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谢琼琚被抵在池壁的一瞬,人便彻底回到了被锁在城郊别苑的那两年。只因贺兰泽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她方勉强辨出今夕何夕。
然而后头话语刺激,她神思崩溃,只拼命想要挣脱。在一个不经意的回首间,从对面铜镜里看到半边肩背模样。
上头残剩半支红梅。
细雪皑皑,红梅初绽。
那是他们初遇的样子。
“别拭!”
“不要拭!”
她喃喃自语,话出口即散,淹没在水浪声中。
“别擦……”她眼泪朦胧,不住地扭过头,眼见那支梅花凋零,而后背被推搡的力道在恍惚间好似化成另一种触碰,终于逼她彻底陷入疯癫。
汤泉温水化成了滂沱大雨。
她的花,落在尘土里。
她的郎君,倒在无尽黑夜里。
“放开——”
“放开我——”
“不许碰我!”
“别碰我!”
她撕心裂肺喊出声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转身将人推开,一直推到另一处池壁上。
“让你别碰我!”
“不许再碰我——”
泉水汹涌,水花四溅。
她拨下头上发簪铆足了劲往他胸膛捅去,半点都没有犹豫。
不知过了多久,水静波平。
唯余她的喘息声。
和从男人水汽氤氲的胸膛上,滑落的一滴一滴的血珠入水的细微声响。
每落入汤水一颗,便晕开一圈涟漪,泛出浅淡的红。
“你……”男人眼尾烧红,拔出没入半寸的簪子,掷在水中,癫笑离去。
谢琼琚立在水中央,被方才掷簪的水溅了大半面庞,方才有些回神。她循着那袭步履虚浮的背影望去,许久缓缓翻转双手,垂眸看上头残留的血迹。
仔细看,反复看。
“蕴棠……”意识消散沉入水中时,伴随着四溅的水花,她低低唤出一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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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放手
◎上党郡三万兵甲,原是因他夺姊而来。◎
“天子久病,权力早就下放,两年前定陶王部以火烧中山王妃别苑为引子,一鼓作气灭了中山王部,确乃意外又胆大之举。”
“是啊,此番又派将领竟敢千里奔袭上党郡,如此连番激进的做法,可不像定陶王作风。”
“确实如此,定陶王一贯步步为营,稳中求胜,这于京畿火烧别苑,于边地如此突袭,此等作风改变匪夷所思。”
“上党郡属并州,在冀、并两州的交界处。去岁那处丁令公临终遗命,将全部事宜传给第三子丁朔,又命吕君侯辅佐,君侯之女嫁作丁三郎为新妇。半月前,吕君侯病逝,眼下并州正是内忧外患之际,丁三郎既失恩师重臣,又忧新妇,定陶王座下将领怕是特地择了这个战机前来。”
“上党郡关联并、冀两州,如今并州求援,这个忙我们得帮。只是定陶王这三万军队兵临上党郡十余日,主将何人至今不知,只知打着“谢”字战旗。”
“谢氏正支儿郎原也没有几个能战的,故而当年长安嫡系几乎不战而败。唯一一个文武双全的谢七郎更是开战前就葬生火海。这厢竖起战旗的,难不成是谢氏的哪处旁系远支投了定陶王?”
千山小楼前院议事堂内,自四日前接到并州战况,这日是第二回 对是否出兵增援进行商讨。
堂中文武属臣,虽各抒己见,但基本殊途同归,皆认为应该出兵襄助。
只是作战征伐抓住战机固然重要,然弄清来将何人亦同等关键。故而正座上的贺兰泽直到此刻才掩袖咳了两声,开口道,“绝无可能是谢氏旁支。”
当年家主谢岚山曾告知过,谢氏虽受先帝临终遗命,但后来当今天子继位,膝下子嗣长成,便愈发忌讳谢氏。
为得帝心,保存实力,谢岚山主动交出权柄,弃武从文,下令后辈子侄亦都从文不从武。
三分兵权上交,谢氏由行伍立世,转而文治辅国。如此名声依旧,却对皇权无妨。
近二十余来,唯有谢岚山对自己的一双儿女,偷偷教授文武,以备来日统领暗里保留下来的一支上万兵甲的护卫队,用于寻找和保护废太子遗孤。
遇见贺兰泽后,谢岚山原是松下了一口气。而于贺兰泽亦是如虎添翼,本来还需调外围兵甲分批入京畿,如此有谢家的人手,则省去许多麻烦,举事时可直接里应外合。
只是不曾想到,谢岚山亡故的突然,贺兰泽的身份亦骤然被揭开,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定陶王贯会用人,座下门路亦多,确实该先确定此战主将何人。”
接话的是谋士杜攸,亦是贺兰泽的启蒙恩师。
贺兰泽受伤回青州后,是他带领幕僚开加议会,捋清整理前后得失。头一桩便是查贺兰泽身份暴露的途径,彼时只有谢氏父女知晓,内贼排除,便自然归为是定陶王外部查得。
“暗卫已经前往,不日就会有结果。”贺兰泽素指敲打着桌案,宽大的广袖掩过隐隐作痛的胸口,有些疲惫道,“粮草马匹先定,时辰择日再议。今日先散了吧。”
数日前被扎得伤口虽不大,但有半寸深,加之又在汤泉中,他亦起了两日高烧才缓过来。
因伤在谢琼琚手中,他也没惊动其他人,只让薛灵枢看顾。得他再三叮嘱避受风寒,多作休息,故而便是眼下四月中旬,午时春风微醺,贺兰泽出了议事堂也只得披袍从廊下过。
*
行径小楼处,他眺望二楼那间殿门关闭的寝阁,却也没踏上去。
只是拐道去了后院的另一处院子。
推门入内,穿过花廊水榭,到达堂屋处,侍者无声垂首,坐在台阶上制作灯笼的小女孩手下刻刀顿了顿,也没抬头,专注削着一对巨大的奶白色羊角。
皑皑是贺兰泽被刺后第三日,由霍律奉命带来回千山小楼的。
贺兰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接她来,大抵是因为谢琼琚为了她百般欺他伤他,他恼怒要捉来泄恨。
然当真带到了他面前,莫说这一副相似的眉眼,仅仅是一个孩子,他便也下不去手,连着恼意也生不出来。
祸及垂髫,是个什么道理!
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却又不甘愿,就这般让母女二人见面。
四月初八红鹿山开山那日,谢琼琚原闯过他寝殿一回。
他发烧靠在榻上,正在用一盏药,初时闻她苏醒尚且露了两分笑意,提着的一颗心放松了片刻。
毕竟那天夜里,她沉入水中,若非侍女察觉匆匆救了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便是如此亦昏迷了一昼夜方苏醒。
然不想初初醒来,便是为她女儿而来?
隔着屏风听她一声声求他的声响,听侍者拉拽着一句句拦她的话语,他端盏的手越发用力,只觉燥郁不堪,最后将药砸向门扉处。
“你最多言一句,孤便让你再也见不到她。”
他话出口,所有的声音都静下。
她顿在门外,纤薄的背影投在屏风上,落下长长的一道阴影。
良久,转身离开。
至今日,当真再未说过一句话。
而亦是那一日,他派人接来了眼前的孩子。
又烈又倔的性子,像她又不像她。
因为霍律前往,无有信物,李洋夫妇不肯放人,如此两厢发生口角动起了手,后李洋负了伤,小姑娘被蛮横带来,数日间亦是一声不吭。
“羊角制灯,最是明亮耐用,比你前头制的寻常的灯笼要好许多。”当是昨日开始,贺兰泽传话医官处给偏殿里的李洋夫妇治伤送药,小姑娘方开始愿意拿他的东西。这会竟还出殿,出现在他这段时日里阅卷宗的地方。
按侍者回话,她从昨日晚膳起除了饮水,还开始用膳。
食物入腹,手中有了劲头,便又制起灯笼。
“你怎这般喜欢制这个?”贺兰泽瞧着眼前这张凌厉飞扬的面庞,心中蓦然就软下来,敛袍坐在一旁台阶上。
“谢……我阿母呢?不是说我在这能见到她吗?”小姑娘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贺兰泽一下站起身,只觉如鲠在喉,看了她两眼甩袖去了屋中阅卷。想着等她再问,再问两回,便带她去。
结果,直到暮色降临,小姑娘托腮望月,哈欠连天,都没再开口。只揉了揉眼睛,继续做那盏灯笼。
“让她用膳就寝!”贺兰泽甩袖走了。
*
踏月色回到二楼寝殿时,谢琼琚的屋中已经熄灯。他也没多问,只愈发觉得聊赖和无趣。
这些日子,漆黑夜里合了眼,辗转反侧里,他也会想如何她便这般厌恶自己。
胸膛伤口泛起绵绵钝痛,口中还有药膳未消的苦味。
七年后,他似乎终于再也寻不到编不出她依旧在意他、爱着他的痕迹。
她原已说的那样明白。
她就是不愿意再过门阀争夺的日子。
然而于他,“门阀”二字,是与身俱来的荣耀,亦是身来被箍戴的枷锁。
*
朝暮又转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