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骑一路马,又在顺天门外苦苦等候半个时辰,他们这些抛头露面的,被大太阳晒得口干舌燥,略显狼狈。到了琼林苑也不得安生,刚勒好马,就见浮云卿与敬亭颐黏糊谈情。
他是穷尽力气的老骆驼,是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什么好的都不属于他。
卓旸倍感心酸,接来侍从递来的一壶茶,猛灌进喉管。
再一抬眼,浮云卿朝他勾起个不算友好的笑。她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挥了挥。
“不要破坏气氛。”浮云卿咬牙切齿道。
卓旸想他定是热疯了,居然觉得浮云卿威胁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真诚地致歉,“好罢,你们继续。”
浮云卿白他一眼,“晚了。”
挥舞的拳头,最终还是落到了卓旸的臂上。
“不疼。”卓旸挑起跅驰的眉。
言讫,又捱了一拳。
这拳反把浮云卿的手掌震得生疼。
“还是不疼。”
浮云卿眼眸瞪得浑圆,再想出拳时,被敬亭颐拦下。敬亭颐替她打了卓旸一拳,果然见卓旸龇牙咧嘴地叫痛。
“疼吗?”浮云卿问。
卓旸朝敬亭颐比了个大拇指,这下换他咬牙切齿地回:“真疼。”
他没说谎,真的疼。敬亭颐一拳挥在他臂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使出了九成力。这是内伤,他一条胳膊差点被抡下来。
谈情说爱的男人,当真惹不起。
小插曲过后,卓旸将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拐进琼林苑,先入目的是金明池。宽阔的金明池,龙船竞标,奥屋阗挤。此刻众多车队都得在金明池前卸下装备,待会儿只身赴宴。这个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龙船上。
各条龙船头站着敲鼓助威,为玳筵造势的诸班直。
卓旸只觉耳鼓都要被鼓声震聋,后退几步,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正想抄小道到后方,抬眼却见不远处,萧驸马拿着一只鹰隼,逗着雌懦呆愣的越国公主。
他们俩是贵客,按说此时该与官家见面寒暄才是,不曾想尚还停留在金明池这处。
旁人与萧驸马不熟,卓旸,敬亭颐却与萧驸马相熟。
叵奈敬亭颐不在身边,卓旸只能躲在一株樱桃树下,远远睐着萧驸马。
目前为止,卓旸还没见过比萧驸马更痴情种的人。噢,或许将来敬亭颐能与萧驸马媲美。
萧驸马停留在此,是为了哄越国公主。越国公主怕生,他拿草原常见的鹰隼哄她。把她哄好,才会挪步去见官家。
辽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中原人讲究,因此晚些时候赴宴,对萧驸马来说,只是一件寻常事。
这厢跟着敬亭颐踅足后方,蓦地发现,原来今日的玳筵在一方大棚下举办。
尖头履踩着茁壮的青草,走几步,鞋面就被露水打湿。比及走到棚下,好好的一双尖头履,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几颗砂砾。
落座后睃见官家笑得别有深意,浮云卿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昨晚官家将皇室子女都唤进禁中,仔细嘱托。浮子暇闹着要穿漂亮衣裳,就算拿钱交税也想穿。彼时官家一口应下说好。今日来了才知,好啊,原来官家把他们都阴了进去。
二姐提着大袖衫,大妗妗搽着鞋面,若早知要过草地进大棚,她们肯定不想再穿得这般华丽。
好在大体来看,装束仍旧干净整洁。
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走了一路,鞋面脏得轻。进了棚,听及兄姊们一片艳羡声。
大妗妗王西语恨铁不成钢地朝太子抱怨:“看看小六人家,有驸马疼。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太子难得不跟她争吵,委屈地说:“我要是有多余的力气,我也抱你。我的力气,得分在打球骑射上,懂不懂。我是储君,要是输给辽人,回去爹爹保准得鞭笞我。”
王西语无语凝噎,趁着人还没来齐,凑到圣人身边告太子的状。
她嫁进皇家,除了郎君常惹她生气,旁的方面,滋润潇洒。
圣人把她当亲女儿来疼,今下不迭附和着她的话,“嗳,太子他不争气。你回去还得多打打他,储君又能怎样,回到家,不还是一个有妻有子的寻常郎君么。这小子就是欠打,得打到他服。”
幸好太子这时已经凑到了男人堆里,拉着他的两位妹婿与数位好友,坐在棚下说话。
人稀稀散散地落坐,迟迟到来的,是萧驸马与越国公主。
萧驸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朝官家行了个契丹礼,扯着越国公主落坐。
宽敞的大棚东西南三面各坐满了人,北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落着几个靶子。文武百官,皇子皇婿,公爵侯伯,面东而坐;后宫嫔妃,皇女贵女命妇,面西而坐。
面北而坐的是官家与萧驸马。
本来萧驸马坚持要将越国公主带在身旁,使者一听,阻拦说不可,这是大不敬。
国君面北而坐,国君之妻,需落坐在女眷中间。这条规矩,无论在定朝还是辽国,同样适用。
官家知道萧驸马心中顾忌,安慰道:“不碍事。越国公主与朕的小女儿周国公主年龄相仿。朕的小女儿机灵聪明会来事,会替可汗照顾好她的。”
这番话槽点太多,萧驸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沉吟半晌,决定先纠正官家的错误,“我还没有做可汗,官家称呼我为驸马就好。”
萧绍矩的确没封礼做辽国可汗,可现今军政大权被他紧握在手,称不称可汗,都挡不住他已掌权的事实。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官家只能点头应下。
萧驸马再说起越国公主的事,“前不久,她生了场病。赶到贵朝时,身子还没养好。加上她怕生,我担心她。”
官家欸了声,说不碍事,“萧驸马,你要相信我朝不会怠慢越国公主。”
萧绍矩心里骂官家老贼。这话一出,彻底堵死了他的路。若硬要把公主拉到身边落坐,那就是他不相信官家,不相信定朝,处理不好就会擦枪走火。
他无奈地点头说好。
官家见他吃瘪,笑得愈发张扬。看来他设的局很成功,局内人都得低头服输。
随后寒暄几句,便让大监通嘉喊话静场。
尽管做了几年官家,可经历重大场面时,官家也与在场诸位一样,心里紧张。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数双眼睛紧盯着他,官家清嗓,出声背着翰林院学士写好的诵词。
威风正经的话声,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这头。
女眷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越国公主耶律行香身上。当然,还有几道目光,观摩着浮云卿的装束打扮。
耶律行香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管旁人跟她搭什么话,她都置之不理。
浮云卿想她是被看得拘束,遂起身提声,朝几位胆大的贵女斥道:“看什么看,不许看。吃你们自己的饭去。”
言讫,与素妆缓缓交换个你我都懂的眼神,又飞快地瞥开眼。
浮云卿的话声刚好能叫圣人听见。她扭过身,用严肃的眼神逼散三三两两的闲话声。
圣人笑的时候,是祥和的菩萨。不笑的时候,颇有凌厉风采。
她盯着几位低头的贵女,斥责道:“某些人,天生爱操闲心,爱说闲话。遇上什么事了,不妨大声说出来,让诸位都乐呵乐呵。”
谁敢承认是自己说的话?几位命妇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自家女儿:“就你管不住嘴是不是?非得捱圣人一通骂,心里才好受?”
这下再没人敢盯着耶律行香看,一时鸦雀无声。
圣人又斥:“让你们不说话了吗?怎么,难道你们说的都是闲话?”
女不教,母之过。命妇们又骂自家女儿:“圣人说的是不要说闲话。懂不懂什么叫闲话?这个时候,说辽国公主就是闲话,旁的一概不算。赶紧把嘴张开,跟玩得好的说话。”
贵女们拢共受了五次数落,她们不敢给圣人公主使脸色,只能拉来好友闲聊。
随意自在的攀谈声渐渐大了起来,圣人朝浮云卿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让她好好招待越国公主。
打开越国公主的心防,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浮云卿与耶律行香坐在一桌,这个位置,离宫嫔与贵女都有一段距离,足以让她与耶律行香说悄悄话。
浮云卿打量着这位明明与她一样大,可看起来还要小她几岁的辽国公主。
辽地的秋冬总是格外漫长,那里的风比中原猛烈百倍,常常能把脸刮皴。因此每至秋冬,辽地女子都会用栝楼汁儿将脸面涂黄,入春暖和时再卸下。这叫“黄面黑吻”,时下也称作“佛妆”。
辽女肥美健壮,可耶律行香却瘦瘦小小。珍珠头衣将她的发紧紧包住,紧蹙的脸面上,缀着粗眉圆眼与挺鼻樱嘴。
浮云卿看得仔细,试图通过耶律行香来了解遥远的契丹国度。
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被宽松的左衽圆领赭黄袍包裹在内。袍带自胸前系起,垂落在膝边,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疲惫的她锁在绸锦笼里。而她身上的璎珞戒指与珠石项链,是防止逃走的铁链。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甚至让浮云卿对她的年龄产生怀疑:真的是十六岁,而不是十三岁吗?
她很美,但总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气。
浮云卿看她瘦小虚弱,一时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敬亭颐教过的契丹语,“你还好吗?”
契丹语带着北地粗犷的气息,话出说口,浮云卿都觉自己的嗓音低沉几分。
不仅粗犷,还得卷舌弹舌。这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因此瞧见耶律行香毫无反应,浮云卿还当是她自己说的不标准,没让人家听懂。
于是又沉声问:“你还好吗?”
不料耶律行香却用中原官话回:“我很好,谢谢你。”
发音很标准,像萧驸马那样。
浮云卿满心惊讶,“原来你会说中原官话。”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耶律行香还是倍感羞赧。黄面遮挡住她绯红的脸,她心慌得扑通乱跳,只能握紧手里的青篦扇,让自己冷静下来。
耶律行香感觉自己像个另类。在这里,只有她化了黄面黑吻妆,只有她穿着左衽袍。她本就怕生,今下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不知所措。
身旁的公主,不迭陪她说话。耶律行香抬眼,这个公主当真美丽。
辽与定朝时兴的美不同,辽喜欢健壮的女人,而定朝喜欢婉约的女人。
尽管如此,耶律行香依旧确信,就算这个公主站在辽国的土地上,依旧会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得跟下凡仙女一般。
耶律行香觉得这个公主,与她见过的所有定朝人都不同。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浮云卿颇感惊喜,心里夸着自己真会为人处世。看看罢,她竟能让沉默的耶律行香开口问话。
浮云卿放缓声音,“浮云卿。浮、云、卿。”
耶律行香没听清楚,因问:“你叫呼延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