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83章

作者:松松挽就 标签: 古代言情

  拉下莫须有的脸皮,他会变成一坛油,淋浮云卿一头。追求意中人,最忌讳油。

  拉不下脸皮,倒还能保持清爽干净。

  敬亭颐恍过神,解释道:“长吏马肥,路人见了,不迭夸赞骙骙骏马善跑。长吏一听,不迭鞭策骏马,最终骏马累死。‘杀君马者路旁儿也’,杀马的人,是夸赞它的人。与《淮南子》‘爱之适足以害之’同理。”

  浮云卿听得认真,“爱意要适度,对么?”

  敬亭颐颔首说是。既然提到《淮南子》,那干脆把楚恭王与司马子反的故事讲讲罢。

  书堂设的榉木窗多,有几扇紧闭,有几扇敞开。大把炙热的日光穿过窗棂,泄到书堂里。

  空旷的书堂里,洒在浮云卿与敬亭颐身上的光芒,只有几缕。浅黄泛白的日光照得人脸庞缱绻,身影模糊。

  敬亭颐持一本《淮南子》,讲得头头是道。

  表面上,他还是浮云卿心里无所不能的好好先生。然而他的内心,狂悖阴暗。

  他被割裂成两个人。夜里糟糕的精魂四分五裂,不知归处何在。清晨,他又将破碎的精魂拼好,试图把自己完整地展现给浮云卿看。

  他享受着浮云卿的宠爱。他来自何方,去向何处,浮云卿从来不会过问,给了他数不尽的自由。她什么事都听他依他的,任何时候都在维护他。

  而浮云卿也在享受着他的宠爱。他顺着她的脾性做事,满足她所有正当的,不正当的需求。

  热风徐徐吹来,吹得浮云卿昏昏欲睡,支着手眨眨疲倦的眼,仿佛下刻就能栽到桌上。

  然而这阵热风,却吹得敬亭颐无比清醒。

  宠爱有度,爱之适足以害之。他与浮云卿,都不曾做到宠爱有度。

  浮云卿拼了命的对他好,愈是真诚,便愈是衬得他虚伪。

  不敢想,假若她知道他的身份,还会似今下这般宠他爱他吗?

  敬亭颐悄摸踅至窗边,合上榉木窗。亮堂的书堂,霎时变得阴凉。

  再掇来条杌子,坐到浮云卿对面。

  浮云卿上下眼皮打架,她觉得自己还在做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哪曾想,明亮的眼眸此刻几欲眯成一条缝。

  敬亭颐捏起将她手边的纸张,定睛一看——

  第一行字,工整隽秀。

  第二行字,稍显潦草。

  第三行字,龙飞凤舞,到处是糊成一片的墨团与无意中戳出来的墨点。

  第四行字,只写了一句。

  “楚恭王是吃饭不蘸醋的好孩子。”

  显然是困到极致,魂飞梦乡时的杰作。

  敬亭颐忍俊不禁,往常碰见这场面,他会轻声说:“想睡就睡罢。”

  热辣辣的夏日不睡,还能在哪时睡?

  但现在,他却想趁着浮云卿意识朦胧,问句话。

  因问:“您想做皇后娘子吗?”

  意识朦胧,但总归不曾睡熟。听及熟悉的声音,浮云卿卸下防备,老实回:“我怎会做皇后娘子?我们做公主的,不能做皇后。”

  “倘若有这个选择呢?”

  “有选择也不做。”

  浮云卿拨远身前几摞纸,欲做小憩。

  “为甚不做?”

  她只觉面前这厮当真没眼色。明明觑见她要小憩,却仍旧固执地发问。

  可他的话声又好听得紧,她不舍得朝他说斥责话。

  这厮是谁来着?

  实在想不起来。

  浮云卿惺忪着眼说:“当皇后,得忍受郎君拥有诸位宫嫔。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眼睁睁看郎君进别人的床帷,心里不会好受。不当皇后,就不用忍受这些。”

  敬亭颐再问:“若是皇帝废后宫,独宠皇后呢?”

  “那也不行。”浮云卿提着最后一分力气,“反正,我不想做皇后。”

  言讫,手肘一斜,脑袋便欹在了桌面上。

  作者有话说:

  早九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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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六十三:养女

  ◎又盼你不要开窍。◎

  犯困的人, 不翻着白眼出洋相已是万般庆幸,哪里还有闲心做出选择。

  敬亭颐心知,浮云卿不会把他方才说过的几句荒唐话听在心里。

  那几句荒唐话, 会随她强撑睡意装清醒的动作,一同消失在空荡的书堂。

  他垂眸, 盯着浮云卿看了很久很久。

  毒辣的夏日与她安逸的日子一样,长得望不见尽头。

  敬亭颐撩起一缕黏在她脸蛋上的发丝,撩至耳后。

  “小浮云,又盼你不要开窍。”他怅惘地落一句。

  从前盼她快快开窍, 想她能离自己近些, 再近些。如今却盼她不开窍,还似先前懵懂就好。

  甚至, 再迟钝些。

  迟钝些,便不会发现他的异常,不会发现, 她眼里的安逸日子, 其实都是一场亟待撕破的假象。

  及至八月,解试秋闱。

  禁中垂拱殿,给事中陆从简揿着象牙笏,出了列,一步一步地踅到官家面前。

  方心圆领贴在他一身朱色官服前,随着步伐,轻微摇动。

  陆从简朗声询问:“太宗朝诏:礼部三岁一贡举。今下崇景四年,各州解试分批落定。礼部奏, 虢州考官迟迟未定。请示陛下, 该派何人至虢州监考?”

  虢州于旁人而言, 仅仅是国朝数百州郡之一, 仅仅是河南路诸州郡之一。离京城近,却并不富庶。

  然而于官家而言,虢州是近年来他最在意的一个州郡。

  官家执政以来,学会了不少条处理朝政的法子。其中一条,便是遇事不能当即做决断,而应把话头往朝殿内抛一圈,问问丞相,问问大学士。

  他是万千子民的官家,要想在皇位上坐得长久,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轻易袒露偏向。

  官家颔首,旋即问一脸严肃的韩斯:“韩卿,你有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去虢州监考?”

  韩斯国字脸配两道浓密的粗眉,一身紫袍,比武将还像武将。

  他持笏回道:“往年殿试,礼部会请谏院里的谏官,做初考官与覆考官。今年秋闱解试,虢州缺考官。臣愚见,不如选一位谏官,驾马至虢州。”

  官家若有所思,又将这个话头抛给陆从简,“陆卿以为,韩卿言意如何?”

  陆从简回此话在理,“新一届殿试在明年春,今年秋解试,请谏官为地方考官,不耽误明年殿试。只是,要请哪位谏官下地方?臣愚见,得选位对虢州当地风情有过了解的谏官,能更快地入乡随俗。了解虢州,到地才能拟定具体考则,才能确保解试公正。”

  “对虢州有了解……”官家沉吟半晌,忽地将目光投向丁伯宏,“朕先前听及,丁卿在入谏院前,在虢州任过通判,可有此事?”

  丁伯宏心里一惊,上前回:“确有此事。不过臣任虢州通判是在六年前,且只任了两月。在职时候短,中间隔的时候长,恐怕虢州风气早变了个样。”

  官家了然一笑,摆手说不碍事,“六年前,变法初行。那时只选了两三个州郡试点推行,成效好,就推行至各州郡。成效不好,就把出台的政策再打回禁中,重新拟定。嗳,时日如匆匆流水。一眨眼,六年过去了。韩相主持推行的变法,如今成效甚好。肃清朝内与地方风气,这六年一以贯之。如今虢州风气,定会比六年前好。丁卿放宽心,去虢州,不会委屈你的。”

  这番话算是把丁伯宏地方考官的身份,造得板上钉钉。

  丁伯宏只得应下。

  出任地方考官,不用上朝处理公务,只用专心监考,照样拿俸禄,甚至是双份。

  考完,考生各回各家,考官倒不急着走。糊名验卷,公事公办。办完事,邀几位同僚,去花楼噇酒。握着小姐的美足,搂着行首的杨柳腰,狎妓侑酒,携壶挈榼,快活惬意。

  因此于大多官员来说,出任地方考官,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不过于丁伯宏而言,出任考官,只会耽误他奏状。

  何况他要去的,是敬亭颐的据点,虢州。

  他是株墙头草,不站韩从朗的队,也不站敬亭颐的队。风往哪队吹,他往哪队跑。风是客观的,他是非自愿的。若任了虢州考官,那便是主观地,自愿地站了敬亭颐的队。

  得罪韩从朗,又讨好不到敬亭颐,两面不是人,他又何必!

  官家往殿内睃一圈,旁人云淡风轻,只有丁伯宏,一脸不情愿。

  “丁卿,朕派你去做考官,真就这么委屈?”官家问道。

  丁伯宏不敢忤逆圣意,忙解释说不是,“官家器重,臣定会尽职尽责。”

  官家让他好好干,“丁卿在谏院里呆了有几年了罢。这次任虢州考官,要是做得好,朕就升你的官。老往京城里待着,眼界慢慢就会变得狭窄。不如外任州郡,做做知州,在地方好好干,怎样?”

  这是官家第一次,当着众朝臣的面,说要升谁的官。官家明晃晃的偏爱,第一次展现出来。

  升官发财,仕途坦荡,是每位朝官日思夜想,不迭奋进要追求的结果。

  官家话落,霎时众人目光都聚在丁伯宏身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看来丁伯宏此人要扶摇直上。州郡知州是二品官,若分到像临安这种富饶郡,但凡任满,再回朝便是任参知政事的料。

  参知政事,那可是副相之位!要命,整日奏这位奏那位的执拗郎丁伯宏,竟然扶摇直上了!

  丁伯宏心里没半点喜悦。杀君马者路旁儿,官家这话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在捧杀他!

  地方人情世故,他搞不懂。他只知,只要自己是谏官,不论奏谁,这颗脑袋都不会掉。地方却不同,贵胄门阀,乡绅员外,一不小心得罪哪位,次日人就咽了气。

  他怕地方匪贼,更怕眼前的官家。揣度半晌,行礼谢过官家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