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从皑皑是他亲子开始,他便觉一切都不对了。◎
上党郡在并州东南面, 是由群山包围起来的一块高地,在太行山之巅。因此地势,与天为党, 方由此得名上党, 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双王之乱爆发后,在此经营了数十年的并州丁氏借此为天然屏障,遂趁机立世,成为一方诸侯。
又因这处是出入中原中线的门户,当初贺兰泽和公孙琅都提出同并州一道三方出兵, 共守上党郡。
然原并州刺史丁旷恐那两家分势,彼时不曾应下,只布万人军队再此戍守。按照上党郡易守难攻,又是俯瞰群峰的地势,一万兵甲足矣。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会有谢琼瑛这般不行正兵、以奇兵突袭的将领。踩着四月天月黑风高夜, 将全部奇兵八百人数,尽数推上上党郡, 刺杀入睡中的寻常兵甲。
奇兵者,区别死士, 堪比刺客。
作为三军中的精锐部队,各方诸侯皆有所养。但都是用来行刺, 探秘, 窃取情报所用。即便上战场也是极少, 或为尖刀探路,或为万军中取敌将首级, 总之因天赋之稀, 培养之难, 遂十分珍贵,还没有谁像谢琼瑛这般使用的。
如此一夜间,以八百奇兵全部阵亡的代价,灭敌七千,破开上党郡万人守备,夺下该郡南半部,占据太行山南麓,迎三万军士入内,兵压并州。
这厢实绩,若非除了当时参战的将领,若非谢琼瑛亲口所言,怕是无人能知晓,亦无人敢置信。
“你用全部奇兵换的?”
“所以,眼下你这泱泱三万军队,竟是一个奇兵都没了?”
夕阳余晖里,山巅断崖处,近树的一旁石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谢琼琚虽是跽坐在上,然身姿却并不挺拔,半身靠在古树桩上,似被抽尽了力气,虚抬眉眼。
看氍毹外临崖站着的人。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五月天,气候已经转暖,只是在山中,又是至高处。晚风呼啸,还是携来阵阵入骨的寒意。
这厢是谢琼琚来上党郡,头一回开口说这样多的话,亦是头一回眉宇中有如此大浮动的神色变化。
寻常人寻常话,至多一点惊愕思绪,却是耗费了她大半力气。她觉得抬眼看人都是累的,这会只靠在树干上,重新垂了眼睑,一声接一声喘着粗气。
闻她呼吸急促又绵长,立在崖边的谢琼瑛转身过来,临到氍毹畔,便曲了双膝,两步膝行至谢琼琚处。
慢慢拍着她背脊,给她顺气。
“此举如何?可是惊到阿姊了?”
“你没奇兵了,这仗还怎么打?”谢琼琚歪在树身上,大抵是风大了些,她的声音便也随之提高了几分。
“这不用你……”谢琼瑛正欲说话,耳垂微动,似是闻到什么声响,匆忙起身欲往山间赶去。
然走出两步,因谢琼琚咳嗽连连,不由顿下足打个了手势,让伏在周遭的兵士沿路查寻。自个返身回了谢琼琚处。
谢琼琚也没有睁眼,只不动声色地又咳了一阵,试图给暗子掩过声息。
她来上党郡十余日,成日被关在营帐中,每日只傍晚很短的一段时日,谢琼瑛方许医官陪她出来看一看落日,透口气。
她原是在三日前发现营帐周围伏着的暗子,心中却也诧异,无论是贺兰泽还是公孙氏的暗子,怎会如此厉害,竟能伏得这般近距离。
就差没有入营帐了。
眼下闻谢琼瑛所言,方知他那行军计谋。原是用奇兵换了攻打上党郡的胜利。
所谓利弊相随,这厢便暴露出弊端了。
三军扎营,竟没有一个奇兵。
想来用不了多久,莫说贺兰泽和公孙氏,便是并州丁氏处亦能探明白这处布兵格局。一旦明晰,他纵是兵甲再多,地势再好,胜算也要折半。
谢琼琚想明白这些,很是高兴。
她都能看懂,何况谢琼瑛。
故而他在此不撤,只有一种可能,便是援兵已到,或者即将到来。
高句丽。
她记得的。
在来上党郡的前一个晚上,她在贺兰泽书房外,原是听见了他和公孙缨的对话。那会只是他们的推测,眼下却彻底证实了。
谢琼瑛就是想借着和高句丽的联盟,彻底在这东线上燃起战火,以此摆脱定陶王的辖制。
闻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谢琼琚扯着嘴角笑了笑,“你都没奇兵作暗哨了,还不警惕着些,可别让旁的暗子潜了来,得不偿失!”
谢琼瑛并不言语,只扫过悬崖重新在她面前跽坐下来。
落日下,大片阴影投下来,纵是微阖着双眼,谢琼琚也能感觉道眼前亮光转黯,不由一阵心悸,似回到别苑的那些年。
每回完事,他从榻上起身,便总是这般将影子投下,将她圈在阴影里,沉默着看她。
“我知道,阿姊巴不得我离您远些,你好从这处崖上跳下去。”
谢琼瑛抚了抚她苍白的脸颊,将她垂落在鬓边的碎发轻轻拢在耳后,覆有薄茧的指尖慢慢滑向她头上,摘下连衣风帽,从袖中掏出一支金雀簪,插入她裸髻上。
谢琼琚便半睁了眼,越过他看悬崖处,笑道,“你高看阿姊了,阿姊如今半点力气都没有,就是想跳也爬不达到崖边。”
眼下“极目眺望”与她而言,都是费神的事。于是,话落,她又缓缓合了眼。
“阿姊贯爱金雀簪,贺兰泽原送了您不少。后来您把他赶走,怕睹物思人,收了起来,可是怎么也寻不到了?”谢琼瑛见她半点不看自己,只抬手轻抚方才给她簪上的发簪。
果然,谢琼琚虽依旧合着眼,闻言眉间却皱了皱。
“我给你都扔了。你既喜欢,我赠你便成。”谢琼瑛目光落在那只金雀簪上,“后来我用第一份俸禄给你买的那对绿松石鎏金雀簪,您戴了许久的,伴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是啊,所以后来的后来,别苑大火,我把它扔火里了。”谢琼琚这会睁开了眼,直视面前带着半边面具的人。
从斗篷里伸出纤细手腕,按上他面具,仿佛在嘲笑这后面再不得见天日的腐烂面庞,“纵是鎏金不怕火烧,烧不成灰烬,但能毁了他精致模样,我也出了口气,总是快活的。”
“提起贺兰泽,就能勾动你心绪了是吧?”谢琼瑛一把拽住她手腕,铆足了尽恨不得一把捏碎,咬牙道,“可惜啊,他把你送来换他嫡亲的表妹。我当你们此番重逢,他能体恤你当年抉择不易,与你破镜重圆,不想只一封信送去,他直接便应了将你送回。”
“他要娶我的,是我不愿意罢了。他送我回来,是想让我和你姐弟团聚。这是他公私分明,是他杀伐手腕里保留的为君的初心。他这样做,我很开心。 ”
“所以回来我身边,你也很开心,是吗?”谢琼瑛将她拽得更近些。
他力气甚大,谢琼琚一下就撞在他肩头。
肩上铠甲冷硬,谢琼琚额头很快现出一道红痕。她极少能感受到皮肉的疼痛,只是晕眩的感觉愈发明显。
但她撑住的一丝清明神思未散,只垂着头抵在他胸膛痴痴道,“开心啊。怎么不开心!我这样的人,如今与你一般无二,回来配你刚刚好。”
“你这样是怎样?”谢琼瑛箍住她下颚逼问。
“残破,枯败,脏,……”
“你——” 谢琼瑛将她下颚捏得更紧,迫使她直视自己,“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比不上贺兰泽!”
“我说比得上,你信吗?”谢琼琚缓了口气,笑道,“莫比,莫辱我郎君。”
“你……”从面具后那只眼睛里燃起的滔天大火,良久慢慢熄了下去,重新聚起自负又好胜的光。
然后这人方合眼长吁了口气,松开她。
甚至,他将人把斗篷双襟掖拢,然后转去她身后,让她靠进自己怀里,给她按揉太阳穴,“知道阿姊求死,欲激怒我,让我伤你。可是我怎么舍得呢。这样难我才将你寻回,不是为了伤你,是为了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谢琼琚自从辽东郡出发,原是做好了来此便由他磋磨的准备。遂见面开始,她便也随之任之。
可笑的是,当夜他人都压到了她身上,却又自己止住了动作。寻她面庞微变的神色,说不舍阿姊奔波劳累,让她好好歇息。
去而又返,问她可是有小小的意外?
谢琼琚仰躺在榻上,确实有些意外。却又莫名觉得可笑,他之行径,本来就荒唐,怎不动她就成意外了。
他却道,“阿姊这副身子,多年前我便得了。来日岁月,我是要得阿姊的心的。”
如此泼天可笑的自负。
她也懒得理他,只回应道,“莫要碰我,碰完会变成一具尸体的。”
如此,两厢对峙数日。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他将人抱起,塞入马车内。
拿出行军酒囊,喂她饮下,低声道,“阿姊,我够让步的了,这软筋散两日才喂你一回,你顺着些我。别老是惹我生气!”
喂了药,他觉得她是一个泥偶,失了灵性,如此他也没了兴致。
不喂药,他又恐她嘶叫出声引来旁人,甚至前些日子差点撞上廊柱折颈。
一时间,床帏间之事便忍了下来。但相比看她挣扎不顺的样子,他还是觉得听话温顺能少让他头疼些。便也不曾放弃喂药。
谢琼琚咽下酒水,未几便合眼睡了过去。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睁眼竟看见谢琼瑛坐在她榻畔,不由吓了一跳。
却不想,谢琼瑛这厢没有动她,只是难抑欢愉,似乎一番话准备了许久,两手干干搓着,半晌低低道,“阿姊,方才我接了信,高句丽的人再过四日便入上党郡,我们很快就要签订盟约,这东线数州不是贺兰泽一人的了。”
“待烽烟起,战火乱,这大争之世,自有我们一方天地。你会看到,我并不输他。他能给你的,我全都能给你。”
深浓夜色中,只案头一盏豆油灯,闪着微弱的光。
谢琼琚还是如常冷漠模样,无趣地合了眼。却在背光的阴影里,唇角勾起了一点细小的弧度。
高句丽来得甚好!
这一夜,谢琼瑛原没有打算走的。
他静坐了一会,掀开被褥坐了过去,见背朝里侧的人立时打了个寒颤,便轻轻拍了她两下,哄道,“阿姊莫怕,今晚我保证什么也不做,就是和你聊聊天。”
“你可知我何时确定了自个的心意?”他也没指望谢琼琚会回他,只自顾自道,“前头我也有些害怕,总觉你我这事有些麻烦,纵然你不是谢家人,但好歹做了这么些年谢家女,得脱了这层身份才成……也曾犹豫过。直到那一日,我方真确定,我不能没有你。就是延兴八年的除夕,你十五岁那年,你居然不在家里守岁,装病连宴席都不赴,跑去谢园陪贺兰泽……你知道我有多生气吗?天都黑了,你还不回家……”
谢琼瑛扳过谢琼琚身子,厉声道,“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在一起过了好多好多个除夕,他一来你就魂都没了……”
“滚!”傍晚时分才喝的软筋散,谢琼琚半点力气都没有,只气若游丝道,“信不信,信不信……有一点力气,我就把舌头咬了,高句丽就来了……他们处最尚忠贞,最忌血光……你想清楚……滚……”
与高句丽的联盟,关乎他谋划多年的前程,和她一样,都是他必夺的东西。
谢琼瑛理智尚存,闻言不甘不愿地松开她,怏怏下了榻。
夜色漫长,谢琼琚蒙在被褥中,做了个遥远的梦,梦里正是延兴八年的除夕。
谢园中,雪花飘落梅花开。
少年提一盏灯,领姑娘走在梅园雪地里。
他提灯细看她,“雪好大,你的头发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还不是因为你,不让我撑伞。”
他道,“霜雪满头,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们本就要白头到老的。明岁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这了,阿翁说把谢园给我们做新婚的府宅……”
这一回,她睡了好久,由着周遭人声嘈杂。有谢琼瑛的怒斥声,有医官灌药扎针商量方子的交流声,有此起彼伏的侍女呼唤声……但她就是半点都不想睁眼。
不睁眼,就能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