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里话
梦中,他牵着她的手。
他们霜雪满头,已经白首。
*
然而又一个晨曦初露间,数百里外的千山小楼里,贺兰泽却从梦中挣扎着惊醒。
也不知为何,明明她就在上党郡,自己胞弟处,再安全不过的地方。但是近来他总是莫名心慌,夜中多梦,全是当年场景。
前两日是连番做十里长亭雨夜里的梦境,他明白她的艰难抉择,却还是见她哭得格外厉害。
然而实际上,那晚大雨滂沱,他根本看不清她神色。
今日又做到那年除夕,梦里的姑娘格外惶恐,急急想要回家去。明明那会,他和她说了,不打紧,他阿翁知晓的。
许是因为送去向谢琼琚道歉的书信、以及和谢琼瑛联兵的卷宗一直没有回应,他便总觉不安。
他虽未用信鸽,却也是加急快马,眼下是五月十五了,足够一个往返了。
他靠在榻上,饮了盏凉茶,让自己平静下来。未几来书房处理公务。
书案上放着前日前,暗子送来的卷宗。因为事关上党郡谢琼瑛处,他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本来前头两回议事,有过一个假设,便是谢琼瑛能如此迅捷夺下上党郡,当是以奇兵作的代价。
但又觉实在奇诡了些。
若是如此,这人可谓是疯癫又可怕。
祭献奇兵,完全不顾后头三军的驻扎。
亦或者兵贵神速,已经联上了高句丽。
直到眼前的卷宗送来,方彻底证实了这点。
卷宗为暗子所立绘图,是姐弟二人悬崖散心的模样。
上头最为清楚的记录着是谢琼琚的四句话。
【“你用全部奇兵换的?”】
【“所以,眼下你这泱泱三万军队,竟是一个奇兵都没了?”】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你没奇兵了,这仗还怎么打?”】
每一句话,都证明了谢琼瑛没有奇兵的事实。
贺兰泽心绪平复了些,欲将事宜前后再理一遍。
首先,分批增援并州的人手已经全部到位,一旦开战……
这首先第一处,他都觉的捋不顺。
从皑皑是他亲子开始,他便觉一切都不对了。
谢琼琚就不是为了赌气而不顾大局的人。
他与她胞弟两军对峙,她怎么可能还有心思赌气,怎么会允许他们兵刃相向!
【“也对,该是你的手段,以奇兵作正兵。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阿姊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
【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原也不是头一回了。阿娣当年原是领教过的。】
贺兰泽的目光原落在第三句话上,须臾将里头话语择出,只觉一颗心无限往下沉。
她领教了他什么?
她怎么用这般口气与他说话?
不知怎么,应着谢琼瑛祭献奇兵疯子般的手段,贺兰泽脑海中现出一个更荒唐疯癫的设想。
——要是当年暴露他身份的是谢琼瑛……这也是出其不意。
可是,他动机何在呢?
正思虑间,守卫匆匆来报,道是府门口来了一女子,揭了半月多前张贴的寻人告示。
她说,她就是竹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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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晋江首发
◎长意,有生之年,烦请你再等等我。◎
谢琼琚有两个贴身的大侍女, 分别是竹青和兰香,因为自幼长大的情分,关系尤似姐妹。
当年在谢园, 侍奉她自也侍奉贺兰泽。
兰香性情爽利, 竹青要静默沉稳些。
夫妻二人偶尔闹别扭,贺兰泽那会还是沉默性子,谢琼琚则有话说话。一个闷声,一个折腾,吵不起来或是吵起来瞧着都不是好事。
兰香跺脚, 在中间传话调和,哄了这个劝那个。
竹青便捂住她的口,将她拖走,“小夫妻拌嘴,不是冤家不聚头,咱们去掺和什么!且煮茶去, 给他们润嗓子、醒神。”
这话落下,谢琼琚闭了口, 确实口干舌燥。
贺兰泽上来哄人,冤家才聚头, 那他还有好何生气的。
谢琼琚的侍女们都不惧她,成日围着她闹腾。
夏日她让剥莲蓬要煮汤喝, 侍女们便在荷塘划船嬉戏, 惹得水坡不平, 浪涛声起。竹青会压声道,“姑娘和郎君正对弈, 不许喧哗。”
冬日围炉看雪, 奴才们往炭盆内扔了一把毛栗, 烤得哔哔啵啵,竹青盯在炭盆片刻不离,见裂口便赶紧将它们夹出来,唯恐自家主子吃不上头一口最香糯的。
谢琼琚去汝南外祖家,不放心贺兰泽一人在长安城中,将竹青留下照料他。
竹青便只每日正午前后两个时辰侍奉在侧,无有传唤绝不入堂,更是从不给贺兰泽单独守夜。
年长的嬷嬷和底下的丫头都道她是榆木脑袋,姑娘都放心将她独留给郎君,所谓照顾多半是那点意思,便是没有那层指意,这般好的时机成了事,也无伤大雅,反而还衬了姑娘贤惠大度。
她厉口淬她们,“左右是你们一个个藏着这样的心思,反倒挑唆到我身上,且都趁早给我掐灭了。”这桩事后,她将多嘴的侍婢全都打发出了谢园,送去庄子劳作。
原是个极稳妥的人。
然这厢,在千山小楼见到贺兰泽后,竹青秉持多年的谨言慎行被彻底打破。
初时,自是因为激动。
她自一年多前夜中奔逃时,同谢琼和皑皑走散,为躲避青楼牙子的追补,咬牙从半山跳下,摔断了一条腿。幸得一户农家夫妇救下,如此养伤就耗了大半年。
也曾暗里找过谢琼琚,但东郡到辽东郡尚有数百里,谢琼琚又不敢抛头露面,勉强留下一些痕迹,能被发现的极少。两处都是孤弱女子,遂也错过至今。
后来她身子好的差不多,正想来辽东郡好好寻找主子。不想三月里又听闻谢琼琚在飞鸾坊卖画一事,再到闻谢琼瑛兵临上党郡,如此多方辗转,却都不得踪迹。
直到这个月月初,贺兰泽张贴告示,她将信将疑在府前偷偷徘徊了两日,又私下打听这千山小楼主人的名声和举止行径,确定基本无碍后,方才敢揭了告示赶来。
一别数年,也是故人了。
竹青在府门前向贺兰泽匆忙行礼,俯身一拜,被贺兰泽亲自伸手扶住。
昔年统掌谢园内务能干温厚的姑娘,举止言行里还有她主子的模样。而经年后,亦如她主子一般,眉眼沧桑而疲惫,徒留一抹对稀薄至亲的不舍。
但又不是很像。
贺兰泽不知怎么有一刻恍惚,心中莫名怔了一瞬。
他眼前突然就浮现出谢琼琚离开的那日的模样,虽说理妆更衣,精神了些。神宇之间亦多有平和,甚至多出释然。
但是,少了念想。
少了一份对亲人的眷恋。
明明她去往手足处!
明明孩子在这啊!
无论是期盼还是不舍,都该有这般情意的。
但是,她平静眼眸里,偏偏半点也没有!
“皑皑,翁主病了是不是?在哪?可能让奴婢瞧瞧?”竹青受不起贺兰泽这样大的礼,只有些局促地退在一处。
然一手带大的孩子,近在眼前,扯她心神。
“她前头误食过敏,现在已经无大碍,就是还不曾恢复元气。病去如抽丝,疲累了些,眼下还睡着。”贺兰泽将人带去孩子的寝殿,由着侍者打开帘帐,同她解释。
一眼便是熟悉的面庞入眸,再观是凹陷的双颊,留有伤痕的指甲,竹青泪如雨下,轻轻抚过孩子,转身同贺兰泽福身行礼,轻声道,“奴婢来了,且还是让奴婢侍奉皑皑吧。姑娘身子不好,让她歇着。等她好些,再让她照顾皑皑,让她们一道处着。”
说到这处,她似有些急切,只恳求道,“郎君,您且劝劝姑娘,她自个身子最重要。如今你们一家团聚,也算熬出头了,来日时多,她身子养好了,尽着她和孩子相处的……”
竹青还记得,当初谢琼琚逃出长安在东郡和她们重逢后,便整日抱着孩子不肯松手。奈何两年过去,那样小的孩童早已忘记生母模样,便只当生人近身,害怕不已。
而谢琼琚也不知怎么,皑皑越抗拒,她便越要拉她在身侧,同自己寸步不离;而越是她这般强求,孩子便愈发挣脱,如此反复循环……
以致后来,皑皑一见她就又惧又怒,她怏怏松手,人便越发沉默……
“郎君,姑娘呢?”竹青抹了把眼泪,意识到入府小半时辰,都不曾见到谢琼琚身影,不由四下张望,“可是姑娘照顾皑皑累倒了?”
她看了眼榻上熟睡的女童,一时没有苏醒的样子,只深吸了口气换了笑颜,“不知姑娘歇在哪处?容奴婢去看看她!”
“郎君……”
贺兰泽回神,唇角扯了扯,只道,“你奔波而来,且先修整两日,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孤便接夫人回来了。”
言罢,返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