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皑皑搁下笔,朗声道,“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
贺兰泽握着茶盏,再问,“可知其意?”
小姑娘抬眸看了他一眼,便低头认错,“您讲过,我记得。是我的错,不该分神去倒茶,实乃不专也。”
贺兰泽眉眼松动了些,甚至眸光中有细小的惊喜。
极好的记忆力,尚佳的理解力,最关键的是一点即通的领悟力。
他忍不住继续教道,“既然这般清楚明白,亦牢记在心,又何必去倒这茶。屋子里有的是侍者奴才,各司其职。”
皑皑颔首受教。
“不过,你有孝心如此,孤很欣慰。”贺兰泽笑着又饮了口茶。
垂眸却见小姑娘只淡漠重新持笔,低眉练字。
“我们说说话。”贺兰泽拦下她,“孤仿若觉得,你不似很赞同我后头的话。”
皑皑掀起眼皮看他,片刻重新握了笔。
“孤喜欢听实话,喜欢敞亮有光的人。”
皑皑顿了顿,放下笔,“我还没开始喜欢您,有什么孝顺不孝顺的。”
贺兰泽被噎了噎,将梗在喉咙间的茶水咽下,面色有些发沉。
自不是在意什么孝道,是他突然又想起谢琼琚的话。
她说,“妾除了教她吃苦和忍耐这两样并不值得推崇的东西,旁的什么也没给她,教她。”
“你如今是翁主,没必要做乃端茶倒水讨好人的事。”贺兰泽正色道。
“我知道了。”皑皑凤眼微扬,“应该是,我专注学习会比给您端茶倒水,更让你欢喜。”
贺兰泽一时竟有些应不上话。
三四岁的孩子,身量小的可怜。
他见过两回霍律家的小女郎,四岁出头,得比皑皑高出大半个个头。可是这情知思维,贺兰泽觉得她已有八九岁女童的影子。
“你小小年纪,怎就学了这些?”
皑皑并不想回他,只道,“我会慢慢改的。””
“什么慢慢,没有下回。又不是养成了习惯……”贺兰泽突然顿了口,望向小姑娘。
皑皑没理他,只低头练字。须臾,只见笔又被拿走了,只得抬眸看他。
“你吃了很多苦吗?忍耐了些什么,都讨好谁了?”
皑皑扫似周围的侍者,有些不耐道,“就是要吃饭,想着不挨饿,不受寒。”
贺兰泽眉头蹙的更紧,“然后呢?”
“我以前和竹青在一起。竹青,就是我阿母的侍女。我住在她家,她有个豪赌的兄长。竹青便带着我小心避着他过日子。他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竹青侍奉他不成,我便去。他见我,大抵怕不小心打死我,就懒得发脾气。后来他一回来,我就给他端茶倒水……”
“你出生在王府,如何……”贺兰泽没问下去,左右是她将孩子送出去的。
京城二王相争,后来中山王府子嗣俱灭,唯剩这么一点血脉。也不知她是如何呕心沥血才能拼死送出去。
“但是竹青说这些和阿母相比都不算什么,她……”显然觉得话多了,小姑阿闭了嘴,不再言语。
“她如何,你说说?”
“您到底和我阿母是何关系?为何前头关着阿母,如今又养着我?”
“那是个误会,为了向她赔礼,这才养着你。”贺兰泽敷衍着,转而又道,“你阿母哪样?”
这日,他没来由地不依不饶。
“她也吃了好多苦,也一直忍耐。竹青说王府里头日子特别难过……这个我也没看见。”许是频繁提起母亲,却又见不到她,偏提起的还都是她以往刻意忽略的母亲的不易,这会话语愈发激动。
“但我看见的,也有很多。在来辽东郡的这些日子,阿母都是吃蔓菁汤果腹,汤饼都留个我。冬日里因为上工,她手足都是冻疮……我们吃过最好的一餐,有菜有肉有酒,是朱婆婆她儿子回来的时候,阿母给他准备的。我记得阿母明明说了很多好话,忍着他喂她吃菜,一次次撑着对她笑,每笑一下她的手就吓得发抖,但是她还是坚持了好久……一直到把那个混蛋打晕了,那会我跌了一脚,看得模模糊糊的,阿娘还杀了人,就这样我们才逃了出来,但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需要好多银子,我不知道阿母去哪里凑来的银钱,但是我知道她定然又吃苦头了,又忍耐很久,因为那天半夜她回来,就一个劲抱着我,浑身都抖,她每回受欺负就会来抱我……
“我没在你这里做你的什么翁主前,我和我阿母整日想的是怎么不挨饿不冻死,当然要讨好别人,给人端茶倒水不敢惹人生气,这成了习惯,我改,但是只能慢慢改……”
小姑娘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这会停下,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然更让她惊诧的是对面的男人,亦是双眼通红,眸中泛光。
“主上,我阿母她何时回来?您能帮我寻她回来了吗?阿母回来,我定好好与她道歉,再不冷言冷语对她了!”
皑皑扯上贺兰泽袖袍,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滴在他袖摆上。
贺兰泽看着她,忍过眼中泪意。
即便他不曾一次想象过这些年她亦是不易,但当第三个人这样清晰详细地在他面前提起,他还是觉得无法接受。
若是七年前,她随自己走了。
若是十一年前,他没有闯入她生活。
若是……
“主上……”小姑娘还在唤他。
贺兰泽起身道,“以后忘记你阿母是何人?”
“为何?”
“因为这是她的意思。”
“因为这样,你才能更平安地活下去。”
贺兰泽俯下身,合了合眼道,“我们一起试着忘记她,好不好?”
“我们往前走,别再想她了,成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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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晋江首发
◎他竟没有勇气说出口,我是你阿翁。◎
“不好。”小姑娘斩钉截铁道, “她是我阿母,我如何忘记她?”
“你是她的谁?你能忘记是你的事,何必拉上我!我就要等着我阿母, 我告诉你, 她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贺兰泽看面前女孩坚定神色,忽然便生出莫名的希冀,竟是信以为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如何这般确定, 她一定会回来的?”
皑皑将缘由在脑海中转过,拂开他的手,闭口不言。
“她应了你的?说要回来接你,是不是?”贺兰泽兀自摇首,回想她走时种种。
初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早日见到自己胞弟,然静心想来, 当是怕不舍孩子,方如此狠心早早走了。
这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几近诀别。
她同七年前一样,没有犹豫择了谢氏阵营, 如此便再不能给予孩子爱意,能给她的唯有活下去……也不对, 那怎么就愿意这般放心放在这处?
这个念头已是他近日里第二回 想起, 思来想去, 最后只得归于年少那点情意,她因此对他的信任。
贺兰泽轻叹了口气, 觉得自己无聊至极。如此三番两次浪费时辰和精力纠缠这般早已没有价值的事。
他揉了揉孩子脑袋, 唤侍者送来盥洗之物, 自己拧干巾帕给孩子拭面,擦去她满面的泪渍。
他的左手不太能使上力气,单手拧过的帕子边角还在滴水,几滴水珠落在小姑娘衣襟上。
皑皑也不吭声,只微微避过一点,由着他一下重一下轻地擦过。
男人手掌宽大,五指修长,又是头一回照顾孩子,这般推着一方巾怕覆在小姑娘还没他巴掌大的面庞上,不是这边重复揉了,便是那处压根没擦到。
皑皑连吸了两口气,到底没忍住,自己伸过手接了帕子来擦。
贺兰泽有些尴尬地坐回一旁,只待侍者收拾干净,指着桌案笔墨道,“继续练吧。”
皑皑有些无语。
说要“以静以专以教与学”的是这人,胡乱打断扰人心绪的也是这人,现在让重新再来的还是他。
“春日融融,莫误时辰。”贺兰泽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清雅,持了一卷书在案后静静阅着。
案上一盏温茶,袅袅生烟。
屋中熏笼里淡淡的苏合香气慢慢弥散。
两厢交融,静谧又安宁。
皑皑端坐一旁,握笔翻页,无声练字。
阿母前些日子也住在这处,可是坐在他如今的位置?
练了好半晌,小姑娘手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眸看对面的男人,心中忍不住想。
未料到会与他四目相对,恐他又训自己不够专注,遂赶紧垂眸继续练着。
然低眉的一瞬,皑皑似是发现些什么,抬头又看他一眼。
果然,男人眸不聚光,两炷香的时辰书卷都没有翻页。
许是孩子盯他的目光扰到了他,他愣了下回神。竟也没有半点自己不以身作则地羞愧,只无比自然地问道,“你和孤说说,如何你阿母一定会回来的?”
皑皑愣在一旁,手中兔毫滴落墨汁,在卷上晕出不大不小的一团,她方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练得的有些峰角的字。
眼下,这一页全毁了。
“孤问你话呢,你说说!”
“还是有什么缘故,觉得说了,孤会不开心。”
“孤保证,不发脾气,说不定孤还能去接她。”
贺兰泽这日的心神在一个女童如刀似剑的话语里被击出裂缝,终于喷出用理智强压的情感。
“因为我择了你这处留下。”皑皑撑不过他的纠缠,索性直言道,“临走前夜,阿母给了我三个去处,其中你这处是她最不安心,顾虑最多的。她既不放心自然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