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又问:“你母亲怎样?”

  周予安笑道:“母亲身体安康,胃口也不错。”说着,周予安试图寻话头:“您这只猫养得倒好,胖乎乎的。”

  “裴提督送的。”春愿随口答了句,忽然抻长脖子,“快瞧,秦校尉上场了,你说他会赢么?”

  周予安被人忽视了,有点不是滋味,身子稍往公主跟前靠,笑道:“大抵能赢吧。”

  他斜眼觑去,场子里那几位舞姬已经踢了两场,额边生了热汗,脸儿红彤彤的,越发娇俏可人。她们还是按照之前的战术来,两个女子扑上去,一左一右抓住秦校尉的胳膊,不让男人动。

  秦校尉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一把将这两个女子甩飞,直奔藤球去了,连进了三球。

  周予安心里十分看不起这种男人,他想单独和公主说话,便凑上前去,笑道:“微臣带了幅崔道子的画,不知是不是真迹,想请殿下鉴赏一番。”

  “好呀。”春愿随口应着。

  忽然,场边响起阵清脆的锣声,原来是秦校尉胜了。

  周予安皱眉看去,那几个舞姬相互搀扶着,咒骂秦校尉下手太狠。

  秦校尉也不理会,大步走上前来,恭敬地给春愿行了一礼,目光灼灼地望着公主,瞧见殿下跟前坐着小侯爷,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冷嗤了声,对公主笑道:“微臣讨殿下的彩头。”

  春愿脸儿红了,对周予安道:“对不住了小侯爷,看来本宫今儿不能和你说话了,秦校尉赢了我府里的娘子们,我下午要设宴请他吃酒。”

  周予安一怔:“可是……”

  秦校尉直接打断周予安的话头:“小侯爷不是在守孝么,跑来草场做什么,这没你什么事,而且听说你脚跛了,想来也踢不了球,瞎凑什么热闹。”

  周予安的腿伤,就是他的心病。他虽怒极,但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原本不想下场较量的,但那小子居然当众嘲笑他是跛子,他实在忍不得,便对春愿笑道:“您是千金之躯,实不应该和那样的山野匹夫说话,太失身份了。”

  春愿无奈一笑:“可是他赢了呀。”

  “他没有赢。”

  周予安笑着起身,将下摆擩进腰带里,大步走进草场,淡漠地看着秦校尉:“敢不敢和本侯较量较量。”

  秦校尉也来火气了,脚踩着藤球:“不敢是你养的。”

  春愿佯装去劝,蹙眉道:“本是玩乐,可别斗气耍狠啊,今儿这场蹴鞠会到此为止。”

  周予安的火气已经被挑起了,自小他顺风顺水,养出个骄横劲儿,根本不懂退让谦和的道理,对春愿笑道:“殿下别担心,微臣在北镇抚司混的时候,他还是条泥腿子呢。”

  说话间,两个男人就开始你争我抢地踢球了。

  秦校尉早都受了邵总管指使,一点情面都不讲,一寸都不让。

  而此时,场子边的五个舞姬互望了眼,愤愤道:“走,姐妹们,咱们怎么能输给臭男人!”

  说着,这五个舞姬也加入了战团。

  她们娇叱着,看似缠住“仇人”秦校尉,可是当藤球到周予安脚下时,她们又扑向周予安。

  周予安只觉得这些女人麻烦得紧,毫不留情地撞倒两个。

  可就在此时,那秦校尉使了阴招,朝他伤了的腿踢去,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斜,忽然,一个舞姬飞扑过来,一把将他的袴子扯了下来。

  春光乍泄间,看台上先是鸦雀无声,紧接着发出如轰雷般的笑声。

  周予安脸瞬间红透了,又恨又尴尬,忙不迭地往起拉袴子,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一个窝心脚就踹向舞姬,直将舞姬踹得翻了几个滚,晕死过去。

  剩下的四个舞姬见状,不干了,有的撸袖子,有的拔簪子,喝骂:“好个大丈夫,就这般输不起?居然打女人?姐妹们,和他拼了!”

  方才场子上还是蹴鞠,这会儿却变成四美围战一男了。

  周予安真是进退两难,若是出手了,难免会被人笑话他和女人家打架,可若是不出手,这些女人揪头发、扯衣服、吐口水,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而场子上的看客笑得更狠,还有人吹口哨,怂恿那些舞姬踢.裆!

  这会儿,周予安脸和脖子已经被人抓了好几道,冠子也被扯掉了,头发披散下来,狼狈得要命。

  所有人都在看他出丑。

  他恨得想杀人,可又不敢,他怀疑是那贱人故意叫他丢脸出丑的,可人家方才明明说过要取消蹴鞠会的,是他非要去踢。

  周予安朝上瞧去,殿下脸色难看得很,甩了下袖子,连猫都不要了,愤愤离去。

  “哎,殿下。”周予安急得上前一步,要去追,谁知腰带又被人抓住。

  春愿冷着脸,好像被气到了,又好像在避开尴尬。

  等上了软轿后,她这才笑出来,真痛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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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裴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草场上喧哗笑闹声不断,周予安接过家奴递来的披风,脸色很差地离开了。

  ……

  这边停着辆青布围车,在一众举人、进士公子们的马车当中,显得毫不起眼。

  裴肆坐在车里,他穿着黑色棕狐领大氅,腿上盖着块薄毯,两指将车帘略夹开些,往外看。

  看场子从热烈、喧闹到尴尬、狼狈,看舞姬的脂粉气到书生文人的酸臭气,当然,还有周予安的怒气。

  待目送那位公主离开后,裴肆面含笑意,这才歪回软靠里。

  车口坐着的阿余也不再看热闹了,用铁筷子戳了下小铜炉里的炭,撇嘴道:“公主未免有点欺人太甚了,周予安好歹也是个侯爵,她竟算计得小侯爷和低贱的舞姬打架。”

  阿余打了下自己的脸:“一个大男人,裤子都被扒掉了,奴婢方才都臊得没法儿看,那小侯爷两条腿白花花,脸子比咱炉子里炭还红,眼看着动杀心了,把那舞姬都踹得吐了口血哩。”

  “你觉得她过分了?”裴肆闭眼,一脸的云淡风轻。

  阿余搓着手,往手缝里哈热气:“多少有点羞辱人的尊严了。”

  裴肆笑笑:“本督不觉得羞辱,只觉得快意恩仇。她这法子是粗糙粗野了些,但却也直接,她一个乡下小丫头,不会京城那些弯弯绕绕的文雅算计,最多只能想到这些了。”

  阿余品出提督言语里有纵容的意味,轻打了下自己的脸,笑道:“您说的是,死的不是奴婢的亲人,奴婢便不能同殿下一般感同身受。只是提督,周予安今儿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他这人心胸狭窄,手里又握着公主的秘密,会不会豁出去报复?”

  “他不敢。”裴肆小指抚了下眉毛,“没有本督的允许就擅自行动,他敢冒着得罪我的危险做么?再说他妻儿还在我手里攥着,做什么都得掂量着些。还有,首辅党如今风头正盛,报复春愿,就是得罪唐慎钰,更是得罪皇帝。今儿哪怕在草场把他给骟了,他也得低眉顺眼。最重要的是,你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小人的无耻和忍耐程度。”

  阿余点了点头,凑过去给提督捏腿,“我要是他,我宁可躲在庄子里吃斋念佛,也绝不来鸣芳苑这样的是非地,玫瑰花身上全是刺,他过去在女人身上吃的亏难道少了?还傻乎乎地往里钻。”

  “嘶-”裴肆的腿仿佛被刺扎了般,他挥了挥手,让阿余别捏了,坐起来整了整大氅:“你当他傻,看见小春愿那样的美人就丢魂了?最近唐慎钰已经开始行动了,一点点往出翻周予安过去经手过的案子,只要办差,谁还没点错漏了?唐慎钰这是明白警告周予安,尽快按他说的做,否则,他就有本事把这些错漏放大,到时候治罪周家!而本督之前又让你告诉周予安,小春愿有用,暂时不杀。周予安几经思量,这才铤而走险,放低姿态,跑到鸣芳苑攀龙附凤来了。”

  阿余了然:“怨不得他屁颠儿屁颠儿跑来,不过,他一个拥有丹书铁券的侯爷,居然跟些儒生和校尉较劲,太跌份了。您说他到底是不是周家的种,怎么跟他爹一点都不像。”

  裴肆抱着暖炉,困得打了个哈切:“他可是纯纯正正周家的种,周予安跟他祖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心很野,但能力却不行,偏生臭公子哥儿毛病还一大堆。当年老太太眼看着家道要中落了,非常严苛地教养儿子,果然先定远侯很争气,性子果敢坚毅,手腕强硬,为周家挣下侯爵之位和丹书铁券,但他成日家在外头忙,和母亲妻子关系就有些疏远。都说隔代亲,老太太当年对儿子那是往死里打的狠,对孙子却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阿余看提督面有倦色,轻声问:“戏看完了,那咱们现在回京么?”

  裴肆唇角含笑:“急什么。”

  ……

  这边。

  草场跟前有个九曲楼,专供宴饮休息。婢女们端着冒着热气儿的珍馐美食,鱼贯进入花厅,将酒水和吃食一一布在各个小席面上。

  鸣芳苑既赏给了长乐公主,而邵俞是公主府的大总管,那便是这场席面的东道主。他倒是守着礼,没敢坐在最上首,只在主座下边添了张矮几。

  邵俞扫了眼四周,小席面上坐了六位年轻书生,各个潇洒俊逸,举手投足间尽是诗书风流。

  邵俞笑着举起酒杯,对众人朗声道:“各位都是长安久负盛名的才子,原本今日蹴鞠会后,殿下要办个斗诗会,谁知方才在草场发生了那样的事,殿下也没心情了,特特叫咱家开个小席面,给各位公子赔礼致歉。”

  众书生才子赶忙站起,举起酒杯,纷纷赞着公主,无外乎说殿下实在太礼贤下士了,今日他们能来鸣芳苑参会,已经是三生有幸了。

  其中,在小席面靠左坐着的,正是蹴鞠会上第一个下场踢球卢书生,他早在数月前就投靠邵总管了,此时,自然要配合着总管说话。

  卢书生喝了半盏酒,环视了圈众才子,忧心忡忡地望向邵俞:“原本好端端的,怎料出了小侯爷那桩子事,咱们这些浑浊男子倒罢了,可殿下可是最清净纯正之人,怎看到那样污秽的东西!”

  这时,一个花眼举人帮着腔:“今儿不过是文雅玩乐而已,听闻最近殿下心情烦闷,大家都想让她开心些,咱们堂堂七尺男儿岂有蹴鞠踢不过女子的道理,都是让着她们哩。”

  卢书生连连点头,吃了一大口羊肉:“可不,便是连秦校尉那个粗野武夫,也都顾着脸面,尽量避免和府上的姐姐们有任何四肢接触,十分艰难地赢了球赛。哎呦,这小侯爷未免也太争强好胜了些,昂藏八尺男儿,竟公然和几个小女子打架,还被人扒了裤子,臊得我都没脸看。”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这个说周予安太跌份丢人,那个骂他心胸狭窄,输了球就要打人,大家伙儿都看得清清儿的,他把人家小姑娘踢得都吐了血。

  邵俞笑吟吟地听着,他吃了口酒,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伙儿先静一静,阴阳怪气道:“踢吐血算什么,头两年刘尚书家的姑娘被他拒婚,一气之下悬梁自尽,栽在他手里的冤魂还少了?小侯爷出身高贵,素来看不起我们这些阉人,如今他家里不显了,就开始拼命巴结讨好殿下。殿下厚道,念着他刚没了祖母可怜,谁知他竟做出那样丢人的事,让殿下难堪。哎,那幅贪吃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齿。”

  正说着,有个小太监匆匆跑进来,在邵俞耳边说了番话。

  邵俞连连点头,冲众书生抱拳,笑道:“对不住了,咱家忽然有点急事,不能招待各位,先走一步了。”

  说罢这话,邵俞暗中给卢书生使了个眼色,再三笑着让众人不要起身送,坐着安心吃酒,扬长而去了。

  大总管走后,众人顿时觉得松了口气,吃喝更放得开了。

  酒过三巡后,只见卢书生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对众才子道:“各位兄台,愚弟有几分薄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众人忙说,卢兄但说无妨。

  卢书生愤愤道:“大总管如此和颜悦色,而且一点架子都不拿。反观那个小侯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用下巴颏看人。姓周的还在孝期,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攀龙附凤,实在是无耻之尤!且其品性糟污,好色下.流,像个村头泼妇似的和女子们打架,抓头发吐口水,无所不用其极,把他先人的脸都丢光了。咱们深受大总管的款待,总得回敬他一二,在下提议,咱们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手中的笔却是千万钧重的,写上几首诗,臊一臊这姓周的无耻小儿,也算替总管出一出气,也算回敬他今日轻视咱们了。”

  在坐的人都不傻,早都听出来方才邵总管言语里对小侯爷的敌意,故而卢书生的话刚说出口,几乎是一呼百应。甚至有那起促狭的,连题首都想好了--

  “跛侯爷血战五娇娃”

  “白发祖母尸骨未寒,孝顺孙儿光腚蹴鞠”

  一时间,吃酒席面便变成了批周会,卢书生请下人端来了笔墨纸砚,众人写文章作画,对诗唱词,极尽讥刻讽刺,口诛得酣畅淋漓,笔伐得恣意畅快!

  ……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

  刚过了申时,就擦黑了,下起了小雪,冷飕飕的。未央湖死寂而冰冷,岸边孤零零地飘着几盏小舟。

  春愿盘腿坐在一张厚软的虎皮垫子上,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她跟前摆了只半人来高的铁桶,里头正燃着木柴,火光熊熊,仿佛是这孤寂冰冷的天地间,唯一的热。

  她穿着狐领披风,跟前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堆酒瓶,邵俞忙着盯那些书生作诗写文章,雾兰的老娘病了,晚些时候裴肆会过来接她回京。

  她也不想要什么侍卫、太监婢女在跟前侍奉着、盯着,全都赶走了,只留衔珠在跟前。

  春愿喝了数口酒,将空酒瓶扔进未央湖里,这会儿,湖面上已经飘了七八只瓶子了。

  她想喝醉,醉了就什么都忘记了。

  今天晌午,她羞辱报复了周予安,让这畜生在众人面前出丑,是很痛快,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天越黑,她越害怕,屋子里实在待不住,就到外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