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我当然敢!”鞭子和话语一起落下,少女又抽他一鞭,“现在是问你,还敢不敢!”
“我、我定要去京兆尹告你,飞扬跋扈,暗里伤人,我人证物证俱在!”
夏日晚风失了方向,葱葱芦苇乱摇,荡塘里水花四溅。
少女收回再次甩开的鞭子,咯咯嗤笑,“京兆尹你家开的?怎么你踩踏袁九郎人证物证俱全时,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会我谢五抽你一顿,有仇报仇罢了,如何就能劳京兆府给你击鼓升堂?”
“你睁开眼看看,这除了你我的人,第三方证人何在?”
“蠢货!”双颊红热的姑娘淬了口,仿佛因对这等脑子的人还要劳她如此大费周章而感到憋屈,遂索性诛心道,“你且去告吧,我都认,我给你签字画押!”
水塘里的纨绔闻言,竟当真起了兴致。
“只要你这张脸抗得住,不怕被人说,堂堂七尺儿郎,被个区区弱质女流打成这样!”谢家女踩蹬上马,行过一身狼狈的王五郎,又是一副娇柔样,“哎呀,这不是王家五郎,怎这幅模样?莫着急,妾且着人去你家给你传信!”
银鞍袖章,玉堂金马,一事能狂便少年,最是芳华桀骜时。
之后是十一月上林苑中的秋弥,谢琼琚一箭隔开崔十一郎的冷箭,后又追一箭射穿他右肩衣领,将他盯在古树上。
上林苑东至蓝田,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泱泱三百里,有千禽百兽,凶猛异常。
然谢家五姑娘硬是生生吊了崔十一郎一个晌午,直到往来俊杰看遍,她道是无妨无妨,妾与十一郎游戏,自给他解绑;直到崔十一郎由咒骂改成哀求,最后掩了声息,唇瓣裂开,衣衫湿透,她才慢里斯条将他放下。
至此,长安城中,再无人敢冷眼待贺兰泽。便是装,也装出十二分热情。
至此,贺兰泽也没法再用钓鱼式的法子择优劣汰。
幽幽夜色下,她还不能在此过夜的谢园内,霍律叹道,“五姑娘这厢自是为了主上,但是也误了主上计划,可要想一想两全的法子?”
“两全?你倒是贪心。”温柔皮具下不苟言笑的少年,正烹煮一盏香茶,“左右已经有半数门阀官员被择选出来,孤亦乏了,正好停下歇一阵。”
“歇……”伴在身侧多年的心腹结舌,莫说他从未在主子口中听到,更是旁人说来劝主子的,也尽数被堵了回去。
如此,才有这般少年郎,十五谋冀州立根本,十六入京畿选门阀,如今十八年纪,隐隐将先人大业完成了一半。
如此下去,二十弱冠时,占据这长安都城亦不是不可能的。
自然,这些年也是殚精竭虑。
这厢闻他一个“歇”字,当真诧异又惊喜。
于是“延后时辰……”一话脱口半句,便未再说出。
茶开入盏,贺兰泽低眉轻嗅。
他自然也怕耽误时候,想着一鼓作气。毕竟重回长安,问鼎宫阙是母亲多年的夙愿,是自己身来背负的责任,是青州外祖一族的渴望,是两城文武的前程与希冀。
但是这一刻,他想纵容自己一回,想稍稍歇一歇,想让那个姑娘不要太过担心。
年幼逃生,少年舔血,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硬心肠,无所畏惧。
却不想有一日,会害怕一个姑娘的眼泪。
谢家女郎在外头肆意飞扬,为他撑足脸面,不许任何人对他欺压辱没,回头入了这园子,看他身上她并不知晓的他自己刻意讨来的道道伤痕,作出的缕缕落寞神情,不由将他揽入怀中,说是有她在,不必怕。
她说得意气磅礴,铁骨铮铮,风云为之变色。
然后,泪珠子却噼里啪啦地掉,哭得惶惶不安。
他被她闷怀里,有想笑又不敢,想哄又无从入手,最后接了她滚下的热泪,指尖颤颤,送入自己酸涩又胀疼的眼眶中。
自他懂事,母亲严苛教诲下,便不许他哭泣落泪,总要他昂首看这个世间。
说这是他本该姿态,最初模样。
然而,谢家姑娘却捧着他面颊与他说,“哭出来会舒服许多。”她一边哄他哭,一边给他擦眼泪。
又蹙眉嘀咕,“就一滴?你看你眼睛红成这样,不难受吗?”
他一把将她抱在桌案上,抓紧她五指拢在手中,低头沉默吻她指骨。
心中怯怯。
容我想一想,怎样与你说。
你别生气,更别不要我。
后来他敞了心扉,得她始终如一的爱意。
后来他也常笑,面容越来越明亮。
后来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主上爱敞亮有光的人。
后来……他们仿佛在命运的某个节点上交错擦肩,交换了彼此。
贺兰泽看榻上的小姑娘,已经睡熟,嘴角翘起细小的弧度,眉眼挽成月牙的形状。
他给她掖好被角,又喜又怕的心中,在长久的凝视下,最后汇成成一腔痛意,渗透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想起片刻前他踏入寝殿时孩子的情状。
“我睡过时辰了……”她声色低喃,还未愈合的手指攥着被褥。
尽是小心和卑微,是她母亲如今模样。
*
殿外侍者来传话,打断他的思绪,道是前院议事堂中文武已经聚集,都在侯他主事。
司膳又拦了他一遭,道是还不曾用膳,切莫空腹伤身。
薛灵枢亦趁机拦下,“把药也喝了,六齿花再过半月便开了,届时将续你筋脉。”
贺兰泽点了点头,听话绕来偏厅用膳吃药。
他将时间倒退回去,来回想。
是他的错。
他撑着一张脸面,怀着明明早已散尽的恨意,在识出她的第二日,去铺子里定制饰品刺激她,堵住了原本她或许愿意开口的话语。
她也确实开过口。
那个大雨磅礴的夜里,她走投无路,分明和他说了,皑皑就是他们的孩子。
是他,不肯认她。
所以后来种种,是堵着气?
阴差阳错,他又把她送去了上党郡,交换他至亲表妹。
这回,估计她更气了。
但是孩子在这,他认出来了,他会好好认错。
她从来都是纵他宠他厚爱他的,不会舍得真的离开他……
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好时光。
贺兰泽一口接一口进着一盏小天酥,不知怎么就呛到了。
还呛到有些厉害。
司膳跪首,连道可是味道不对?
侍者上前,给他奉水更衣。
他缓神舒了口气,摆摆手,示意司膳起身,吩咐再盛一盏便罢。
更衣出来,只静心用下,再进汤药。
薛灵枢尤觉这一晌午面前人都不对劲,直到这会见人将药、食皆用下,再把脉搏,遂稍稍安心。
两人一道出的屋。
外头晴空万里,芳草萋萋,漫天云霞倒映在他如水的眸光中,他似看见她的模样。笑意更深了些。
她在上党郡左右是姐弟团聚,总也是舒心的。
那是他嫡亲的手足,他们自幼要好。在长安的那些年,她胞弟对她的看顾甚至比他父亲还严。
谢岚山知晓他身份后,便也不敢阻拦她一次次前往谢园的探望,与他的相处。
反而是谢琼瑛,时不时踩点来接她,唯恐他让她晚归,坏了她名声。
想起谢琼瑛,贺兰泽不由想霍律带回的信息。却也实在想不通为何他要骗他皑皑的出声年月。
思来想去,唯有一处,大抵是谢琼琚特意叮嘱,怕他知道了,回去救她们,再入险境!
彼时好意,不想日后成了他误会她的由头。
贺兰泽轻叹了声。
眼看就要到达议事堂,他望着长案上的沙盘图,两侧的文武属臣,心中不由起了一个念头。
或许这一战并没有原本预料的那样艰难。
谢氏族灭,谢琼瑛所要不过是恢复家族声望。
而自己的妻子是谢家女,自也是他该做的。
这对抗之兵,或许可以成合兵之势。
“你到底所遇何事?”薛灵枢就要拐道回自个院子,见这人神色变化几何,不由好奇道。
贺兰泽回神顿足,面上笑意又起,目光扫过他身畔领着药箱的童子,温声道,“花药来了,你当真能续好孤的左手?”
他忍不住摸了摸多年无力的臂膀,有些期盼道,“是不是能恢复如初?”
“也不必,不能弯弓降马也无妨,就……”他想了一会,面上竟慢慢燃起两分红晕,嗓音中满是年少时的痴迷和眷恋,“就、只要能抱她就成。”
他们,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好好拥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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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晋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