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溶月
只有看着司绒。
只有不错眼地看着司绒,才能确认她真的从火里出来了。
封暄低头吻了吻司绒。
司绒在昏睡中攥紧了他的手。
*
一下午过去,司绒还是没有完全清醒。
封暄给她喂了药,把碗端出去的片刻听到点儿响,再回来发现她蜷着身,在哭。
哭得特别小心。
哭得特别可怜。
鼻梁通红,眼泪从濡湿的睫毛里一点点儿地渗出来,像乖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敢讲,只小声小声地啜泣。
封暄整个人要被这哭声揪碎了。
他拿手指头抹掉了眼泪,半蹲在床边,额头贴着她,每一声轻哼和抽噎都准确无误地打中他,在抽噎声里,还夹着几个“封暄。”
他挨着司绒问:“谁欺负你了?”
司绒抽了一口气,哭得整张脸潮红,额上透了汗。
他没敢堵了她呼吸,一下下抚着她的背,问:“是个叫封暄的吗?”
司绒含糊地跟了句:“封暄。”
他摸着点儿汗,便给她贴背置了一方帕子,免得汗湿了衣裳再换又要着凉,便顺着她的气,边说:“封暄哪儿敢啊。”
司绒哪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烧得难受,难受就想叫人,嗫嚅着又唤了声:“冷。”
封暄给她掖好被子,把人拢在胸口,下颌抵着她额头,哄着生病的乖小孩儿。
晚云融于归鹰的翅翼,红日沉于雪野的时候,一队轻骑跨桥而来,哈赤大营无人敢拦。
为首一人身躯魁伟,下巴冒点儿胡茬,腰配弯刀,快马途径处,错落着阿悍尔士兵热情的招呼声。
瞧着和和气气,可那马匹直到中军帐前才停下来。
一日未曾露面的太子殿下亲自迎出来。
而后两人寒暄两句,前后入了帐篷,中军帐的封禁才无声解除。
“满帐子都是药味,把帘子拉一角。”
“米粥加点儿糖,司绒小时候生病便吃这个。”
“兑温温的蜜水来,病着的人嘴里苦,沾点糖味好得快。”
几句话撂下来,帐子里的人无声进出,拉帘子的拉帘子,熬米粥的熬米粥,顷刻间便把帐子里的气氛带得轻松了些。
“坐。”帘子撩起了一角,赤睦大汗端坐在上首。
第68章 剥糖衣
这是阿悍尔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
他五官端方, 胸膛横阔,身躯强健,脸庞的每一道深痕里都有日晒风吹的痕迹,不作声时富有威严, 一身气势凝实浑厚, 是真真正正雄掌一方, 且与北昭南北对峙了数十年的统治者。
阿悍尔极度排外,不齿于与外界交好,从阿悍尔走出来与北昭谈和的是司绒,但其实司绒还主宰不了阿悍尔。
真正扛着内部压力, 拿定主意要打破对峙局面的是赤睦大汗。
他远居内陆, 目光却看得到过去的风,未来的云。
他清楚固步自封的坏处, 也深知改变族人根深蒂固思想的困难,于是在平稳里寻找破局时机, 同时把阿悍尔小一辈的孩子们通通放在草野上奔驰。
孩子们的性格养成有他的推动,司绒成了展翼破云的鹰,阿勒成了矫腾向外的黑蛟,句桑成了包容兼爱的磐石, 三小将们各有长处,但都养成了一颗以盈寸纳万物的心。
如果把孩子们都比作纸鸢,他们在长风万里间翱翔, 赤睦大汗就是站在阿悍尔土地上, 策风放线的人。
封暄也是北昭的“孩子”,他在赤睦大汗跟前矮一辈, 在礼数规矩上, 也只是储君, 与君王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他与赤睦大汗对视会有压力。
并非是欺筋迫骨的压力,而是一种很微妙的阅历压制,简单地说,封暄看着赤睦大汗,就像看二十年后的自己,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能力与手腕,而是跨不过的时间。
前辈永远比你多走了二十年路。
封暄打起了十足十的精神应对,在下首落座时,不动声色地往屏风看了一眼。
但赤睦大汗眼睛在帐篷里转了一圈,露出了微笑:“战况如何?”
一开口,和善不已,气势转换极其自然。
赤睦大汗既不问司绒为何在太子帐中,也不问太子为何封锁中军帐,看过司绒情况确认无性命之忧后,开口便是军务,在这点上,一家人确实是一脉相承。
封暄很少有这种……需要拿捏着言辞分寸,谨慎开口的时候,他略一思忖,简单概括了反击战的进程:“南北六线的敌军悉数后撤,退出战线范围,两军仍在乘胜追击,雨东河已通,剩余兵力正从雨东河快速往东,最迟明日,便可从曼宁港包抄敌军后路,呈围剿之势。”
司绒冒险拿下曼宁港,彻底定了哈赤一战的胜局,堵死敌方的后路,截断敌方再次登岸远袭的可能,还能让青云军乘敌方巡船进入唐羊关,拉大唐羊关赢面。
封暄昨夜除了接人,就是部署包围战的打法,那是司绒昏迷间都在呢喃的事儿,她这次釜底抽薪,相当凶险,封暄要让她的战果成倍放大。
“唐羊关那边如何?”赤睦大汗看着封暄。
封暄抬额望过去,他没想到赤睦大汗会问北昭。
如果说两人交谈中有些没有必要踩的界限,那便是两国各自内|政与军务。封暄还在谨慎地顾虑,别踩了未来老丈人的底线令他不悦,而这位大汗已经顺着话题踩过来了。
怎么说呢,与人示好的方式,父女俩也是一脉相承的。
封暄心中百转千回,口中答得很快,也答得很细:“唐羊关鏖战,蓝凌水师专攻南部海湾,有往山南航道侵袭的意思,五日前登南部屏州,上岸占了屏州岭,这一战凶险,屏州地处南北沟通要塞,有几条直通北部的商道,亦有东南最大的粮库,孤……我已命破云军北上支援。”
赤睦大汗晓得,阿悍尔与北昭谈和之后,司绒和封暄做了个交换,换了一条山南海域直通阿悍尔的商道,选址便是在屏州岭。
这也是阿悍尔的金口袋啊。
赤睦大汗摸了下胡茬,他只是抛了个话题,这事儿封暄提起是冒犯,赤睦大汗提起便是长辈对晚辈的垂询。
垂询点到即止,他没有深谈军务的意思,转而道:“你们北昭水师十分优秀,早些年我与高远打过交道,他是个和善人,听说他如今退下来,他的女儿在破云军当主将。”
封暄简直拿出儿时与太傅对谈的架势了,把赤睦大汗说的每一句话都拆开了揉碎了琢磨,应道:“领兵支援的正是高瑜。”
“她是司绒的朋友。”赤睦大汗记得司绒信中提过。
好到送阿悍尔金刀的朋友,那是阿悍尔勇士的最高荣誉。
“司绒时常问起。”封暄颔首。
说到司绒,赤睦大汗转了转腰间弯刀,看了眼屏风,说:“孩子们都做得很好,司绒也做得很好,她是阿悍尔最勇敢最聪明的雏鹰,她有顽强的生命力,不会轻易被风雨摧垮。”
这话封暄没法自如地应是,他没有赤睦大汗那样的乐观,赤睦大汗身边围满欢笑热闹,是无限包容的平野草甸,而封暄是孤岭绝崖,追风逐日时只绕来了这么一缕风。
封暄只有一个司绒。
这孩子。赤睦大汗深看了他几眼。
跟着握拳放唇边,咳了咳才说:“我听说……你是来提亲的。”
*
句桑脚步一顿,就想扭头走人。
身旁的稚山已经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拱了一把火:“殿下是来提亲的。”
赤睦大汗所有的听说来自于稚山,他把这个小崽看得像第四个孩子,招手露出了笑容:“稚山啊,来。”
稚山闪步入内,站到了赤睦大汗身后,眼风往句桑那儿飘:“但是……听人讲我们阿悍尔公主绝不外嫁。”
句桑踏着这句明显告状的话入内,脸不红心不跳地岔着话题:“妹妹怎么样了?”
这两人但话一出,赤睦大汗懂了,封暄明白了。
两道视线飙向句桑,他镇定自若,指一下屏风:“我先去看看妹妹。”
谁知他刚绕到屏风后,便看司绒额上敷着帕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竖耳听人言。
见着句桑,便从被褥中伸出手,虚弱地指着外边,意思是:哪儿来的规矩,阿悍尔公主竟然不知道。
句桑露出无奈的苦笑,再度转身,他觉得此方帐篷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折身过屏风,说:“妹妹瞧着好多了,昨夜真是凶险。”
三人一狗齐刷刷地看他,句桑还挺稳得住,在目光焦点上,低了头吹茶面。
赤睦大汗手扶在刀把上略一摩挲,他不会当众推翻句桑的话,也没有顺着句桑把这事儿敲定打实,任由这些小崽们各玩儿自己的心思。
外嫁不外嫁的,还早呢。
他看向句桑:“包围战是谁在带兵?”
“如今是安央和朱将军,黑武在戈姆山剿灭敌军主力,安央与朱将军从北二推进,全线外压,”句桑心道好险,他放下茶碗,又略带复杂地说,“黑武想再上前线带黑骑。”
黑武?赤睦大汗挺喜欢这小子,看句桑神色复杂,迎光那半边脸颧骨上一块儿淤青尤其扎眼,把几个小崽放在心理盘了盘,品出了点儿意思。
“太子的意思呢?”赤睦大汗需要再探一探话。
“句桑王子坐镇中军帐,该由句桑作主,若要替换将领,不如将朱垓替下。”封暄不咸不淡地应。
他还有一层想法,曼宁港是司绒拿下来的,却用了北昭军力,战后诸事平定,曼宁港归属便说不清楚。
撤下朱垓,前线由阿悍尔小将们说了算,等同于在曼宁港归属上表态。
封暄要无声无息地退,把曼宁港主控权交给阿悍尔。
赤睦大汗从一团麻线里揪出了关键,他看向屏风,关键就在屏风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对句桑说:“你斟酌着拿定。”
把黑武撇开了,封暄抿了口茶,接着说:“哈赤大局已定,我想同大汗借几位小将前往唐羊关海域,望大汗首肯。”
这是个好机会。
阿蒙山连同曼宁港给了塔音,塔音背靠阿悍尔,日后若有水战,阿悍尔为了航道,为了内陆安定,训一批水师便是迫在眉睫之事。
而阿悍尔蛰居内陆,骑兵所向披靡,水战却称得上旱鸭子摇桨,不伦不类。
那李栗、高瑜、许铜都是各有千秋的水师将领,若是能跟着唐羊关这一战学点儿皮毛,就是受用无穷的好事儿。
看吧,太子姿态放得低,说是借人,实际上帮你训水师小将,把台阶镶金嵌玉地递到脚下,你拒得了吗?句桑默不作声,端着一碗奶茶,喝了又喝,明智地把场子交给阿爹。
赤睦大汗眯起笑,把这暗云涌动之下的台阶稳稳踩住了:“安央稳重,木恒机敏,在哈赤与北昭诸位将领配合默契,便命他二人带两万轻骑前往唐羊关。”
在帐篷外浑水摸鱼,充当守卫听墙角的木恒:“……”
白灵坐在身边,舔了舔他的手:“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