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欲雪 第58章

作者:风里话 标签: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古代言情

  四日后,十月二十三,他第一次梦见谢琼琚与他告别,梦醒再无眠。翌日,又做此梦。医官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却再也忍不住。

  只召随从官员,将行程加快。

  一人道,“殿下,往年翻七山,阅九营,都是每营三日两休,共计四十五日。今岁您旧疾虽愈,已经将时间减去十日,如今再缩……且还是缓缓来,劳逸相合。”

  贺兰泽看高远天际,雪鹄归来,是她亲笔所书,一切安好。但是人不在眼前,他便没法安心。遂坚持加快行程。

  二十余日里,冀州下了三场暴雨,只有四五日是云雾拨开的。

  奔往各营,贺兰泽伤口浸水受寒,起过一次高烧。他歇了两昼夜,第三日烧退,胃口尚未恢复,却灌水啖食强补体力,夜行下一处山中查验。

  如此,提前十三日返程。

  十一月初四,已是归来途中,当夜歇在驿馆,他做了个极可怕的梦。

  梦里皑皑葬身火海,谢琼琚捧着一抔骨灰站在梅树下,青丝成华发,却不哭不闹,就那样安安静静看着他。

  他想要上去她面前,想要和她说一句话,却是动不了足,也开不了口,只眼睁睁看着她破碎成万千碎片。

  他从梦中惊醒,气血翻涌,只觉喉间腥气弥漫,万幸没有呕血。

  但终是无力再行,如此在驿馆停了一日。

  停这一日,诸人皆叹,还不如不歇。

  唯有他自己在忧惧中得到的一分小小的欢喜。

  原是驿馆隔壁的一户农家院里,长着一棵梨花木,上结相思豆。枝叶繁茂,可惜那些原该即圆且红的豆子,已经极少,他看了半晌才隐约寻到几颗。

  他在书中阅过此树,记载因种植困难而几近绝迹。不想会在此处遇到,遂入院观之。

  果然,院中农妇道,不想有识树之人。

  贺兰泽感慨,每两年验兵经过此地,从未发现此树。

  妇人道,相思豆结果不过两昼夜,便干瘪掉落,能见到的都是有缘人。

  书中是这样说的,相思豆唯有有缘人采摘,其作用可安神理气,其寓意相思相见。

  贺兰泽看着树只剩枝叶难见豆子,又见妇人竹篓中倒有一些,遂想出高价与她购买。

  妇人摇头,“贵人且瞧,妾摘的多有破裂,寓意不详,药效也散了。您若有心,且自个摘去,切记摘完整的。”

  梨花木相思豆原之所以珍贵,一来结果时间极短,二来采摘极难。豆子隐在万千枝叶中,叶片如刀;长在枝杆上,杆满荆棘。待一颗完整地被摘下来,手上少不得划出几处皮肉口子。若是戴了手套,又难以捏住比指甲还小的豆子。

  故而,待贺兰泽翻遍枝层叶缝,小心摘得二十颗,一双手已是血迹斑斑。

  然他想着将它们搁在她的妆奁里,可让她仔细观赏,更可以缓减她失眠,不由低眸浅笑,只对医官道,“医案记,手伤乃爬山拨林之故。”

  他将收拾干净的三彩斑鹿的皮毛置于马匹上,将相思豆包裹好藏在怀袖中,又行昼夜,终于回家,回来她身边。

  看见她安好模样。

  看见她身后殿中女儿的身影。

  是极快乐的一刻。

  如常人道,梦是反的。

  梦是反的。

  他抱着怀里的人,不肯松手。

  然,她抬手施了力的推开,她平静的话语第二次说“蕴棠,我要离开这”,让他确定这不是在梦中。

  他不知道藏在怀中的相思豆有没有咯到她,应该咯到了。

  因为他自己也感受到了,咯在皮肉上,骨头都发疼。

  于是,他便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松开彼此间的距离。

  他看面前人。

  初冬阴霾日,她穿了厚厚的衣衫。因在门边之故,还披了一件风毛较厚的斗篷。

  将自己照顾地很好。

  许是为了迎他,她挽了发,上了浅淡的妆容。

  这会迎上他目光,亦是一副清醒平和的模样,无半分冲动和怨怼色,亦无期待和商榷意。

  她就是在此通知他,在此与他告别的。

  “为何?”总得有个理由不是吗。

  然而,他脱口,又随即摇头,只一步步退开,一步步离去。

  他说,“你等等我,就等一小会,容我一点点时间。”

  他返身下楼,奔往陶庆堂处。

  *

  陶庆堂暖阁里,贺兰敏正在烹一壶茶。

  屋内置着熏笼,很是暖和。

  茶香四溢,水雾弥弥。

  他站在门口,看他的母亲。

  贺兰敏不避不闪,抬眸看他,笑道,“奔波劳苦,阿母给你煮了热茶,快过来饮。”

  贺兰泽没有动作。

  “可去见过谢氏了?”贺兰敏将茶推向一侧,“看样子是去了。阿母如你愿,将她护得毫发无损,满意否?”

  贺兰泽不说话。

  贺兰敏自己饮了一口,依旧含笑道,“温度尚好,再凉就不好喝了。”

  “你说回来择个日子娶她,阿母看了无有佳日。”她不紧不慢将一盏茶用尽,叹道,“你这幅样子,多来谢氏已经与你说了。她既然识趣,你且成全了她。”

  贺兰泽尚且双目灼灼盯着她。

  断香一事操之过急,贺兰敏也不再伪装,如实所言。

  皑皑的三位老师,二死一伤。

  她讲得很详细。

  最后她道,“原在你提出娶她时,就想和你说阿母的计划的。但阿母想了一下,那样与你说,你会感切不深。与其浪费唇舌,不如让你切肤深受,你方终身难忘。你的爱意,会溺死谢氏,累死无辜。”

  “明明有平坦之道可走,你何必非要寻荆棘之路,让彼此为难!”

  至此,贺兰泽终于上前,却也还是无话,只接过那盏已经有些微凉的茶,仰头饮尽。

  转身出了院子。

  许是茶水灌得太急,他咳了两声。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越咳越厉害,他拐入自己主殿时,踩上第一个台阶,只觉眼前一片晕眩,一口强压了许久的鲜血喷出,散了意识。

  *

  他不想醒的。

  因为意识消散前,他听到谢琼琚的呼唤。她喊他“蕴棠”,从尽头处向他奔来。

  而在半昏半醒里,他也感受到他的母亲,泪水落在他手背上,泣声喊他“阿郎”。

  他若就这样躺着一睡不醒,她们就都在他身边。病弱中意志难撑,生出可笑又可悲的念头。

  结果,还不到两个时辰,他便清醒,睁开了眼。

  他先同母亲说得话,“我和长意待一会。”

  贺兰敏挑眉颔首,带人离去。

  谢琼琚在他榻畔坐下。

  他虚白的面容挂着一抹极淡的笑,被缠着纱布的手伸出被褥,慢慢握上她手背,将细软的五指握在掌心。

  谢琼琚没有拒绝。

  他一直看着她,笑意忽浓忽淡,未几合上了眼。

  大约有半个时辰,暮色降临的时候,贺兰泽睁开了眼。

  殿中点起了烛灯,榻畔的人还在,晕染在烛光下,多出两分柔美和因久病后少见的光泽。

  四目相对。

  贺兰泽坐起身靠在榻上,“长意,你……”他笑,又叹。

  他低头,似是又笑了一声,眼尾泛红,问,“你想去哪?”

  天下大,其实没有太多地方是她的容身之处。

  谢琼瑛还未死,她自己一身伤病。

  “妾想去红鹿山。”她直白道,“当日坊中作画……”

  “那里有医者,有佛堂,是个好去处。”贺兰泽截断她的话,又问,“皑皑……”他想问,皑皑是去是留。

  然却突然觉得无颜再问。

  谢琼琚道,“你很好,我本来不想带她走的。但她被吓倒了,要跟我走。”

  贺兰泽整双眼睛都红了,只深吸了口气,继续问,“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你这般离开,想我做些什么?”贺兰泽重新道。

  谢琼琚怔了怔,努力平和了数日的心境,重新乱了节奏。

  这个问题,该是她主动和他说的。主动说,就能显得干脆决绝些。

  不想,竟是他先问了出来!

  谢琼琚缓缓抬眸,将话滚到唇边。

  然而一张口,便被赌住了。

  贺兰泽一把将她捞上床榻,以口封口。

  “别说……”他红胀的眼中滚下热泪,浇在彼此灼烫的胸口,“你爱我的是不是,如同我爱你,从未断绝过……”

  “是!从未断绝,从未停歇……”被箍在身下的妇人如实承认,“但是,不能再爱,放我、放你试着走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