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李隆基拿过李白那枚“独家闲章”瞧了瞧,发现确实别致得很,印纽雕的是座崔巍高山与忽隐忽现的盘山栈道,取的是李白那首《蜀道难》中的“青泥何盘盘”之意。小小的印纽竟能把青泥栈道展现得这般细致,着实十分难得!
要不是它实在精巧至极,李白也不至于到了御前都拿出来得瑟。
而印文是三娘所写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遍地都是书法名家的盛唐,三娘这手字当然称不上冠绝一时,可她从小受贺知章、钟绍京、颜真卿等人的熏陶,写出来的字瞧着就是叫人觉得特别顺眼。
李隆基也觉得顺眼。
只是听李白说什么“专门为我做的”,李隆基心里又有些不得劲:好歹他也是看着这小孩长大的,从前可没少给赏赐,怎地这家伙送李白印章不送他?
正巧这时候李林甫来求见,李隆基便问他有没有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宝贝。
李林甫当然没有,不过他见他女儿摆弄过,便如实说了。
这小姑娘一点都没把他当宰相,登门那是从不带礼的,从小只和他女儿往来。要不是偶尔出入时撞上了,估摸着都不会寻他说话!
李隆基听后心里是有点满意的,当皇帝的哪个喜欢底下的官员沆瀣一气?要是人人都走宰相门路去了,他这个皇帝就危险了。
李隆基笑道:“这么说来不独我没有,你这个当国相的也没有。”
李林甫道:“臣岂止是没有,臣女还和臣说要去蓝田县那边清修,当真是连女儿都被她拐跑了。”
李隆基见李林甫脸色发苦,哈哈笑道:“可惜她不是个小子,不然也算是一桩良缘。”
李林甫道:“臣也这么觉得,这要是个小子,怕不是早就被人抢去当女婿了。”
既然聊到了三娘,李林甫便顺势和李隆基说起蓝田县那桩案子以及《蓝田县志》的事。
别人去当县尉都是去熬资历的,三娘这倒好,不到半年就闹出这样多的动静,连萧戡那小子都跟着他长进了。
萧戡算起来是李隆基的外孙,李林甫夸起他来不吝溢美之词。
李林甫还是很懂得揣摩李隆基心思的,专拣李隆基爱听的说。
这么聊了小半天,李隆基果然十分开怀。
到处都喜气洋洋地探亲访友,东宫却有些沉寂。
年前李俨的婚事因为武惠妃之死耽搁了,入冬后太子李瑛又一病不起,婚期便一直没再定下来。年后太医对太子李瑛的病情束手无策,建议让皇孙成个亲看能不能冲冲喜。
一般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太子妃忍着悲伤筹备李俨的婚事,要是太子李瑛真没了,那李俨接下来三年都不能成婚了,还不如赶早把人迎进门,省得越拖越久。
总得为以后做打算。
皇家婚事基本不用本人操心,李俨只需要出个人就好。他在太子病榻前侍疾数月,人看起来有些消瘦,得知婚期后便越发安静了。
他正月十六就成亲。
三娘是从李俅那儿得知这个日子的,不免和李俅说道:“到时候不是休沐日,怕是回不来了,你帮我多喝两杯。”
说着她还将为他们兄弟俩雕的闲章一并给了李俅,这是每个亲朋好友人手一份的新年礼物,绝对不会漏了任何一个!
她的假期只剩一天,李俨她怕是不能见了。她和李俅还好,都还没开始谈婚论嫁,不用特意避嫌,李俨却是马上要大婚了,这段时间总得避忌一些。哪个新嫁娘愿意听到自己未婚夫婚前与别的未婚小娘子私下见面?
三娘不会仗着自己和李俨从小一起长大就什么都不考虑。
有句老话说得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李俅也没让三娘去见见李俨,只嬉皮笑脸地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昧下我哥那份的。”
三娘听后也笑了。
又让李俅多宽慰李俨一些。
生死这种事谁都说不准的,如今李俨也要成亲了,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李俅点头。
三娘在长安多待了一天,初七傍晚吃过饭后便出城去了。
不出意外又在灞桥那儿见到了萧戡,这次他没有蹲在那儿吃胡饼,见到三娘便麻溜上马招呼三娘快走。
仿佛有狗在背后撵他似的。
三娘奇道:“你怎地走得这么急?”
萧戡跟三娘大吐苦水,说起他过年这段时间的遭遇。
先是长辈让他演绎一下自己如何捉拿人贩子。
接着又让弟弟萧复说说都读了什么书,开始讲些“你看看你弟弟你再看看你自己”之类的屁话。
这几天登门的亲戚多了,见他长得越发高大英武,一个两个都问他婚配了没,还说自家女儿长得贼拉好看、表哥表妹亲上加亲之类的,纷纷要他赶早挑一个娶了。偏偏他娘也不拦着,笑吟吟地看人拉他当女婿。
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三娘乐道:“人家要给你牵红线,又不是吃了你,你用得着落荒而逃吗?”
萧戡道:“我可是要浪迹天涯的游侠儿,娶妻生子做什么?这牵红线的说法挺在理的,有了家室还真跟被绑了根绳子似的,上哪都不自在。”
三娘听得直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萧戡得意洋洋:“对吧,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
两人边说边往蓝田县方向骑行,想趁着天还没黑赶回蓝田县。
狄县尉他们离家远,元正七天假不够归家的,所以这几日县中都是他们在坐镇。
三娘一回来,卢氏就找了过来,说是正月是不是要开始展开招生宣传了。她们手头已经拿到蓝田县这批“兵嫂”的名单,除了那些个有办法逃避兵役的乡绅富户,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男丁在服劳役和兵役。
县中的劳役都是离得近的,比如在驿站跑腿之类的,平时好歹还能回家,兵役就真的是离家千里万里了。
越是了解这些情况,卢氏便越觉得采薇学堂的创办是极有意义的,至少表明朝廷不是常年让男丁到战场上送死,朝廷对于这些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还是很关心的,会好好对待他们留在家中的妻儿。
三娘道:“有姐姐你们坐镇,想必所有人都愿意来。”
别看县令、县尉在别处不算什么大官,在县中百姓看来那也算是蓝田县一片天了。如今这些官夫人亲自坐镇采薇学堂教她们识字算数,有多少人不想来呢?
事情也如三娘预料的那样,消息由里长传达到本里以后,名册上有名字的人基本都报名了。
还有些人来旁敲侧击,想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和自家孩子的名字也登记上前。这可是像县学一样由县中财政以及商贾资助来维持的学堂,兵嫂们去上课是不必花钱的,谁不想去!
只是采薇学堂从一开始便敲定了招生群体,一时半会是不可能面向所有人的,所以这些看到不要钱想来碰碰运气的人都被劝回了。
有些东西大家都没有,自己心里头便不会有念想。结果忽地有一部分有了,那剩下那些没有的人便开始焦虑起来了。
尤其是自家妯娌间平时是最爱较劲的,平时自家男人在身边,对方男人不在,难免就觉得自己底气更足些。虽不至于欺负对方,心底却也觉得自己胜了一筹。
可现在人家要去识字了,还是官夫人亲自教的!
人家以后认了字,学了算术,还结识了官夫人,说不定管家的事就落到对方头上了。
而且不仅人家识字,人家儿子女儿也能早早上学堂,那差距可就不仅是一星半点了!不说别人了,就说自己要想给儿子娶媳妇,是挑大字不识的,还是挑能识字算数的?
一时间满城人心浮动。
甚至有妇人半夜醒来看着自家睡得像猪一样沉的丈夫,都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这家伙怎么就没被选去从军?
第97章
正月十六, 皇孙大婚,宾客如云,太子李瑛终于再次在人前露脸, 只是脸上的憔悴便是傅粉三斤也掩盖不住,应当是强打着精神接受长子长媳的拜见。
因为情况实在太特殊,所以东宫上下并没有太铺张, 李俨这位新郎脸上也没有少年郎成婚时应有的喜悦。不过他一贯沉稳得很,小小年纪便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性情,是以也没人觉得不对。
李俅这个当弟弟的倒是帮李俨挡了不少酒,好叫李俨能醒着去洞房, 争取能尽早为东宫生下个长孙来。
三娘已经回到任上了, 自是不能回去向李俨贺喜的,但她送李俨的印章便有祝他们新婚夫妻俩百年好合的寓意, 也算是把新婚贺礼送到了。
采薇学堂也在这天正式开始对生员开放。
除了识字算术这些基础课程以外, 三娘还准备请云锦、康丽娘乃至于张婆婆她们来给她们教些技艺,哪怕不是人人都能学有所成, 至少也让她们能多几个选择。
只是这些事一时半会急不来, 先把基础打好再说。
须知许多手艺人讲究传承,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把自己的本事外传,便是外传了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天分能学,所以安排这类专业技艺相关的课程得再三斟酌,既能让生员学到点有用的东西,又不能轻易涉及别人不愿外传的东西。
只要有人愿意学, 三娘还可以想办法邀些外援来授课!
比如发展一个雕版印刷产业链。
蓝田县人比起外头的人多了个优势,那就是许多人都是玩过刻刀的。
手艺这东西只要练习得足够勤, 往往能做到一通百通,既然有过雕玉的经验, 雕字版和画版当然也不在话下。
大唐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士农工商的界限已经不复最初那般鲜明。
这会儿工商两类人虽还是有诸多限制,相对唐初而言灵活了许多,至少工匠不再是必须随时接受官府征调,而是可以纳钱免役。
这样就涌现了一大批拥有“自由身”的手艺人,他们相当于雇佣工,有活就接活,没钱还是照常生活,而不是直接入了官府让干什么就只能干什么的匠籍。
尤其是长安城这样的繁华都会,对于手艺人的需求那更是旺盛至极,这让许多人即便脱离了田产也有能靠自己的双手养家糊口。
雕版印刷这一块的人才缺口是非常大的,即使已经由朝廷大力发展了将近十年,流通在市面上的印刷书籍还是供不应求,远不能替代手抄本的存在。
三娘觉得这个产业大有可为!
她是亲自跟进过雕版印刷过程的,实在不行还能托李俅请一批东宫老雕版师父过来教学,所以想在蓝田县构建雕版印刷产业链完全不成问题!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奠定人才基础。
三娘不知道自己能在蓝田县这边干多久,反正先循序渐进地进行扫盲教育就是了。想要搞雕版印刷,你总得识字吧!
既然钦天监那边给李俨选的吉日是正月十六,三娘觉得这一定是个好日子,便麻溜地让采薇学堂正式展开迎新工作。
不少人陆续带着孩子来报名。
有些小孩子实在还太小的,便只能等下一批了。
卢氏第一天便与其他县官家眷一起对第一批生员进行初步筛选,本身就学识不错的拉拢过来看能不能留着当夫子,接着再按照有无基础进行分班教学。
小孩子也按照年龄和基础深浅粗略分好了初、中、上三舍。
一通忙活下来,天色竟都暗了下来。
三娘带着狄平、狄安来陪她们吃饭,一方面是要了解生员们的情况,另一方面则是要了解卢氏她们工作上有没有什么难处。
卢氏虽忙了一天,却觉得心中分外充盈。
她们也并不觉得自己从前在虚度光阴,只是如今儿女都长大了,不像儿时那么依赖她们了,她们也应当有点自己的事情做,若是仍像以前那样心里眼里只有丈夫孩子,丈夫和儿女指不定还会嫌她们烦。
正好如今有这么一桩事能让她们凑在一起忙碌起来,她们岂会觉得有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