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一大一小,俩孩子蹲在漏雨的亭子里,看远处街上腾着热气儿的馄饨摊子。
小皇子吞了口口水。
稚山:“饿了?”
小皇子点头。
稚山:“想吃馄饨?”
小皇子一连点三次头。
“忍着,”稚山兜里有芝麻酥,但他不想给这破小孩吃,嘟囔一声,“我也饿。”
小皇子很乖,蹲在一旁没哭也没闹,甚至都没问有没有人会来接他。
他就像习惯了被忽视、被抛下的日子,他有很多哥哥姐姐,有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父亲,但他却不懂得这些字眼真正的意义,这些称呼冷冰冰,和眼前的秋雨一样散着寒气,而象征温暖的烟火气在很远的地方,像他过不去的馄饨摊。
烦死了烦死了。
稚山看他哭,不喜欢,看他乖,更不喜欢,最终从兜里掏出芝麻酥,恶声恶气说:“吃吃吃!”
“哥哥!”小皇子惊喜地喊,又忙不迭地捂住了嘴,小声地说,“哥哥,哥哥真好。”
他的喜悦都盛在眼睛里了,亮闪闪的,他抓了一块,又抓了一块,通通塞进嘴里,左右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幸福的小松鼠。
小皇子不知道馄饨是什么味道,但芝麻酥又香又甜!
亭子外的苍天古树突然动了一动,摇落一捧雨水。
德尔攀着树藤,悄悄地从亭子上吊下来:“哈,你还有不吃独食的时候。”
凑近了一看,顿时呆了:“哈!你还有看别人吃独食的时候!”
…………
司绒睡不好,她掉进了敌窝,才知道这敌窝比她想象中更危险。
她还担心稚山,不是担心稚山保护不了人,是担心稚山在半途就把小皇子卖了换金子,稚山最讨厌孩子,尤其是爱哭的孩子。
辗转反侧的,半夜咳了又咳,睡得总不踏实。
第二日磨磨蹭蹭到主院,太子殿下已经久候多时。
今日阴天,雨停了,天色却仍沉昧,成了巨大的鸭蛋青穹顶,把空气也冷冷地压住了,滞闷又压抑。
这种压抑的感觉持续到进入小膳厅,才被一阵迎面而来的微风拂散。
入内时,司绒在角落里看到微风来处,是一座怪异的大箱子,箱子内隐约可听水声,上头一扇青铜芭蕉叶徐徐扇动,青铜芭蕉叶前还堆着一座雪白的冰山,丝缕寒气被芭蕉叶带动,流窜在膳厅各处。
司绒自然坐下来,问:“殿下今日不上朝?”
封暄看她熟练地用左手执筷,说:“巳时了。”
皇帝常年住在龙栖山行宫,早朝也挪到了主峰下的拙政堂,改为三日一朝会,紧急军情与要事除外,镜园来回主峰只需两刻钟时间,今日已算迟的了。
“哦,”司绒挑着自己爱吃的菜配粥,“殿下往后不用等我,我自己吃也是一样的。”
封暄习惯在朝会散后用早膳,但没解释,应了声:“嗯。”
镜园防备森严,司绒没见到稚山,不能确定德尔是不是把两人带回来了,便问:“小皇子还喘着气吗?”
青铜叶片徐徐地吹,空气流动间,凉意也丝丝地钻入衣领里。
封暄斜过来的眼神不善:“在镜园。”
司绒看了一圈膳桌,夹起一只汤包到他碗里:“我能去看看小皇子吗?”
“不能。”封暄看着碗里的汤包,他早上从来不吃这个,近日因为司绒在镜园用早膳,要的花样多,膳房也会换着花样上了。
自作主张,俩都是。
“不能吗?”司绒略显苦恼,“我把他带上马的,没见到他安全无虞总不踏实。”
封暄面无表情地把汤包吃了,用茶压了一口,道:“没看出来公主还有此等善心。”
“那当然,”司绒忽略他的微讽,以为他喜欢汤包,再往他碗里夹了一只,柔声再问,“可以吗?”
“?”
封暄看碗里的汤包,又看她带着血丝的眼睛,冷着脸把汤包吃完,道:“晚点让你的护卫去一趟,你不行。”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不松口,她会一只一只往他碗里放汤包。
司绒满意了,果然再不管他,自顾地吃自己的。
两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封暄往后靠靠,他一夜未眠,被两只汤包堵得发腻,拎了酽茶喝,说:“你已入了镜园,灵书园的戏码不用日日都唱了吧?”
这是试探,封暄看出了司绒拿查粮一事接近他。
司绒喝粥,真诚地说:“殿下说的哪里话,查粮是正经事,你看德尔日日背着小算盘往灵书园跑,挑出来的问题哪一个是无理取闹的?”
牙尖嘴利。
封暄端第二杯酽茶,司绒也腻得很,伸手拎茶壶,他抬了下手,没让她够到:“酽茶,你别喝。”
又把备好的清茶移过去给她:“随便查,只是阿悍尔也该给孤拟一份兵器册子了。”
“殿下要的是枪戟刀剑,亦或是,”司绒接过茶盏,“弓箭、床弩、钩枪?”
话里透的意思很明白,问他打的是陆战还是海战,连军事机要都敢打探了,封暄看着她,眼里的警告意味颇重,半点儿不透露。
“都要。”
“十日后给你。”
“怎么不干脆等寒冬过后再给孤?”
“殿下急呀?”她喝一口茶,慢悠悠说,“急有急的价,殿下与我私交不浅,不如让我进一次你的藏书阁,别说十日,明日我就能给你。”
这话里每句都是深意,封暄不想抽丝剥茧,领会得太多就容易掉入她的陷阱,很干脆地点了头:“行。”
哟,这么容易。司绒略感诧异,似惊似喜地望着他,那灼灼的眼神别提多漂亮,眼尾折出的余波都是不自察的妩媚。
封暄口中含着一口酽茶,苦意在口腔中散开,滑下喉道。
“当然可以,”他把着空杯子,在手中慢慢转,看向司绒:“藏书室在孤寝殿内,欲入藏书室,便从榻上过,你选。”
“……”
屋里的风向悄然转变,司绒感受到了压力。
这是在告诉她,要么安分地做兵粮兑换,要么就付出代价来窥探他,太子殿下远远不是几句话几个眼神就能打发的。
封暄把握住了司绒进攻的节奏,正在悄无声息地转换进攻的主动权,他不满于自己处于被动的一方,只能任由她肆无忌惮地撩拨,他在亲吻中尝到了把控主动权的味道,在上药后撂下了反击的号角。
而这句话,就是他放出的先锋。
微妙的安静里,呼吸声和青铜箱内的流水声相互缠绕,两人都想起了昨夜潮湿激烈的吻。
封暄的目光如同灯炬,捕获她脸上每一寸皮肤,把那细微的变化都收进了眼里,倾身逼近:“司绒,你紧张什么。”
司绒怔了一瞬,在一指的距离里轻缓地呼吸,点头道:“紧张啊,仁风远被、矜高孤冷的太子殿下,变成了诱人上榻的封暄,我,好,怕。”
“怕是好事,冷静点,阿悍尔公主,别把事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五日,”司绒似乎妥协了,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期限,“五日后把册子给你。”
行,选择规矩安分。
封暄有些兴致索然,正要坐直身子。
可下一刻,司绒蓦地攥住了他衣襟,把人拉向自己,极快地在他唇上一啄,贴着他唇角说:“司绒是个规矩办事的人,殿下也别吓唬我,我不喜欢被动做选择,我,都,要。”
司绒亲完就快速地起了身,封暄手快,一把抓住她左手,指头顺着手掌往上滑,贴着她手腕:“这就想走?”
司绒往回抽手,笑了笑:“别急啊,来日方长么。”
火红的裙裾在门口一晃而过,封暄舌尖抵着唇角,眼底有危险的暗潮。
第19章 逮个正着
司绒从主院出来后,径自去了灵书园。
稚山正蹲在灵书园墙头眺望远处,司绒揉了揉眉心:“下来,去看过小皇子了?”
稚山刚落地,又两下攀上墙,站在上头遥遥指了一处方向:“看过了,在那里,这里地儿高,正好能看到,北昭小崽真笨,连把小弓都抱不动。”
司绒往他指的那方向看,只能看到被鸭蛋青色压迫的重重屋檐,以及上头黯淡的鳞瓦。
算了。
抬手唤他下来,两人往里走,她脑中事儿多,迈入书阁时才从稚山说的话中找出不对劲来,问:“小芒弓?”
稚山点头:“当然了,他还能抱得动什么弓?”
原来如此。
司绒坐下来,拨着茶碗盖:“丹山马场外,小皇子曾说小芒弓被大胡子将军收走了,那时我就奇怪,蒙将军是太子的人,他收走小芒弓做什么,如今看来,彼时的举动是为了今日有个名头留小皇子在镜园,兄长骑射一流,幼弟正当开蒙时,真是个送上门的好借口。”
稚山坐在小马扎上,掏出小兜里的炒黄豆。
司绒伸手:“给一个。”
稚山当真就给了她一颗,炒黄豆的香味儿在口中爆开,她继续说:“倒回去想想,在皇帐里,蒙将军来得太快,太医还未诊完淑妃的伤势,蒙将军就拿住了涉事内侍,扯出了银针之毒。”
“大胡子是太子的人。”稚山往嘴里接二连三丢炒黄豆,嚼得嘎崩脆响。
“对,”司绒拧着眉头,“蒙将军的出现给丹山马场一案迅速降温,达成了四方都满意的结果。”
“阿悍尔洗脱嫌疑;皇帝乐见太子与淑妃矛盾加剧;淑妃与三皇子获得实处,宁愿把账算在太子头上,因为三皇子日后若有机会反击太子,此案就会成为抨击太子的利器;太子么,太子不会在乎淑妃的怒火,他压根不会让三皇子有爬起来的机会。”
稚山点头:“懂了,太子在皇帐里捞了阿悍尔一把,又用小芒弓坑了阿悍尔一把。”
“丹山马场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很快就会推出一个倒霉的替罪羊,几场秋雨过后,便同暑气一起深埋在地底,成为没人会再提起的存在,”司绒淡漠一笑,“太子强弓高台,真正要瞄准的是皇帝的私心。”
天诚帝看中小儿子,想要玩一个灯台暗影的手段,明面上既打压太子,又看重其他成年的儿子们,实则明亮的灯台底下,那个黑暗里怯弱胆小的幺子才是他的执念。
为此他漠视小皇子,把他从所有人的目光中淡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封暄觉察,一柄从头顶压下的寒刀逼出了天诚帝的底牌,暴露了他的意图。
小皇子被封暄放在镜园,犹如被抬到灯台之上,还是堂而皇之地放在封暄的阵营里,一脚跺碎天诚帝付出多年心血的暗线,让天诚帝再次在封暄手里成为一个透明人。半点底牌都不要有,这样,他就能安安稳稳在合适的时机退位。
杀人诛心。
司绒微叹:“天家无父子,封暄手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