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三娘主仆两人一走,李俨果然对他弟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只有那些个没脸没皮的纨绔子弟才会在女孩儿面前讲带荤的笑话!若是三娘听恼了,以后便不跟他们玩了!
李俅听他哥这么说,都不敢再吱声了。他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简雍这个开玩笑般的劝谏方式很有意思。
不管多糙的话,能叫人听进去就是好话。
事实上他哥不说,他都没意识到三娘是个女孩儿。三娘比他还聪明,比他认得的字还多,懂的东西肯定也比他多,必然不会因为这件事恼他。
不过李俅从小机灵,知道面对长辈和兄长的教诲不能梗着脖子唱反调,该认错时必须及时认错!他麻溜答道:“我以后会注意的。”
兄弟俩从小待在一块,李俨哪会看不出他弟是什么想法?于是继续念叨了他一路。
另一边,三娘没立刻回住处,而是先去寻贺知章说话,与他说起自己碰上王昌龄的事。
王昌龄读了好多书,一准能中博学宏词科!
贺知章本来就在秘书省养老,自然知晓王昌龄的存在。他笑着说道:“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后生,他的诗写得很不错。”
可惜大唐诗写得不错的人太多了,也不是人人都仕途顺遂的。王昌龄出身寒微,即便考上进士、入了秘书省,依然没找到可靠的引路人。
当时贺知章起好因为筹措岐王李范的葬仪出了纰漏,曾遭许多人非议,一度低调做人,后来更是直接在秘书省安心养老。对于王昌龄这么个诗名远扬的后辈,贺知章也帮不到什么忙。
换成未入仕途的青年才俊他还能夸上几句帮忙扬名,入了仕途他就爱莫能助了。他当了半辈子的闲官,官员任免哪有他插嘴的余地?
只能看这次张九龄能不能提携他一二!
三娘和贺知章讨论起张九龄在河南这边屯田的事。
“听说很难!”三娘好奇地问贺知章,“真的很难吗?”
贺知章闻言顿了顿,叹着气道:“当然难,就譬如老虎已经把肉叼嘴里了,你去劝它把肉吐出来,能劝得动吗?更要紧的是,叼着肉的老虎还不止一只,你说难不难?”
三娘忧心忡忡:“难!”
贺知章说道:“你还小,不必操心这些事。世上有许多人一辈子汲汲营营,遇事只知趋利避害、谋求私利,也有许多甘愿迎难而上的傻子。”
三娘反驳道:“不是傻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
贺知章哈哈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把《论语》倒背如流。”
这句“知其不可而为之”是《论语》里的话,讲的是子路在外地借宿,早起有守门的人问他:“你来自哪里?”子路说:“来自孔氏。”守门的人说:“就是那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吗?”
这句话用在这里恰好非常适合。
贺知章揉着三娘脑袋说道:“你觉得这些家伙不是傻子,难道也想当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吗?”
三娘想起自己从李俨那里听来的“未来”,难道遇到难事就什么都不做了么?难道要等天下大乱,自己和家里人也成了覆巢之卵,只能无助地伤心恸哭?
三娘道:“反正不是傻子!”
贺知章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笑着应和道:“好好,不是傻子。”
接下来小半个月,三娘都跑去秘书省蹭书看,不时与王昌龄聊上几句,了解边塞情况与如今的朝局。直至百孙院复课,她才很是不舍地告别秘书省回去跟李俨他们一起读书。
到了五月底,朝中又添了两个宰相,那便是裴耀卿和李林甫。
到这里相位算是正式满员了。
大唐宰相升迁没有固定路子,单看皇帝需不需要你。
像这次新晋升上来的裴耀卿和李林甫就是两个不同的极端,裴耀卿少年成名,二十岁便入秘书省干活,稳打稳扎干了三十多年,得到相位便显得理所应当。
相比之下,李林甫的升迁路径就比较直接了,一路凭借宰相、内侍、宫妃的引荐在李隆基面前不断刷印象分,才当了一年的黄门侍郎便被李隆基提上相位。
升迁得不可谓不快。
主要还是李隆基觉得李林甫用起来非常顺手。
而且张九龄最近让他有点不太满意。
张九龄以前跟在李隆基身边写写诏书打打杂,李隆基也觉得这人很不错,文采非常好,写的东西非常符合他心意。
可惜好景不长,张九龄当了宰相以后主意就多了,遇事总爱直言进谏。
李隆基觉得张九龄变了,不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了,以前的张九龄哪有这么爱说教?他选宰相是想让宰相给自己干活的,而不是想给自己找个对自己指手画脚的人。
他想做什么事还需要他们教吗?
他当皇帝这么久,比他们更清楚皇帝该怎么当,不需要他们处处给自己找茬。
他不喜欢太有主意的人。
像李林甫就很不错,做的每个决定都很符合他的心意。
他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宰相。
第54章
得知多了两位新宰相, 朝中众人反应各异,大多都是趁着这道任命正热乎着,齐齐登门去烧新宰相的热灶, 那络绎不绝的车马在宰相所住的坊里都造成了不小的拥堵。
此时的大唐处处都是太平盛世的升平景象,谁都无法想象大唐会有陷入兵荒马乱的一天。
古时形容乱世有个极巧妙的词叫做“海内鼎沸”,说的是天下宛如鼎中沸腾的水般滚烫翻涌。
鼎中的水并非一开始就沸腾的, 所以鼎中之人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哪怕后来的日子变得越来越煎熬,人们也并不觉得灾祸会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
添柴的依旧日复一日地添柴、烧火的依旧日复一日地烧火。
宰执人员的扩充对三娘而言是很遥远的事情,最大的影响可能是她被她八叔护送出门时时不时要绕开那些满载着贵重礼物的车马。
三娘只在一开始打听过到底是什么情况, 后来就不管这件事了。
相比于这些自己还无法参与更无法改变的朝局, 她还是更关心近在咫尺的制科考试到底是怎么考的。
可惜制科考试一般在宫中举行,她压根没机会进去旁观, 只得跑去寻王昌龄托他回来后给自己讲一讲。
王昌龄与三娘往来月余, 早已见识过她的聪慧伶俐,觉得有这么个“小友”也是一桩妙事, 闻言自是笑着应了下来。
王昌龄是在六月中旬应试的。
考完后他就接受了三娘的“十万个为什么”拷问。
好在王昌龄早有准备, 轻轻松松把试题全写出来给三娘拿回去看看能不能答。
这是三娘第一次接触到正儿八经的考题,抱着新鲜又热乎的考题兴冲冲跑回家准备好生研究一下。
郭幼明见她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不由拦下她问是怎么一回事。
三娘大方地把考题亮给她八叔看,让她八叔也能感受一下博学宏词科的魅力。
郭幼明:“……”
走开,快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制科真题, 统统离我远一点!
眼看自家八叔落荒而逃,三娘只能抱着题目独自纠结。
这一纠结, 耗掉了她一整个上午。
她没答上几道题,只觉自己白记了许多书, 压根不知道该怎么把它们给用上。
三娘有些沮丧,不由带上题目去找李泌,想和李泌探讨这博学宏词科的考题。
他俩住的比较近,三娘去找李泌都不需要她八叔送,只需要带上绕梁她们便能出门。
她二话不说直奔李泌居所。
结果李泌不在,听底下的人说他是去了张九龄家,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只得闷闷不乐地坐在台阶上边看题边等着李泌回来。
李泌回来时一眼就看到了独坐阶上的三娘。
入夏后树木愈发繁茂,密匝匝的枝叶不仅把午后的艳阳挡得严严实实,还随着徐徐清风送来炎夏难得的清凉。
三娘坐在浓荫遮挡着的石阶上皱着小眉头,似是被什么东西难住了,竟是连李泌回来了都没注意到。
李泌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手里捧着份写满字的文稿。
李泌挥手驱散正要向他行礼的僮仆,撩起衣摆坐到阶上,问三娘:“你在看什么?”
三娘这才注意到李泌回来了,惊喜地把手头的考题拿给李泌看,说这是她从王昌龄那儿得来的。
李泌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知晓这是今年的博学宏词科试题。
他刚才还在张九龄那儿看过,只是觉得三娘年纪还小,也就没有给她抄录回来。
没想到三娘自己弄来了。
今儿外头有风,屋外比屋里凉快,李泌索性直接在石阶上给三娘讲起题来。
如果说博览群书需要家世或机缘,那活学活用就需要点悟性了。
三娘目前还处于大量阅读增广见闻的阶段,拿到这些题目会一筹莫展也不稀奇。听李泌一题题给她换着思路讲解,三娘顿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就好像散落在脑海里的记忆终于被根绳索串联起来了。
三娘欢喜地道:“听你这么一讲我就明白了!”
李泌垂眸看着她灵动而热烈的双眼,心里想着张九龄面临的困局、李俨预见的“未来”。
他那天夜里起了许多卦,也没卜出个所以然来。
对于他们这些游离于仕途之外的人,想要避祸其实没有那么难,只需要动乱将至之前躲到安全的地方便好。总会有许多能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护卫山河,而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动乱平息便能继续过安稳日子。
可要是有人想要螳臂当车呢?
他们四个知晓那个“未来”的人加起来拢共都没有三十岁,能挡住那滚滚而来的时代车轮吗?
李林甫、安禄山、长安失陷、各地苦战……
李泌轻轻闭了闭眼,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若是杀一个李林甫或者安禄山能解决问题,兴许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可没了安禄山,可能还会有别人,归根到底还是当今圣上在用人上逐渐倾向于起用这类人。
不可能一个个杀过去。
这并不是凭借数人之力能够解决的困局。
李泌温声劝道:“你不必太着急,慢慢来就好,有时候太急切反而会误事。”
三娘知晓他指的是李俨所提及的那些“未来”,想了想才说道:“我没有着急,就是想多学一点。我多学些本领,说不准将来哪天就用上了。总不能等到快要出远门了,我再去学骑马吧!”
李泌微顿,把“你不一定要远行”咽了回去。倘若真起了动乱,任你是达官显贵也得沦为丧家之犬,到那时候跑得慢的也不知会遭遇什么,更说不清到底是落入敌手的男子比较凄惨还是落入敌手的女子比较凄惨。
是该多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