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在野
片刻后,裴雍将剪刀扔出,沉着脸,一言不发,大步跨出祠堂。
满地青丝委地,裴智容眼神涣散,神情麻木。
裴通跌跌撞撞爬到裴智容面前,心疼地看?着一地青丝,轻轻唤了她一声,“妹妹?”
裴智容屡遭打击,心灰意冷,状如痴傻,已然说不出一句话了……
*
裴家祠堂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萧昱额头青筋隐隐暴起?,奏折狠狠扔到了地上,内监们吓得跪了一地,爬着去捡奏折。
他纵是天子,也不好去干涉人家的家务事,可?裴雍纵是不答应妹子嫁柳弘远,也不至如此狠心,将妹子折磨至此,面目全非。
而这一切,无非是因为那扭曲的士庶不婚的律法,在这对有情人之间,横起?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此刻,萧昱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愿景——
他要废九品。
他要打破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垄断。
第101章 梦魇
夜里, 魏云卿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端午那日,王孙公子们在马球场上尽情挥洒汗水,端方明?艳的小女郎们?摇旗呐喊着。
她拍手喝彩着,正?要走向凯旋归来的帝王时, 梦境开始扭曲, 艳阳高照的天气,顷刻陷入一片黑暗。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 身旁突然出现了一道道白影鬼影, 围绕在她的身边呜呜哭泣。
白影如同一个个无骨的布偶, 身子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在她身边飘荡着, 头部像极了曾经见过的小女郎,女郎正呜呜向她伸出手。
魏云卿吓出了一身冷汗, 猛然惊醒,手掌胡乱拍打着床榻,似要驱散什?么。
萧昱被惊醒, 抱住了恐惧的魏云卿,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赶走, 快把它们赶走。”她挣扎着,还在胡乱拍打着床榻, 仿佛那些白影鬼魅,还停留在她身边。
“别怕,没事, 没事了。”萧昱拍着她的背安抚着。
魏云卿恐惧道:“白影, 我看到好多白色鬼影,你怎么看不到呢?”
萧昱掀开床幔, 四下看了一下,寝殿一如既往安静,窗户半开着,月光洒了进?来?,窗外那一丛竹子摇曳着,在地上投下婆娑的影子。
“别怕,只是月光的影子。”
他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抚。
魏云卿抬头看着他,无措而恐慌地比划着道:“我看到一个影子,长得跟袁氏女一模一样。”
萧昱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眉峰却渐渐蹙了起来?,不解道:“你是皇后,与我同受天地正?气滋养,不该被邪祟入侵。”
魏云卿神色微微一怔。
“定是近来?事多,你过分?忧思,才会被这些邪祟入梦。”萧昱看着她的眼睛,给她力量,“卿卿,安定心神,他们?的悲剧不是你的错,你已给了袁氏女一个圆满的结局,即便梦到她,也?不该感到恐惧。”
沉稳的语气,仿佛是一个个稳定人心的咒语,魏云卿渐渐安静下来?。
萧昱静静拥着她,魏云卿闭上了眼,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同时,也?感受到了窗外婆娑的风吹到身上,有些微微的寒意,却让人清醒。
夜,静静的。
不知过了多久,萧昱问她,“还睡得着吗?”
魏云卿摇摇头,“我不敢睡了。”
萧昱沉默着,拉她起身,为她裹上狐氅,“走,我们去个地方。”
*
月明?星繁,天朗夜清,临近年关,月亮只有弯弯一勾。
萧昱再度带她来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皇城主?殿,只有元会日和?皇帝登基、帝后大婚、册立太子这样的国之重典才会在太?极殿举行?,平日里大殿都是深闭无人,二人站在殿前石阶上。
冬日的夜晚天然带着几分冷冽的孤寂之意,让人感觉凄静,只有忽闪的繁星,给这夜空增添了几分?活力。
萧昱站在她的身后,按着她的肩膀,道:“我曾跟你说过,太?极殿是天下之中,正?对紫微帝星,集天下正?气于一地,你就站在这里,静静感受这天地之精。”
魏云卿抬头仰望,月光照亮了她的身型,她静静感受着天地正气,沐浴着日月精华,心中渐渐宁静。
“现在,还怕吗?”
“不怕了。”魏云卿摇摇头。
这恢弘壮丽的太?极殿,是国家权威的象征,大约真是那磅礴稳重的气势,驱走了所有阴暗邪祟,怪力乱神,让人安心。
萧昱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将她整个包裹,给她温暖,给她力量。
他安慰她道:“袁氏女你问心无愧,裴氏女也?尽力了,如今这般结果虽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可这是人家的家事,我们?是帝后,更不能开这个以强权去干预他人家事的头。否则,朝堂世家也?会上行?下效,以强权去压迫那些更弱小的人。”
魏云卿吸了口气,近期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浮现着,心中万分?感慨。
“我懂,我只是很感慨。”
魏云卿垂眼,看着地面?,缓缓道:“从小,母亲就告诉我,我是魏氏的女儿,我要以家业为己任,我要为魏氏不坠的门户奉献自己。”
她顿了一顿,抬头看着夜空闪烁的星星,眨了眨眼。
“所以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我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萧昱静静听着。
“我们?也?像男子一样读过书,也?知礼仪,看似什?么都懂,实则什?么都不懂。女儿只能被养在深宅大院,我们?对世界的认知,都来自于家族的教育。”
魏云卿说着,语气突然多了几分自嘲。
“可我们?从小就在被家族灌输、洗脑着,一切要以门户为重,家族至上的思想,我们?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因为一个世家贵女,联姻就是她最大的作用,她如果不为家族联姻,就会成为家族弃子。”
萧昱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魏云卿却转身,面?对着他,“如果裴氏没有遇到过柳弘远,那她大概跟我一样,服从家族安排,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夫君,被冠以某某人妻子之名?,没有自?我,只需要相夫教子,循规蹈矩的过完一生。”
萧昱眼神微动,瑟瑟夜风吹动他们的发丝,衣摆彼此纠缠着。
“可她遇见了,柳弘远的出现给她的人生开启了另一种可能,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选择爱人,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自由主宰自己的命运。”
至于这结果是好是坏,都无需外人评说。
“她反抗的、她追求的,从来?都不仅仅是爱情,爱情,只是一个被家族宗法禁锢的女子觉醒的起点,她追求的是自由。”
魏云卿一字一句告诉他,“拥有选择的自?由。”
萧昱想,或许有着一样出身,一样成长经历的魏云卿,才能真正?理解这些贵女,理解她们?所抗争的。
即便不是嫁给柳弘远,裴智容也可以自由选择嫁不嫁人,嫁给什?么人,而不是像一件物品,被人逼迫出嫁,被家族安排的明明白白。
她们?曾经不反抗,只是因为被家族禁锢,从未走出过这片池塘。
而当她们?走出去,见识过这个天地的广阔后,她们也会向往江河湖海的浩瀚。
反抗不是叛逆,不是不孝,不是异类,是人们对自由的向往。
他思索着,突然问她,“那你觉得你有这个自由吗?”
“我没有。”
她没有迟疑地说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呐喊又在耳边回荡——
你会成为皇后,你会入主?中宫。
魏氏纵是无男再振门户,你也?要让魏氏的列祖列宗随着皇后的身份,载入史册,永垂不朽!
你要让魏氏在皇后的光辉下登顶!
“所以我佩服她们、惋惜她们?,她们?比我勇敢。”
“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我从小都是对母亲百般顺从,讨她的欢心,母亲说我应该做皇后,我就做了,那一夜陛下问我登临高台,所为何意?我不知道,因为曾经的我,入宫只是为了家业。”
萧昱眼神一动。
魏云卿看着他,“那时我觉得,我是魏氏女,我就是应该扛起这份家业责任,维护魏氏门户不坠,不让魏氏列祖列宗的功业沉寂。”
哪怕是被迫接受一场政治联姻,她也?不想让母亲失望。
可魏云卿又话锋一转,告诉他,“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入宫之后,我看到了更多的选择,我不是只有联姻这一个用处,我选择陛下,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萧昱神情微动,他想,她跟自?己说这些,应该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了。
从顾太?傅初提废九品,至宋世子度田改革,到如今他谋齐州、立盐禁、压世家、收四郡。
一步一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踩着无数动乱与鲜血,有条不紊的将权力一步一步集中,都是为了走向那最终的目的——废九品。
她选择了他,便是无论他做什么选择,她都会与他共进?退。
这是一条艰苦卓绝的路,他必须告诉她。
“百姓总以为造个反,推翻了皇帝,再换一个皇帝上去,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其实是没有认识到造成自己苦难的真正?根源。”
魏云卿看着他,认真听着。
“不从根源解决门阀政治的问题,解决士族与寒门之间的矛盾,百姓哪怕造一百次反,换一百个、一千个皇帝,一切也只是在原地打转。”
“皇帝轮流做,政权在世家,新的皇帝还是要和这些世家联姻,交换利益,来?维护自?己的统治,不改变这一套制度,谁做皇帝都一样。”
萧昱看着她,认真告诉她——
“我生于此,长于此,将来?也?要亡于此,我这一生都与这建安宫不可分离。”
魏云卿眼神一动,那一夜在太?极殿前,他对自己说了同样的话,两道声音,跨越了时间,在她耳边回荡交叠着。
“我之后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得罪尽士族,可能会留下无数骂名?,可能会一无所有,可我是皇帝,我必须去做。”
帝王的声音悠远回荡着太极殿前,宣誓着变革的决心。
“只如今你是我的皇后,以后都要与我荣辱与共,我答应过会保护你,会护你周全,可若有一日你被我连累,卿卿,你会不会后悔做这个皇后?”
“我不会。”魏云卿语气坚定,她告诉他——
“我希望这个天下,以后可以选官不问出身,婚姻不看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