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阿悍尔的小崽下雨不用打伞, 下了雨他们更高兴, 在草场里骑着小马就呼朋引伴地耍雨,马鞭在雨里抽得震天响, 噼里啪啦,不压过那雷声就不过瘾, 不滚到自己和小马一身泥浆就不回家。”
司绒看着亭子四旁滴滴答答的水线,自言自语那么一句,声音还有点儿哑。
封暄剥着松子,看过去时她已经挪回了视线。
又扭回头来对他说:“殿下今日早朝散得早, 想必是山南海域战事还未传到京城?山南路远,连绵起伏的峰峦和泥泞的土地把消息变得更慢,等到了京城, 山南的天只怕又换了一片, 有个词叫鞭长莫及,有需要司绒的地方尽管提, 依着我们的交情, 价钱都好商量。”
“好商量, 不如先商量一下榷场之事,”封暄把剥好的一小碟松子移过去,屈指在桌上扣一下,对司绒说,“给你佐茶的,把那药茶喝了。”
司绒一点儿都不想喝,她把那碟子捧着,一颗一颗地拣松子。
封暄到亭子外去,九山捧了一叠书卷图册来,他接过放在一旁条案上,看一眼司绒,指一记药茶。
他指一下,司绒才喝一口,苦得吐舌头:“这是什么茶?”
“药茶,补身。”封暄看她喝了就行了,弯身从书卷图册里挑出了一只卷轴。
司绒一口喝完了,微微叹气说:“上个十碗来,公主我要与你一战到底。”
封暄笑,而后把卷轴放在了桌上,随着卷轴一边徐徐铺开,露出浓重不一、棱线分明的简笔图画。
“嗯?”司绒站起来,她擅画,一眼就看出这是某种城池的初构图纸,说是城池或许不妥当,瞧比例与布况,规模要更小些,她懵了一懵,“是榷场?”
“对,站过来些,”封暄的手指头绕四方建筑虚虚圈了一圈,说,“两件事。其一,你所说的以下行上,商贸往来磨合政治步伐,见效太慢,没有两国盟约的支撑,同样会束缚住榷场开设与通行。”
这是自然的,以下行上便是这么个坏处,没有两国盟约,榷场就系在顶上人的嘴皮子与心情上,说开能开,说关也能关。
司绒最开始与封暄提及此事时,没有完全的把握,试探性地递过两次订立盟约的意思,但都被封暄否了,彼时他没兴趣也没心思与阿悍尔谈和,使得司绒只能后退一步,以小见大循序渐进地推动,如今若能直接从和谈订立盟约开始,自然是最好不过。
而封暄此刻的意思正是洞彻了她的想法,他性格刚硬,处事雷厉风行,初时自个儿将司绒推后了一步,现在便亲自将她往前带一步。
风里递来了揉叶子的声音。
两人对过一个眼神,便知悉了彼此的意思。
司绒定神,说:“此事由阿悍尔提起最好,我来时带了父汗亲笔国书,尘封数月,终于得见天日,小崽!”
稚山踏着水坑跑过来。
司绒扬声说:“去找大伽正,把鹰礼国书取来。”
稚山眼睛一亮,瞟了一眼封暄,重重点了个头,撒开腿便跑了,易星在后边跟着,小声道:“我也去。”
“看此处,”封暄继续指卷轴上呈条带状的八里廊,“近百年来,八里廊这条拱卫带南北分隔了阿悍尔与北昭,界限时常模糊,近年来几次摩擦也均由此而起,孤的意思是,万事之前,领土细分需先定好。”
“来前,我与父汗兄长彻夜详谈,”司绒弯身,从封暄手里接过笔,熟稔地在图纸上寥寥勾出几道线,“此是阿悍尔可以退让的领土。”
而后点了点八里廊最东边的哈赤草原:“但我们要哈赤草原。”
“公主贪心。”
两边领域不是一个量级,哈赤草原的土地是她方才勾画的三倍,正好也是封暄与司绒此前兵粮互换时对接的地方,这片地儿因为与阿悍尔隔了一条截面宽阔的雨东河,在地势上北昭占有优势,所以阿悍尔一直打不回来,即便有几年打回来了,最终也守不住。
司绒放下笔,笑笑:“各退一步咯,北昭没有适宜养马的草原,这是你此前要向我买战马的原因,不如把哈赤草原对阿悍尔开放,你们可以在哈赤草原养战马,我们要经由哈赤草原往东边海域走,这里有我们的一条商路,双赢么,只要不打起来,什么都好说。”
“可以,”封暄提笔,把两边的分界线重新勾了一遍,而后说,“榷场初设事关重大,需递折提交各部,拟出方案,御笔朱批了才可提上日程。然而如今的八里廊寸草不生,荒僻颓败,不如遣匠人与劳工先行,筑起城隍,完葺沟壕。”
“嗯……”司绒仔细地看卷轴,手指头在柔软的纸面上轻轻滑,“就按这图纸,是哪位大师画的,当赏。”
“赏什么?”封暄靠在了桌沿,扭头问。
“黄金百两。”司绒还在专注地看图纸,随口一答。
“不够。”封暄摇头。
“嗯?”司绒把卷轴卷起来,“这赏都不够,贪心了。”
“是贪心。”封暄承认。
“啊,”司绒直起身来,“不会是国手纪从心吧,听说纪从心一幅画值得千金呢。”
“不是,”封暄慢悠悠应,“他姓封。”
司绒手一顿,侧过头来,稀薄的日光就笼在她的半边脸上,把那动人的丽色笼成了令人微醺的神采:“那,黄金百两,确实是委屈了。”
封暄千杯不醉,也要为这神采感到心旌摇荡了,他合住了司绒的双颊:“赏孤一个阿悍尔公主吧。”
*
九山把书卷图纸撤下去,重新上了茶。
司绒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山南的战报传来了?”
封暄尝了甜头,也尝了她嘴里的药茶味儿,自觉地剥松子儿,颔首说:“消息昨日半夜到了,兵部和枢密院都主张增派兵力,把海寇一举打退到外海,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还提议填海造陆,以众星拱月之势拱卫陆地。”
填海造陆。司绒一惊,这可是项大工程,填进去的人力物力庞大,或许要数十年、上百年才能看到回报。
她看封暄说起此事语气淡漠,试探地说:“但?”
封暄说:“父皇病中听政,闻言直道此做法逆天而行,将给北昭国祚带来重创,把钱谦批得狗血淋头,满朝的人顾及圣体,不敢再言。”
“山南战事也没商议出个结果?”
“调兵需虎符。”
这就明白了,谁也不敢逼重病的皇帝交出虎符,若是因此把皇帝气出个好歹,一顶戕害帝王的帽子扣下来,谁也担不起。
话又绕回去,司绒淡声说:“殿下受虎符之困久矣,‘尖刀’在手,调兵不是问题,只要把‘尖刀’配在破云军手里,同样能发挥它的作用。”
所以他昨夜连夜派了五千绥云军精锐往南,这事除了朱垓与九山,谁也不知道。
封暄侧额看她:“公主步步深入,把孤摸得这样透彻,孤更不敢放你走了。”
她对上封暄幽沉的目光,温声说:“殿下有一天也会把尖刀捅进司绒心口吗?”
“不会,”他回应的速度和语气一样笃定,“你会是孤的太子妃。”
司绒半笑不笑地说:“还不是呢,殿下别给我套身份,司绒是阿悍尔公主,殿下往阿悍尔用这把尖刀,和捅在我心口没有区别。”
封暄唇线抿着:“孤有分寸。”
随后说道:“你对山南的消息收得比朝廷专用的信马道还要快,了不起。”
司绒笑:“山南有消息传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你们书信往来频繁。”
“殿下既然说我站得高,看得远,不频繁也跟不上局势变化。”
封暄视线移开,这两句话显得他沉不住气,闷声道:“你们用什么传信,能将消息传得这样快?”
“殿下猜啊。”
“走陆路逃不了朝廷的眼睛。山南的水道交错复杂,往北是逆流,也无法走。所以,你们应有传信的猎隼,或者……走外海海道再由港口快马送入京城。”
“殿下聪明。”
话音刚落,稚山与易星一前一后地进亭子来,他带来了鹰礼国书,封暄打开看过一眼后又装回了匣子里,两人一商议,此事不能由太子在拙政堂提起,由大伽正出面以国礼呈交最为正式。
小崽便抱着匣子又回了云顶山庄。
司绒看着那高个儿的木讷青年,说:“殿下不用拨人给我。”
“孤送你的是一把可以认主的刀,他比不上稚山锋利,胜在速度够快,且熟记京里京外明暗哨点,”封暄抬手止住她开口的势头,用一句话堵住了她,“李迷笛没死,你身边多个人就是多重保障。”
“没死?”
司绒手里的茶盏一晃,水面顷刻波荡动摇,热茶从杯里荡出来,泼上了她的手指。
“拿冰来。”封暄朝外吩咐,迅速地取了杯子,拿帕子吸干茶水,把她的手指头放在唇边吹气。
司绒懵怔着,要抽回手:“就一点儿烫。”
九山取了一碗冰来,封暄一言不发,拿帕子包了冰敷在她烫红的地方。
冰块儿被帕子裹着,坚硬的触感带来跨越一整个春夏的冰寒,贴在她左手食指上,帕子被封暄握在手里,在烫红的地方来回滚动,司绒看着他手背浮起的青筋,指头薄薄地沾了一层湿。
他很专注,在上一刻可以在正事上和她唇枪舌战,下一刻也可以为了她烫手而妥帖照料。
他已经不再掩饰这种时而张戾,时而柔软的情意,在角色的转变里他更加果决而坚定,并且可以从中挖掘无限乐趣。
司绒不知为何,显得很茫然。
她看着封暄熬红的双眼,那张榷场图纸十分细致,显然下足了功夫,一笔一画都是心血,她又想起了碎在他掌心里的花和他那时已经明显落寞的神情。
或许,或许,她也要对他好一些。
封暄边滚着冰,边吹气,司绒的手一点也不疼。
她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封暄抬眼,一个迷茫,一个关切,两道眼神极近地碰在一起。
他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间,她忽然往前倾了身,贴上他的唇。
就亲这一下。司绒想。
帕子跌落在了地上,里头剔透的冰块砸得四分五裂,封暄的心也被砸得四分五裂,再被她轻柔的一个吻粘合起来,碎掉的每一道裂痕里都是她的痕迹,重新粘合起来的心脏更有力,每一次跳动都鼓着前所未有的力道。
封暄不舍得在这时候阖上眼睛,他看到她深邃眼窝鼓起的弧度,浓密的睫毛在轻轻抖。
看,她也很紧张。
这抖动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搔在了他心头。
这个吻太短,蜻蜓点水,可回味一直绵绵不灭地烧着他的魂。
跌落在地的帕子和冰块无人理会,在地上化开了,倒映渐朗的天光,还有一道冒死靠近的身影。
九山顶着一脑门汗,背着身在外边通传:“殿下,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请见。”
“请到书房去。”
“是。”
司绒的脸微微红。
山风势大,荡开了遮蔽在头顶的浓云,把她的发吹得乱舞,封暄抬手给别到了耳后,露出了一弯小小的耳廓,上边缀着单颗的珍珠耳环。
早在皇后那儿时,他就想把天上的悬月、湖里的白珠都给她,为此他开了私库,挑了成色最好的打了几十对,最终能入他眼的,不过这一对罢了。
他想给她最好的。
他要给她最好的。
他揉了揉她耳朵,想起一事,说:“塔塔尔部和仇山部的事,北昭保持中立,只要阿悍尔的兵不踏入北昭国土,青云军就不会跨过八里廊,今日之后,我们脚下走的才是一条新的路。”
司绒忽然拉住他的一角衣摆:“可以信你吗?”
“当然,”封暄握住她双肩,“你还可以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