颔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声开口:“我只与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缘。那人肚子鼓鼓,脸蛋圆圆,脸上没一处出彩的地方。眼睛狭长窄小,鼻塌唇厚,阔面大耳,实在不出众。何况他又与素妆阿姊一般高,便让我觉着他高攀……”
背后议论人家小两口的事总是不该的。荣缓缓说罢,脸颊微红,羞赧抿唇。
丑不丑,美不美的,全凭比较。
浮云卿长在禁中,禁中是个什么地儿?那是没丑人的地儿。宫婢与小黄门都要五官端正,禁卫军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后宫各阁娘子貌比花娇。浮云卿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丑人。
贵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听及荣缓缓这番描述的话,浮云卿心里拔凉。
“到底还是她的事,我们不好置喙。等我处理完府里的杂事,再约她出来好好说说。”
这个话头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国寺,浮云卿扯着荣缓缓绕进后院,想寻寻她三哥。
“小六,长老会出来见我们么?”荣缓缓随她猫腰躲在假山,小声问道。
浮云卿说不知。方才三哥披着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然真做等待时,却再也看不见人影。
“走罢,眼下不是时候。不急于一时。”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节,寺院大办斋会,自然有机会相遇。
再见施素妆时,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围着相国寺走上半圈,便多觉无趣,忙说改日再聚。
*
戌时,公主府。
月如莹盘,银齑沫子似的月光铺成一张丝滑绸锦。
敬亭颐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馐阁。
一身炊火气,敬亭颐扫扫袖,绕进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
簌簌竹影摇曳,瘦削的身姿被凉风吹得更薄。
隐忍的咳嗽声被风吹散,敬亭颐剪掉桕烛,甫一出院,就睐见禅婆子靠墙堵着路。
禅婆子没提灯,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则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两幅模样,半扇人面,半颗鬼心。
睃见敬亭颐迈过石槛,禅婆子冷言道:“别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没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从未做过僭越之事。官家任我为公主夫子,我便只会是公主夫子。”
敬亭颐神色澹然,声音依旧清朗。然仔细听,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觉的对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还浓,莫名叫禅婆子心里发毛。
他确实没做过僭越之事。主动的事情,都是浮云卿在做。
禅婆子没拦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走近,走过,走远。
他迈步又轻又大,脊背比竖杆还直,清冷倔强。
“公主是贤妃娘子的公主。”
禅婆子嘟囔一句。言讫,觑了觑那进略显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颗歪脖子松树与数从绿竹。屋门紧闭,毫无人气。
这样静寂的院,这样捉摸不透的人,从来不属于公主府。可这些偏偏存在,还愈发厉害地往府里扎根。
禅婆子知道,愈是任由这些野蛮生长,愈是后患无穷。
那厢浮云卿窜进了珍馐阁,猛地深吸口气,似要把这饭香吸进心里。
她对敬亭颐笑了笑,“今日的膳食也是敬先生做的么?”
敬亭颐说是,“手痒,一时兴起,便趁着劲头还在,做了些菜。”
他承认自己的贸然,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会怪罪臣么?”
浮云卿一愣,她那榆木脑袋哪里能想到这处去。赧然地嘿嘿一笑,硬拉着敬亭颐坐到身旁。甚至不顾一旁女使的阻拦,动筷后,先给他夹了片炙羊肉。
“先生辛苦啦。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甫一落筷,一旁候着周不乙便有意无意地哼哼几声。
他这一哼,倒是提醒了浮云卿。
“先生厨艺甚好。不过我想,往后,就不要再进出小厨房了罢。烧火做饭毕竟是厨子该尽的本分,先生也不是专程来府里做饭的。”
话音一落,敬亭颐的笑可见地僵在了脸上。
敬亭颐心里了然,然面上却怎么也掩不住落寞。
“臣听公主的,是臣僭越了。臣不该把府邸当成家,不该生了照顾家人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动筷,那片炙羊肉安静地躺在碟上,刚开始还冒着腾腾热气,而今却凉得彻底。孤零零的,和敬亭颐一样。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浮云卿连连摆手。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见敬亭颐兀自站起身来,作揖行礼。
“臣失态,是臣之错。臣先告……”
“退”字还没说完,一道柔软的触感倏地降临。
脑子些许延宕,片刻后,敬亭颐方反应过来。
浮云卿的手紧紧揿着他袒露在外的手腕,肌肤相贴。她托起他的手腕缓缓上提,一带拽直他的腰。
女孩的指腹暖热光滑,无意划过他腕处蜿蜒的静脉血管,随着他直起身,指腹也跟着划过几道不算饱满的圆圈。
女孩抬起头仰望他,虔诚认真。
想及先前谁曾说过,握手言和。
浮云卿嗳一声,抬起手,灵活地钻进敬亭颐交叉的双手,轻轻一碰,紧闭的双手便松懈开来。
她牵起敬亭颐的手,轻轻晃了晃。
“握手言和呀。”
敬亭颐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拒绝女孩的贴近。
浮云卿勾起唇,声音娇俏:“膳食谁都可以做,我不在乎这些。可读书这件事,只能我和敬先生做。”
“我的心思,先生明白么?”
她的话语缱绻,似疯长的藤萝缠在耳边,一句句地诉说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恍惚,敬亭颐以为,他们是被祝福的眷侣。
然下一瞬,他便将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他再次行礼,“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怕再多待半刻,心里那堵万仞城墙会倾然崩塌。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甜只给公主便好。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还有一件事,只能你和我做。(疯狂暗示)
夫子:臣听不懂。(微笑)
小浮云:不信。
第8章 八:想念
◎好想敬先生呀。◎
昨晚浮云卿睡得不甚踏实。
清早女使推门进来,瞧见她手拽软枕,双腿剪着被衾。几缕发丝杂乱贴在脸颊,脸蛋红扑扑的,像糯糯的糍粑。
侧犯挑杆支起雕窗,旖旎光景跃进罅隙里,烫金光影洒遍半面床榻。
尾犯俯身,悄摸挚下浮云卿那胡乱蹦跶的发丝,哄着,“公主,该起床梳洗了。”
尾犯的嗓音本就软得腻歪,这遭又刻意放轻许多,轻飘飘的声音荡在浮云卿耳边,她只当是杂言杂语。
“休沐的时候不用去禁中请安,且容我多睡一炷香。”
侧犯嗳了声,说不好,不好。
一面卷起床幔,“公主睡得沉,怕是把今日的事都忘了个干净。方才敬先生来过,说上晌卓先生要来。明日是大寒食,要禁火,读书不便。敬先生的意思,是等清明一过,公主就得上晨读与晚习。”
听及敬亭颐的名讳,浮云卿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
“敬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
两位女使默契对视,心思不敢跟浮云卿透露出,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无需担忧。”
浮云卿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
“麦婆子有药汤吊着,身子痊愈大半。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但婆子却心系公主,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
浮云卿微微颔首,“不急,等把卓先生安顿好,我再去见麦婆子。”
府里又有新人来,这也算是件稀罕事。现下粮水充足,仆从总算得了空闲,聚成几堆,小声交流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