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自家孩子也不必担心,考虑到这些兵嫂们都是有孩子的,所以采薇学堂还有附属的子弟启蒙学堂。到时候当娘的在上课,孩子们也在上课,母亲和孩子可以共同进步。
因为三娘自己还是县尉,所以她把采薇学堂山长的位置交给了卢氏。
不得不说卢氏在女眷中的人缘还是很好的,崔县令他们的家眷都被卢氏游说过来干活。
这天狄县尉回到家的时候,就瞧见他妻子正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是在列采薇学堂的夫子名单。
山长后面跟着的就是卢氏自己的名字。
听到丈夫走过来的动静,卢氏也没停笔,还是认真细致地写完最后一个名字才把笔放下。
她伸手摩挲着第一排墨迹初干的字迹,转头笑着和丈夫感慨道:“感觉我都许久没写过自己的名字了。”
人在闺中的时候,名字还有长辈以及相熟的好友喊一喊,嫁了人仿佛就没了自己的姓名,她是别人的妻子,是别人的阿娘,唯独不再是自己。
一开始卢氏常去三娘家待着,兴许还存着点让丈夫多关心关心她们母子三人的想法,后来渐渐就真的越来越喜欢与三娘她们待在一起。
狄县尉对卢氏的决定也很支持,点着头说道:“你这个山长肯定也能在县志里记上一笔,说不定占的篇幅比我大得多。”
狄县尉本来只是开个玩笑,结果卢氏听后却有了紧迫感,决定这就再好好备个课,省得到时候闹了笑话。
三娘是看重她才让她当山长,要是把事情搞砸了,她怎么好意思见人?
狄县尉:“……”
又是感觉老婆被人抢走的一天。
入了腊月,天气冷得大家都不出门,事情也就少了。
对县衙来说最大的一桩事就是判决那伙人贩子,因为公主府的人解救出上一批被他们卖掉的妇人孩子,所以这次证据非常充分。
他们受不了蓝田大牢一天几顿打的生活,自己陆续也招了不少,其中有个习惯记账的家伙更是帮了大忙,让萧戡又带着不良人前去解救了几批人。
这些被卖的妇人孩子命运不一,有的运气好些,被卖给人当妻子;还有些年纪还小,不记事,被卖去当“干儿子”“干女儿”,其实也是买卖双方逃避罪责的一种方式,把人卖去当孩子只需要徒三年,要是卖为奴仆那可是要判绞刑的!
有个被卖的少女遇到的买家是个丧良心的,见她不听话便非打即骂,后来知晓她是个不能生育的“石女”,竟还逼她到船上做最低贱的暗娼,嫖资一付,船帘一放,谁都能上船乐一乐。那少女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直接跳进水里,人没了。
不审不知道,一审才发现这伙人的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这是毁了多少家庭啊。
这还是他们供出来的,没供出来的说不定更多。
三娘写卷宗的时候都是义愤填膺的。
由于这伙人的性质极其严重,其中好几个都值得判个绞刑,所以崔县令得把情况上报给朝廷才能正式判决。
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定,天下刑狱凡是需要判处死刑的都得经过朝廷复核才能执行。
这样一来地方官审判时就得好好考虑了:哪怕你是铁面无私的大好官,判案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治下出现这样的重大案情难道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所以一般情况下,能不捅到外面去,地方官都会遮掩下来,这是古来皆通的道理。
这次不一样,这次这伙人贩子是流窜作案,自己本不是蓝田县人,过去的受害者也大多不是蓝田县人。于是这桩案子对蓝田县几个县官来说那绝对是只有功劳、没有过错!
崔县令趁着年底考核的机会把这桩大案报了上去,虽然卖得远的那些受害者没来得及去找回来(且不一定能找回来),但案情已经十分清晰了,证据也十分充分,剩下的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相应地区接回被拐卖的妇人孩子就成。
大唐涉及死刑的案件一般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负责复核,情况严重的还要拿到中书门下以及尚书九卿面前讨论一轮。
三娘一路忙碌到除夕,才终于有空回长安过年。过年有许多亲朋好友要往来,所以二老准备年后与她一同到蓝田县来,她正好回去接上二老一起。
“瘦了。”王氏见到女儿,拉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不由得说出天下当娘的都爱说的一句话。只要儿女离家久了,在亲娘眼里总是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总还是在身边看着才放心。
三娘道:“没有,上回我看人给小孩子称重,叫人给我也称了称,我还重了一些呢!”
王氏自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你的个头还在长,便是重了些肯定也是瘦了。”
三娘说不过王氏,只得乖乖接受自家亲娘爱的投喂。
事实上比起很多任地在江南、岭南诸地的外官,她能留在京畿着实是因为关系实在太硬,考得又着实好。
但凡她运气差些,说不准就得像她祖父当年那样在南方各地辗转半辈子了,哪能像现在这样逢年过节还能回家看看?
趁着元日七天假,三娘把长安的亲朋好友拜访了个遍。
贺知章近来精神好了许多,又开始呼朋唤友喝酒了。
得知《蓝田县志》是三娘提议修的,贺知章也有些意动,让三娘得空给他拟个具体章程来,等他归乡后也好让乡人修一本。
这地方志修好了好处可不少,往后有新官员来赴任后先看一看,不能说对当地了若指掌,至少也比两眼抓瞎强。
三娘关心地问道:“您要回会稽去吗?”
贺知章笑道:“总是要回去的,我不回去的话,怕是要忘记故里是什么模样了。趁着我还能走动回会稽多看几眼,等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也能与故去的亲人们说说乡里的变化。”
三娘道:“我舍不得您走,圣人肯定也舍不得您走。”
李隆基过了五十岁以后,平时越发爱和贺知章高寿的人说说话。
尤其是贺知章,他是真正的多朝老臣,性格又有趣,说话又好听,提到旁人永远都只是夸,从不说人半句不好,李隆基觉得多和他多聊聊天颇有些延年益寿的奇效。
这不,贺知章都八十几岁了,李隆基还让他继续在秘书省挂职。
贺知章倒是无所谓,反正又不需要他点卯上值,他兴致来了就过去逛一圈,没兴致就呼朋唤友快快活活喝酒。
光看他这个岁数,御史都懒得弹劾他。
听了三娘的话,贺知章笑呵呵地回道:“我也舍不得长安,舍不得你们和其他酒友,所以你也不急着把县志的章程给我,得空再弄就成了。”
三娘拜访完贺知章,又去见她另一个儿时遛弯伙伴钟绍京。
开口就问钟绍京是不是也会回江西老家去。
钟绍京道:“你如今在蓝田县,守着蓝田关,我们想走不都得从你眼皮底下经过?你多看着点,就知道我回不回了。”
甭管是去贺知章老家所在的江南东道还是去他老家所在的江南西道,想出京基本都是从蓝田县走。
倒不是别的路走不通,只是这条道走的人更多,驿站接待起人来更周到而已。
钟绍京说话就是这样,他知道你想问什么,就是不跟你直说,就是要让你着急。
三娘跟钟绍京唉声叹气了一会,和他说起贺知章可能要回会稽的事。
贺知章嘴上说一时半会不会回去,可他的岁数摆在那儿,李隆基再喜欢他也不好留他干到九十岁。等贺知章真正从秘书监的位置上退下来,估摸着就真的要走了。
钟绍京见她蔫头耷脑的,难得地宽慰了几句:“既然他想修县志,那你便好好拟个章程给他,到时候他心里有这么个念想,说不定能多活几年与你写写信。”
三娘闻言便问:“那您要么?您要不要也让家乡修个赣县县志什么的?”
钟绍京本没什么兴趣,不过想到自己也是许多年没归乡了。
真要能修上一本也是好的,要不然旁人问起来他什么都记不得。
于是钟绍京点点头道:“那你便给我也写一份好了,我让人送回去看看他们要不要修。”
三娘还去见了李腾空。
李腾空问她蓝田县那边适不适合修道。她已经到了快及笄的年龄,倘若继续留在家里难免会面临婚嫁话题,所以她想寻个清静之所潜心修行。
三娘想到自己在辋川看到的好景致,推荐她去那边静修。
这样她们得空时也能见个面,凑一起喝喝茶或者喝喝酒。
就像王维与裴迪那样,裴迪在终南山中隐居,王维在辋川口隐居,两人时常泛舟去寻对方同游。兴致来了,于舟中弹琴对饮也是常有的事。
那多快活啊!
李腾空很有些意动。
李腾空送三娘出门的时候撞上了李林甫。
李林甫瞧见了三娘,笑着问她:“你们蓝田县年前出了桩大案?”
三娘如实答道:“都是阿戡他们的功劳。”
李林甫笑了笑,又说道:“那个县志的想法也不错,你多用心些,修得好的话可以让各地都试着修一修。”
对于这种不需要自己动手、又能让自己脸上增光的大工程,李林甫是颇为喜欢的,他自己就曾主持过《开元六典》的修纂工作。
当然,在此之前张说和张九龄他们已经挂过名了,不过最后《开元六典》是在他李林甫任宰相期间修完的,那自然是由他献给李隆基。
李隆基也很喜欢这些只需要署个名就能流传千古的好事,《开元六典》名义上就是李隆基御撰。
将来后人提起这本《开元六典》,要么只提李隆基,要么只提他李林甫,至于真正负责修纂工作的家伙那肯定是无人知晓的。
就像提到大明宫,人人都知晓它是太宗皇帝命人建的,谁会记得是哪个工匠砌的墙、哪个工匠搭的梁?
第96章
三娘走后, 李腾空就和她爹商量去蓝田县清修的事。如今的大唐最不缺的就是道观,她想修行多的是地方能修行,所以并不担心到了那边不好找落脚点。
李林甫:“……”
虽然已经有了这个女儿可能出家当女冠的认知, 可真到了这一天还是有点发愁。没想到郭家三娘来这一趟,竟还把他女儿哄去蓝田县了。
仔细想想,这也是好事一桩, 好歹有熟悉的朋友在那儿照应着。
李林甫道:“我先派人去打点好,你总得把晦日过了再去。”
李腾空点头。
李林甫喜欢权势也喜欢享受,每天只要睁开眼就是在琢磨怎么揽权和享乐,很难想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个万事不过心的女儿来的。
也就碰上那郭家三娘时才鲜活一些。
李林甫很快便派人去辋川一带物色适合自家女儿修行的道观。
天宝二年的正月, 没下什么雪, 一直都是天清气朗的好天气。
三娘把该拜访的亲朋好友都拜访了一遍,并将自己请张婆婆雕的闲章送到每个人手里。
闲章这种东西就是写诗作画后随意盖着玩的, 不算特别正式, 不过每一枚的图样三娘都画得格外用心,是以李白他们拿到以后都觉得挺喜欢。
年初六李白被李隆基召到兴庆宫喝酒, 李白还把三娘送他的印章拿出来显摆了一番, 说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
李白这人就是这样,旁人对他好,他就对人掏心掏肺,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哪怕对方是皇帝也不例外。
偏李隆基还真就吃他这一套。
天底下守规矩的人可太多了,偶尔出个不守规矩的他便觉得格外新鲜。
就连读着李白对外吹嘘的“归来入咸阳, 谈笑皆王公”“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 李隆基都觉得特别有意思。这样赤诚而热烈的一个人,放在身边总是很开心的, 从前便没有人敢拿着什么东西到他面前来说“这是天下独一份的,连你这个当皇帝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