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29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言情

  这日,她上了妆,穿一身朱边裸纹玄色曲裾深衣。发髻盘的齐整却无簪钗步摇,衣衫凝重简约却无有花色。

  极单薄的身形,沐了一层晨起的曦光。生生将素白面色,浑浊目光,勾出三分玉肌神莹。

  贺兰泽看着很是矛盾。

  还是美的,但仿若失了灵气。

  转念一想,在他处这些日子,她何尝是有魂魄的。眼下好歹知道要挽发更衣,胜过前头三千青丝覆背,一身素衣遮体。

  是要去见她的阿弟,如此规整了形容,如此迫不及待。

  “依你。”长桌上深阔的沙盘图摆在两人中间,尤似日后的烽火狼烟让他们提前隔案相对。

  于是,原定的信使提前上路,交换的人质打理行囊。

  两个时辰后,送行的将领前来回话,一切安排妥当,可以上路。

  已经散会的堂中,贺兰泽沉默起身,欲去寝殿寻她。

  他想了几样场景。

  她不在殿内,去了兰汀同她女儿告别。

  她在殿中,身边整理好了重重的行囊。

  亦或者她在殿边门口,眺望边地山河,作些许沉思。

  然而都没有。

  霍律道,“夫人一直守在府门口,如今已上车驾,乃谴属下来告知主上。”

  贺兰泽便出了府门,走近掀开她的车帘。

  车中人端坐,眉目端宁沉静。

  “殿下,可以启辰了。” 她含笑启口,“早去,令妹便可早些归来。”

  “是早去,你便可以和你弟早日团聚。”从心底喷涌的话已至嘴边,然到底控制住了。

  说好的好聚好散,没必要再这般怨愤相怼。

  与其爱恨纠缠,不若恩怨两消。

  不值得。

  他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他转了话头,“可要让你女儿送你一程?”

  谢琼琚摇头,“昨日已经作了告别。”

  贺兰泽的恼意终究没忍住,溢出两分,“此去一路,归期不定,小小稚女,你都不肯多看一眼。”

  谢琼琚的话终于多了点,抚顺他的怒意,“此间诸人,皆知妾乃郎君旧日和离的夫人,亦知妾二嫁产下的孩子早早亡故。而知晓妾之女死里逃生的却是少之又少。故而,妾此番远离,与一个陌生孩童执手泪眼相送,落入世人眼中,又算何意?”

  贺兰泽愣了愣,回过味来,报赧道,“是孤误会了。孤明白你意思,自守她身世秘密。”

  “身世秘密——”坐在车厢伸出的人嘴角笑意愈深,然后慢慢退去,恭敬道,“殿下恩德,妾没齿不忘。”

  出城门,十里路途。

  有马蹄萧萧,风声飒飒,没有人声言语。

  车内马上的人皆静默。

  眼看就要到驻足的地方,到底还是贺兰泽先开的口。

  他打马上前,问,“孩子可有何癖好或忌讳?”

  隔着车窗帘帐,望不见彼此面容。

  谢琼琚道,“没有。”

  想了想,她又道,“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这两样并不值得推崇的东西,旁的什么也没给她,教她。便是读书识字都极少。”

  “殿下若有闲暇,可指点一二。”

  “若分身乏术,她便是您府中一女童侍婢,为您分忧,侍奉君上。”

  “总之,日后她饮您府中水,食您府中膳,举止是您规定的礼仪。自是如您意,长成你雕琢的模样。”

  *

  策马回府,贺兰泽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关于她的种种。

  但她才去。

  影子仿佛黏在夕阳抚照的青石台上,来不及斑驳消退。他立在府门边,想她晨起还在的模样,想送别这一路她说的话。

  于是,就走到了兰汀。

  去接孩子。

  其实对于皑皑的安排,有最合适的法子。

  如今李洋入了贺兰泽部将的队伍里,郭玉做为随军的家属,千山小楼是给安排落脚处的,亦可安排府中事务。

  只因贺兰泽鲜少使用女侍,便也可以送去城外的庄子做些绣工,完全可以由她照顾皑皑。如此,亦算养在他的地方。

  但贺兰泽自己也不知如何想的,当时给谢琼琚择选时,便是将这两处划分得这般清楚。

  小姑娘对贺兰泽的印象算不上太好。

  毕竟,头一回在王氏首饰铺是那样的遇见。

  后来再闻他名字,则是霍律去郭玉处抢她的时候。

  待重新见到他,又发现自己母亲被他关着,许她们母女见面还等看他心情。

  但偏偏母亲安顿她的三个地方里,竟也有他这处。

  又思他派人给李洋送的药,给自己送的巨大的羊角,皑皑勉强不讨厌他。

  他来接她,她便跟着走。

  只是回头看郭玉。

  此时,贺兰泽还未意识到,自己一个郎君,其实并不太会带孩子,只道,“孤处一切俱全,旁人有旁人的事。”

  小姑娘便不再回头,只双目直直,听话朝前走去。

  既要守住她的身世,不让旁人知晓她生母何人。贺兰泽索性给楼中掌事传了话,道是司天鉴占卦所得,此女耀他八字运程,他收作养女,以后以楼中上下皆以翁主侍奉之。

  这个决定脱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所谓防她身世外泄,无非是因为她母亲乃谢琼琚之故,日后无论谢琼瑛依旧为定陶王麾下臣,还是自立为王,这样一个孩子在这处,即便他不拿来作筏子,估计各处诸侯都会抢夺,以此牵制谢氏姐弟。

  他这番,是接了个烫手山芋在手中,然后自个还拼命剥皮刷金帮忙照料。

  她倒是也放心的很。

  贺兰泽长吁了口气,一下觉得有些理不清逻辑。

  还是自己这种种矛盾的逻辑。

  论起起矛盾,他又想到谢琼琚离开时的赠言。

  ——愿妾有生之年,得见君,君临天下。

  话是好话。

  但偏她说不得。

  他若君临天下,她胞弟便极有可能战死沙场。

  天下之争,你死我活的事

  她如此赠他吉言,反过来简直是在咒手足不得好死。

  贺兰泽觉得匪夷所思。

  “主上,如此事宜可要向老夫人回禀一声?”李廷问话打断了贺兰泽的浮想。

  “一未入族谱,二未改姓名,扰阿母作甚!”贺兰泽尚有分寸,这是养她且不让她太受瞩目最好的方式。

  他看安静坐在一旁的女孩,这要是他们自个的孩子,就是他的嫡长女了。

  占着族谱头一份。

  这样一想,他合眼挥散谢琼琚的影子。

  只告诉自己,这是齐冶的女儿,算他的同宗。

  是自个心胸宽广,非囿于故情。

  *

  谢琼琚此去,到贺兰芷回来的这段时间内,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公孙缨快马回了幽州提醒她父亲,暗里找寻高句丽的人手,明面上书信高句丽,谋求合作,以此试图拦截其和谢琼瑛的联盟。

  而贺兰泽这处,则应了并州增援的要求,有条不紊的备足粮草车马,然后将兵甲化整为零,分批推进。

  计划落实,布局定下,贺兰泽偷得浮生片刻,只静候表妹回来,养精蓄锐以备来日风雨。

  千山小楼又恢复表面的平静,然贺兰泽修养身心的间隙里,却不再恢复如从前。

  他身边多了个小女郎,初时并未多留心,反正锦衣玉食供养着。

  然,神思定下,他不可救药就想起谢琼琚的话。

  “殿下若有闲暇,可指点一二。”

  于是他去小姑娘屋内,教她读书认字。

  掌事道,“不若给翁主请个大儒教导,主上也可少费神。”

  贺兰泽纠正孩子握笔的姿势,“孤不觉费神。”话落,忍不住咳了两声。

  手掩在胸膛上。

  肌理表皮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胸腔里依旧隐隐作痛。

  皑皑搁下笔,倒了盏热茶捧来。走了两步,又重新返身到了一盏,这才给了贺兰泽。

  “为何重新倒茶?”贺兰泽问。

  “方才急了些,有九分满。”皑皑重新握笔,“昨个您教的,茶倒七分最宜。”

  贺兰泽饮了口茶,又问, “《孟子告子上》能背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