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墨
“男儿想要建功立业,或是想要金银珠宝,陈家都不会唾弃,只是与祖上?的宗旨不同些,不能再待在陈家,于是,我爹最初执家时,就把这批人分出去了,每人给?了分户银,让他们自立门户。”一顿,她笑问,“我阿爹人很好吧?他虽然是个?倔老头儿,但大事?上?从不会亏待谁。”
说着,她又?神色急转,拍桌一怒,吓得余公子碗筷险些没抱稳,但见她这个?趋势,是要把话题绕回来,“可没想到那群狼心狗肺的人,一分出去就无法无天了!有些人打着陈家的名义勾结官僚,强抢民女?、欺压百姓,尽行不轨之事?!也?有些人端起陈家的饭说香,踏出陈家的门槛就骂娘,拿着祖上?的技艺来反陈家,美其名曰一山不容二虎!最可气的是,还有些人集结草寇,拥兵自立,被前朝清剿数回,害得陈家也?被牵连!”
“没办法,阿爹只能派人将?他们赶到后边那片花山上?,由陈家亲自镇守这群虾兵蟹将?!多年针锋相对,积怨颇深,好在陈家业大,也?镇得住!后来如今的皇帝带人反了前朝,改朝换代,许多因故中立的流民都来到了麟南,藏在花山,莫名成?了那些人与外?界连通的桥梁,得知外?头换了新天地,他们又?不安分起来,想带着陈家的锻兵技艺臣服新帝!但他们锻兵技艺荒废已久,且心思不专,空有技艺,没有能力,加上?陈家珠玉在前,人家新帝压根看不上?他们!”
“恼羞成?怒之后,他们就彻底走?上?邪门歪道!净锻造一些酷兵冷刃,譬如在刀剑上?布倒刺,弩箭尖上?铸倒钩,搞着搞着还真给?他们弄出些名堂,收留了一堆刺客杀手?,专做些下作勾当。阿爹几次想上?山清剿,又?怜惜山中许多避世流民,和许多不愿相信先朝已亡的孤苦老人、弱小妻儿,只能作罢!”
“这事?儿在麟南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只是大家都敬佩陈家,信任陈家会做好麟南的护身符,所以都不去提这事?。”陈桉看着他,“你?被他们追杀,是得罪了他们当家的?还是有人花钱买你?的命啊?据我所知,一般追杀,倒也?用不着十字倒钩剑!你?是他们头号追缉对象!你?还能活着!还能就这么张扬地走?在麟南街上?…还敢大剌剌地来参加本?姑娘的相亲宴!你?多了不起啊!”
她说的空隙,余公子已用完一碗饭,放下筷子,感谢她的招待,却不打算把自己的消息和她共通,“在下还有要事?,恐怕无法与陈姑娘陈情了,在麟南稍流连几日,便要离去。”
英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陈桉也?不留他,端起酒盏敬了他一杯,“余好汉要做的肯定?是大事?!一路平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穿着…呃,带着我的衣裙手?绢来陈家找我!”
余公子面色一赧,垂眸抿唇露出浅笑,抬眸看向她,轻声道,“就叫这个?名字吧,余好汉。但愿在下所做之事?,对得起姑娘这番美赞。”他犹豫片刻,端起桌上?一直没碰过的酒盏……以他的身份和要做的事?来说,出门在外?,多提防警醒要紧,可眼前的人赤诚如斯,左右都中了“美人计”吃过她摆的饭了,也?不差这杯酒,遂回敬她,举头一饮而尽。
“好酒量!”饶是阿爹也?没这么耿直畅快地将?她爱喝的白霜一盏饮尽过,陈桉笑着抚掌,下一刻敛起笑意?,“呃…哎?!”
“砰”的一声,人直挺挺倒了下去,栽倒在桌上?。
快得令人咋舌,陈玉良与她一样还深陷在对他身份的好奇和酒量的敬佩中,谁都没反应过来。
她俩面面相觑,又?将?视线拉至他的后脑勺,哄然大笑。
笑过之后,陈桉偏着头,一眼不转地盯着他,“余好汉么……”悠然一笑,“小良,把咱家大夫找来。”
第56章 麟南歌(四)
相?亲宴结束了余好汉也不见醒转, 大夫趁他熟睡时,对他的身?体各部位逐一进行检查,发现?大小剑伤约有七八处, 幸而避开了要害,且并未穿刺而过,多为划伤。不得不说,有时候会逃命,比会正面迎敌更重要。且隐约可看出,他的伤口都曾洗过毒, 虽然?手法很粗糙,导致伤口被崩烂, 愈合得也丑陋,不过都洗得非常干净。
这样能活下来, 要么?身?体素质极强, 要么?关于人的身体知识足够丰富。很显然他是后者?,他很了解自己的身?体。大夫重新为他清理了一番,上药包扎好, 仍不见他醒来。陈桉只好将他带回陈家, 安排在客房。
次日,陈雄从炼铁坊赶回家, 听闻她在相亲宴上捡了个男人回来, 这还了得?饭也不吃, 提着刀就去找人!还没跨进院门?,手下来报, 那人清晨醒来就不辞而别, 只留了字条感谢小姐厚待。陈雄转道去找陈桉。
“跑了?!”陈雄端着架子,“好不容易招一个婿!什么?窝囊人, 面也不敢与我见!直接就跑了?!”
陈桉翻了个白眼,把?来龙去脉同他讲了一遍。
“这么?说?,他是怕连累陈家,才?一大早离开的。”
旋即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陈桉问他,“阿爹,你说?那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让人追杀至此?也不知是花家从老巢派人追杀一个鄞江人,一路逼他来到了麟南,还是他不管到哪里,都有人要买凶杀他,此番来到麟南,恰好轮到花家出手?”
陈雄也颇为凝重,想起一桩事,“这段时间,我们的人确实感觉到花家活跃得异常,他们想将花家发展成无孔不入的暗夜组织,想更加壮大,想压我们一头,想不再被我们束缚镇压,他们就必须得到权贵的支持,所?以近月来,他们多在为权贵做事。你说?那位余公子看着像落魄贵族,那就说?得通了。他或许正陷入被家族仇敌追杀的境地。”
陈桉和陈玉良对视一眼,稍一沉吟,前者?摇头道,“无论是否为权贵,就算只是个小官或者?富户,一时被仇家追杀,也不至于从头到尾都只有自己应付这一切吧!他的伤势瞧着结有半月了,怎么?也没个家里人找过他,任他在外头流浪呢?”
陈雄颔首,“有道理…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卷入的是家族内部的争斗,背弃家族潜逃在外,自然?也就无人帮衬了。”说?到这,他兀自一笑,随口道,“许是个独路英雄,要走自己的大道吧。”
独路英雄?自己的道么??陈桉碎碎念着,沉思片刻,忽然?眸光微亮,“他很瘦弱,瞧着还有点窝囊,碰个手指头尖尖儿都要脸红半晌,但?他要走自己的道?”
陈雄当即摆摆手,“这有何稀奇?世上总要有这样的人才?行吧!你也不必夸他,再过两月,你不也要正式在封授宴上成为咱们陈家的少家主了么??从此以后,镇压花山,保护陈家,守护麟南,就是你应当的职责,就是你的道了!这也是你自小的梦想啊!”
话?落渐落,陈桉满怀憧憬的一双瞳眸逐渐清晰起来,映出了后来的事。她再得到余好汉的消息,是陈家的封授宴结束当晚,有人化名为“河神”给她送了两件贺礼,祝贺她成为陈家主,据说?她并不是陈家第一位文武双全的女家主,但?她是百年来武学?天赋最高,也是最年轻的女家主,封授宴时方过了十九岁的生?辰,河神也为她感到高兴,所?以哪怕山高路远,也赶来送礼。
当她听到消息想去传人进来时,他已经走了,留下一句“各自辉煌,有缘再见。”
留下的贺礼用?了两只机关匣封存。
“什么?玩意儿这么?难解?!这到底是送贺礼,还是送糟心?!就显摆他会机关术呗?”陈玉良陪着自家小姐研究了大半个月,受尽折磨,原本比她还要暴躁的陈桉真像是被观音附体,竟有这般耐心,不恼不闹认认真真解至如今,也不说?找个专人来帮忙,非要自己钻研。那你自己钻研自己钻呗,拉她干啥?陈玉良耐心告罄,拔出刀来,“小姐,直接砍了吧!”
“不行!”陈桉将两只匣子死抱在怀中?扭身?避开她的刀,拧眉道,“小良!你要是敢砍下去,我就罚你一个月不许吃我的小厨房做出的饭菜!让你吃我阿爹厨房里的!你掂量吧!”
那可不行,整个麟南,小姐的厨娘是顶尖,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得过,她的嘴巴早就被养刁了,宁愿再陪着解个大半月,也不肯吃别院的厨饭。
败下阵来,她老老实实地扒拉两下裙子,往陈桉的小榻上一趴,伸直身?体,蔫儿了吧唧地长叹:“哎……哟……”她恨河神,她恨爱情,没事儿送什么?礼啊,还搞神秘那一套,你们熟吗?!
于是又过了半月。果然?,人的潜力全都是能被逼出来的,陈桉和陈玉良差不多已经凭借着自学?,入门?三流的机关术了。将其解开的那一刹,终于晓得,余好汉赠她的机关匣,所?用?的不过是最低级的机关。罢了罢了,人各有所?长嘛,陈桉心力交瘁,揉了揉鼻梁,长呼一口气。来看看送了什么?吧!
第一个匣子方方正正,解机关时便隐约能闻到荔枝香,此刻打开,荔香扑鼻而来。陈玉良晓得,荔枝香,是陈桉惯爱熏在衣物上的香气,看在这人挺有心的份上,便饶恕了他用?机关匣折磨的恶趣味吧!她探着脖子看了眼里面的东西?,也忍不住哗然?惊叹,“…好华美的衣裙!”
首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朱红色缂丝蝶围海棠花景裙,手臂、腰肢纤细处以银红软烟罗覆一层轻烟薄雾,衣襟与腰带上有织金云水纹,银白的璎珞玉坠珠链子,自两侧腰间,勾连衣袖,可以想象,穿着后,颔缩时隐约可听见叮铃作响,展臂时又如白鹤落羽,新奇惊艳。
“所?谓‘一寸缂丝一寸金’,他落魄成那样了,哪来的银子啊?”陈玉良叹道。
陈桉摇头,抿唇一笑。
巴掌大的素笺飞落,陈桉眼疾手快接住了,翻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三字:赠家主。
然?则,她再垂眸,又见藏在这件衣裙下,匣底还有一件华裙,虽是素白,却通用?了珠光绡的上等料子,在灯火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华光。
夹在衣裙中?另有三字:赠观音。
红色赠家主,白色赠观音。陈桉稍一回忆,便想起那夜自己更换白衣之前,正好穿着红衣,刚从小摊那处打抱不平完,赶至河岸。他真的没见到她穿红衣吗?他真的是后来路过吗?他真的不是在小摊处,便已见过她了吗?
不自觉浮上些了然?的笑意,她打开第二方匣。
匣盒较之方才?的小了许多,刚好落在掌心的大小。轻轻翻开盖子,她心念一动,一只雕刻精致的黑玉扳指上血红的宝石透得扎眼,细看黑玉上的雕画,如此精小之物,竟刻着盘飞的鹰隼跟随,戴着斗笠的侠女旋身?舞举双刀的画面。那颗红宝石正好被镶嵌在了女子双刀戳中?的位置,而红宝石上本来的一道深红游丝,就像被刀劈开的裂缝蔓延开一般,将画与宝石连贯起来。“双刀撼石”,是祝她一展宏图,万事皆成。
依旧用?素笺附上三字:赠豪侠。
既然?真心诚意来送,又送的如此厚礼,为何一面都不敢见呢?他的处境当真险要到了这般地步,连见一面都怕牵连她吗?
陈玉良看出她心中?所?忧,“不如明日奴婢去打听一番,鄞江城那头的权贵富户哪家姓余,发生?了何事?”
啧,陈桉摇头,要是她正大光明用?陈家的人脉去打听鄞江权贵家族内斗的事情,怕会上升牵连到陈家,若被有心人拿住把?柄,四处说?不愿臣服帝王家的的陈家,要去帮哪个权贵,届时会很麻烦。
她招了招手,示意陈玉良附耳听,“这事儿不方便抬明面来,也不方便为了咱们一时好奇借用?陈家的势力,更不方便让陈家陷入与权贵沾边的话?道里。这样,你乔装改扮一番,偷偷去花家打听吧。虽然?他们做些阴暗的勾当,但?不得不说?,近几年在天下织连出的情报网还是挺好用?的。况且余公子被追杀本也和花家有关,你去一趟,打探打探到底什么?情况,机灵些,小心些,千万别让人晓得你是陈家人……我怕你回不来,还得我拿刀口去赎你。”
陈玉良颔首一笑,即刻去办了。
彼时过了半夜,烛火烧透了芯子,陈桉才?等到她回来,闻到了血的味道,她迎出去就见陈玉良半身?的血。陈玉良面露惊恐,却摆摆手示意血不是她的,旋即猛灌了一大口水,“小姐,神了!“又喝了一大口,喘气抚平心绪,才?握紧陈桉的手,急道,“奴婢在花家遇到了余公子!原来他一直不曾离开过麟南!他、他、他……!”
陈桉快急死了,这感觉不亚于听评书时说?书的非要按章回分字段,她又给陈玉良倒了一杯茶,“既然?遇见了,那他现?在人呢?到底发生?何事?快说?快说?!”
陈玉良瞬间流出两行灼泪,“奴婢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被关在一处地牢受刑,浑身?鲜血淋漓,但?有一点奇怪的是,那些人唯独不让他的脸受伤……总之,领头的人想让他交出什么?东西?,一直施刑折磨,却并不将其置于死地!奴婢想救他,便打晕了看押的人!可他不跟奴婢走!看见奴婢,只问奴婢你是否收到礼、可还欢喜云云!明明奴婢都把?那些孽障清扫干净了,他就是不离开!问他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需不需要奴婢帮忙转交出去,他、他就笑了!说?、说?……”
“说?什么??!”
“他说?不必了!东西?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他说?,今夜,所?有人都会请他回到鄞江,他不会死的。”陈玉良皱眉,“奴婢也不懂什么?意思,怕再拖下去新一波看守的人赶来了,便先逃了。走之前他问起小姐你——”
“我?”
“对,他问起你,那日画舫相?亲会上,他晕过去了,不知道你可有遇到…想嫁的夫婿?”
说?至此处,良阿嬷涣散的目光重新聚集,热泪盈盈,并不坠下,稍呼吸一口气,便将神色恢复如常。其实说?至一半时,阿娘已沉沉睡去,阿爹也早就抱着阿娘回房休息了。
良阿嬷像是独讲给余娴一人听的,字句间,坦露血肉与人情,她希望这些流露出的东西?,可以让她在窥见秘密时,对她的爹娘少一些猜忌。
余娴听得入迷,一时难以抽出神,还靠在萧蔚的肩膀上发愣。
“好了。”良阿嬷起身?,掸了掸裙上灰烬,抬头看向余娴,别有深意地说?,“你去吧。”
第57章 玉匣
阿娘一醉, 年夜饭是没法子吃个团圆了,阿爹陪侍,大哥二哥对爹娘心怀芥蒂, 不愿意出来,阿嬷也因提起往事,心有戚戚,余娴自己和萧蔚就更不用说了,记挂着夜半三更的计划,也没心情撺掇大家非要坐一起吃这顿饭, 于是?安排厨房将膳食传到各自屋内,其余的, 让管家携着忙活半晌的祭师与仆人们齐聚一堂吃个团圆,也算是?余家自个的团聚了。
余娴叹了口气。祭祖嘛, 几?多变化都很正常, 只是?今年格外支离破碎些,竟连团圆饭也吃不到一块。罢了,就算坐聚一堂, 各有心事, 也是强颜欢笑。
一更天,枭山的雪稀奇地停了, 风渐弱, 路也好走?许多。余娴披着斗篷站在山庄一条幽深小道的门口等着萧蔚, 小道东西分别毗邻着良阿嬷与她的屋子。虽然阿嬷帮了她,但保不齐也会因为担忧她的安危偷偷跟踪。于是?她出来之前吩咐春溪去缠着阿嬷睡觉, 并在这条小道口一直外头观察着阿嬷屋中的动静。等到阿嬷的灯熄了, 她才松了一口气。耳畔传来窸窣的声音,原是萧蔚摸黑出来了, 一点光亮都不带,害得她反应不及,下?意识要呼叫。
手被握住,熟悉的温软触感传来,稍有安心,“是我。”他快速回了一句,待离开小道,才将怀里的夜明珠掏出来照亮,“手倒是?不冰。等了这么久,身上?冷吗?”
倒也没等很久,许是?阿嬷回忆起往事,心有触动?,睡得很早。她穿得又?厚实,摇摇头说不冷,拿出袖中锦囊,打开地图,刻不容缓地前往目的地。
良阿嬷在与阿鲤生死?攸关的事情上?都十分谨慎,道路划线清晰,标记仔细,且每一道标记都与途中所?遇见的挺拔巨树上?的图腾逐一对应,过了几?道弯,有几?条岔路,穿过树林亦或经过小道,一条岔路都不会教她走?错。只是?雪障阻隔,难免耗时,走?到一半路程,余娴有些累了,还没开口,萧蔚就蹲下?身,侧首抬眸看她,示意她上?来。
余娴趴上?去,把脑袋放在他肩颈上?,等了一会,他却并未起身,“怎么了?”顺着他埋头的视线看去,雪地上?除了他们?方才新留下?的乱步外,还有别人的脚步,瞧着像是?隔着几?个时辰前的,被风吹落的树叶和新雪覆盖,若不是?蹲下?身看,不大容易分辨。
“有人比我们?先?来过这里。”萧蔚低声说道,“大概在傍晚。”
彼时正好是?祭祖的时辰,大家都在一块,也没有谁借口脱离过队伍哪怕一刻钟。余娴想了想,“是?不是?良阿嬷为我探路留下?的?”
“瞧着像两个人的脚步。”萧蔚背着她起身,“先?走?吧。”
两个人的脚步,若其中一道是?良阿嬷的,另一个是?谁的?
沉吟思索不得解,一路无话,再回过神,已到最终标记处。这个地方在整座枭山地图上?所?显示的位置,是?自上?而下?三分山腰处,呈山丘状,拱起半坡,只如今枯枝连亘藏起洞穴,雪落在枯枝残叶上?,封住了洞口,唯有一隅留出半人高的角洞,一看就是?提前被人钻过,蹭掉了枯枝藤蔓,边沿还有雪堆向下?坍缩的迹象,洞口这个尺寸,绝不是?良阿嬷钻的,多半是?后头还有人来过,才挤出了现在的大小。余娴稍伸长脖子探看,角洞下?黑漆漆的,不见光亮,唯有风声,像鬼泣一般。
于是?从萧蔚的身上?下?来,急切地往洞口钻,“地图上?画着梯形,这里面应该有梯子!”被萧蔚一把拉住,回眸见他一眼不转地盯着自己,惶恐?激动??胆怯?她一愣,两相沉默,一丝酸涩在喉口间蔓延,她回过头不看他,挣扎着收回手,“我要下?去看。”
语毕,不等萧蔚再拉住她,生怕被阻拦,她就像兔子撞树似的决绝,半个身子都栽进了洞里,下?一刻“砰”地一下?,伴随着一声“哎哟”传来,把萧蔚吓住了,要拉她的手,发现她的手连着另外半截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了洞口外!
“阿鲤?!”萧蔚毫不犹豫地钻跃进去,迫切地高声急呼,与此同时,回音甚为深广的洞穴内回荡着余娴委屈哼唧的声音,循着声音视线向下?,余娴就在楼梯上?趴着,夜明珠自梯上?向下?滚落,发出沉闷的幽怨声。萧蔚把她抱起,在怀中翻调,观察她的脸和手等裸.露处,没见有伤口才松了口气问她,“摔着了,疼不疼啊?身体有受伤吗?”
“不疼…穿得厚,身上?也不疼。”余娴揪着他的衣领,低声回道,“就是?吓了一跳。”
萧蔚将她搂紧了些,抬手揉她的脑袋安抚她,而后对她说:“我也吓着了…还以为是?那走?在我们?前边的人尚未离去,埋伏在此,将你一把拖进去了呢。”
余娴感到窘迫,她是?不想和萧蔚继续纠结进洞穴的事,也不想萧蔚再劝阻她,才一头扎进洞里的。两人站起,萧蔚扶着她一同走?下?楼梯后才去捡滚落一旁的夜明珠,余娴打量周围,穴壁上?有矿石,迎着夜明珠的光芒,将整个洞间全都映亮,连手指上?的脏污也都一清二楚。前方唯有一条宽道,不知深深几?许,但总要往里走?,才得见乾坤。
很奇怪的是?,洞内完全没有腐臭味,反而有风在空气中流淌穿梭,地面也很干净,除了楼梯边有些被风误卷进洞的枯枝残叶外,再没有别的东西。说明这里有人清扫。这意味着,极大的几?率是?,什?么都不会留下?。这些年找的真相,可能是?一场空。
余娴抬头看了一眼萧蔚的神情,他的唇抿紧成?一线,眸色灰黯,眼神阴冷,尚沉得住气。收回眸,她也沉住气,继续向前。
越深,越空,逐渐生出对未知的恐惧,像洞穴的藤蔓缠缚网拦住洞口一样窒息。再往里会是?什?么?夜明珠与矿石交织相映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扯成?无数道四面八方交错伸长的爪子,探入黑暗,疾步之?中又?好似他们?吞没了黑暗。可被一寸寸照亮的,是?前方的洞穴,回头望去,幽深一片,被吞没的是?他们?。
不知走?了多久。没有,仍是?什?么都没有。
他在发抖,手臂僵硬,无意识地缩紧拳头,不停地握缩,她的手被捏得胀红,喊他,他好像失去了五感,听不见,也感觉不到还牵着她的手,只是?僵着身体不停地往前走?,越走?越快。
“夫君!”余娴快跟不上?他了,索性顿住脚步双手拽他停下?,“萧蔚!!”
声音在空旷幽深的穴道扩散,震耳欲聋。萧蔚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那一瞬间懵懂,似乎在疑惑她为何突然生气,而后眼眸微微一亮,反应过来什?么,清澈的泪水溢满眼眶,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只是?憋着,哽咽着问她:“你…是?不是?不想陪我去找了?”
余娴皱眉,举起自己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然后反手把他握紧,拽着向前,边走?边道,“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走?这条路,若是?今次不行,还有下?次,下?次不行,还有明年!走?那么快作?甚么?捏得我好疼啊!”
她吸了吸鼻子,眼周顷刻便呈深红,“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害怕,但我是?不会放弃的。阿嬷既然连地图都给了我,那她让我来这里一定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不可能什?么都没有!你不信阿嬷,但你可以信我!”
原来领路人真没有这么好做。走?在前边的那个,总是?先?看见黑暗,再沐浴短暂的光亮,一次次借着光环顾四下?空旷,这深渊隧道,根本望不到头,每一寸照亮前路的光的延展,都是?一次失望。到底还要走?多久?她的心底也不禁产生这个疑问。
“或许是?幽深无望,才让我们?误以为走?了很久。”萧蔚定了定神,不再沉默地跟着她,上?前一步与她并肩,他冷静得多了,便反过来安抚她,“也许,就在前面了。”
空气中有几?缕腐味快速地滑过,被余娴捕捉到,她看一眼萧蔚,后者也捕捉到了,与她对视,点了点头。再往前,风送来的怪异味道越来越多,不像尸臭的刺鼻,更像掺杂着深旧血腥的黄土味道。
终于,夜明珠的一寸光探着爪子,照在了前路一块玉碑的一角上?,黑暗寸寸退让,露出上?面的字来。
“玉骨成?器,尽入渊匣。”
余娴一愣,萧蔚隐约懂了,拉着她疾步入内,矿洞深渊,方才还宽阔的幽道,原只是?这深渊上?的一条窄小栈桥,偌大的洞穴,仿佛是?把枭山的内脏掏空了一块,四周洞壁上?矿石宝珠琳琅耀眼,并非天成?,而是?人为嵌入。为了什?么?萧蔚跪伏在栈桥道上?,抓着两边锁链,深深向下?看去,顿时双目猩红,血丝偾起,咬牙从口中挤出了撕心裂肺的破声:“玉骨,渊匣…!”
栈桥分明高高架起,深渊分明高如百尺,余娴低头,却觉得离地面很低,因为耀眼矿石珠宝中,她看到了森罗白骨,成?山丘,成?尸海,多到快堆至她的眼前了。珠光与白骨相辉映,是?有钱人奢靡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