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观野
到头来,甚至他放萧沁瓷去方山也不是因?着?她?的请求,而是皇帝在强迫萧沁瓷之后的愧疚。
他想,他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萧沁瓷之外还为她?做过什么呢?皇帝知晓萧沁瓷看重亲人?,可现在他连赦免萧家人?的承诺都不肯做。
无怪乎萧沁瓷不肯接受他的心意?,一直拒绝。他的喜欢或许当真如此浅薄,不值得萧沁瓷同样付出?真心。
萧沁瓷仍是清醒冷静的,她?摇头淡然道:“没有谁应该为别人?做事。陛下?,您说喜欢我,我其实是感激的,”她?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为才或为色,您同我说过那么多次喜欢,被拒绝也不曾动摇,想来应是我这个人?身上还有些可取之处,不至于那样平庸无用,您喜欢我,我很感激。”
皇帝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怔看她?:“你竟是感激的吗?”皇帝还记得他第一次向萧沁瓷剖白心迹那时她?的回答,她?说皇帝的喜欢对她?来说无异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真要接受却会有性命之虞,所以她?一直拒绝,偶然叫皇帝窥见过希望,又如烟花般转瞬即逝,他曾以为自己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打动这个姑娘的心,但现在听她?这样说,原来她?也是有所触动的吗?
“你不怪朕曾对你做过一些不好的事吗?”皇帝忽道。
他没有难以启齿,说话时也坦然,他曾经?有过的两?次强迫要说成是意?外未免也太不坦荡,皇帝对此并不遮掩。他是正常的男子,对心上人?有欲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手段确实失了光彩,但皇帝并不后悔。
依着?他强势的性子,能在那种时候停下?反而是件怪事。
萧沁瓷顿住,握着?茶杯的手指久久没有动弹,半响后,她?方才说:“若我说怪,陛下?又待如何呢?”
“陛下?要强迫我时,因?为您是男子,我反抗不了,因?为您是天子,我不能反抗。”她?笑了一声,唇边隐约的笑意?衬在璀璨的灯光里?比外头的白雪还要冰冷清寂,“我不能怪么?”
她?说:“所以陛下?说喜欢,我确实感激,可也只有感激,至于旁的东西,您似乎也并不在乎。”
皇帝想反驳她?,他怎么会不在乎呢?他将?萧沁瓷的一字一句都放在心上,她?说一句暖言就?能叫皇帝辗转反侧咂摸许久,说上一句刺耳的话也会让皇帝暗恼,他明明在乎的要命。
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许多时候疏忽了萧沁瓷的感受,只按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可萧沁瓷的不拒绝才助长了他嚣张的气焰。
他不信萧沁瓷不明白。
“朕当然在乎。”他终于说。
萧沁瓷道:“在乎不代表明白,更不代表您会以此去做,”她?拈着?茶盏,指节如玉,“就?像是今夜,您想要同我一起赏雪,不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皇帝哑口无言。
第56章 情浓
沉默在灯火里?浮动, 红梅的暗香传出很远。伺候的宫人都退到了屏风外,梁安在一侧守着,此时见势不妙, 便吩咐宫人赶紧将菜呈上来,美酒佳肴是一早就备好了的, 只是皇帝正同萧沁瓷说话,他寻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进去,便一直等着,此刻拿来缓解气氛却刚刚好。
“陛下,可要传膳?”他恭敬问。
皇帝没有回?他,反而?是望着萧沁瓷,终于道:“今夜这样的安排,你不喜欢吗?”
他着实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行事时也想当然的以为?萧沁瓷爱风雅之事当然也会?喜欢这样?的雪夜赏梅, 却?忘了, 喜欢是一回?事,不想被安排是另一回事。
他瞧见了萧沁瓷来时面上隐约的不豫, 却?不以为?意?,许是觉得宽慰两句便好,又觉得自己费心的安排萧沁瓷便会?领情。他在萧沁瓷跟前多说多错, 没有反思过是自己的问题, 他做皇帝久居高位太久, 已经不太会?设身处地的为?旁人考虑了, 便连体恤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恩赐。
天子所赐, 无论?是好是坏,接到的人都只能感激涕零。
萧沁瓷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放了茶盏,说:“我饿了。”
其实皇帝原本就是准备等到她一来便传膳的, 只是想让她先喝口热茶暖胃,不妨又说了这许多话便耽搁了去。此时他见萧沁瓷避开这个话题,也不追问,顺着她的意?极自然地吩咐传膳。
鱼贯而?入的宫人挨个将菜摆上时萧沁瓷却?看得一愣。
那些多是蜀地风味。
皇帝出言解释:“朕听闻你七岁之前都是随父长在青州,想来是更熟悉那边的风物,也不知道这些合不合你的口味?”
皇帝确实是用了心的,萧沁瓷不料他今夜这番安排中还藏着这样?的心思。
萧沁瓷七岁之前确实是同父母住在青州,那里?离蜀中近,吃的也多鲜辣,后?来回?了长安,口味上便有诸多不适应。英国公夫人却?不会?惯着她,她虽然带了蜀地的厨子回?来,却?不许她多吃,后?来到了苏家更连蜀地的厨子都没有了,谁也不会?去关心萧沁瓷在饮食上的喜好,她也有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欲望会?成为?弱点,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会?成为?旁人拿捏她的手段,萧沁瓷已吃够了苦。
萧沁瓷看着那些菜,良久后?道:“我也有许多年没有尝过蜀菜的风味了。”
“那快尝一尝,”皇帝道,“朕让御膳房的人新学的,以后?你要是想吃就吩咐他们做。”
萧沁瓷“嗯”了一声,提筷尝了一道鱼片,不再说话。
御膳房的厨子琢磨新菜也不在话下,又或许是他们原本就有西南的厨子,萧沁瓷尝了之后?倒觉得这味道和她记忆中的没有区别。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
“不错。”萧沁瓷面上瞧不出异样?,低眉顺眼,神态柔和,挨个将菜都尝了一遍。也不知道皇帝是如?何知道她的喜好的,这些菜都是她从前喜欢吃的,萧沁瓷一时竟还真被勾起了口腹之欲。
她幼时贪吃,偏爱小食,最大的乐趣就是缠着兄姐带她去府外吃遍长安美食。
皇帝见她尝得认真,自己便也开心。既然已经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萧沁瓷倒也没有拘着,见皇帝没有动筷,忍不住问:“陛下不吃吗?”
“吃。”他笑了一声,这才动手。他实际吃不惯蜀菜,只是强忍着没有在萧沁瓷面前表现出来,但萧沁瓷心细,况且她也是伺候过皇帝用膳的人,多少知道他的习惯,见他不怎么动筷便知道他是吃不惯了。
“陛下吃不惯吗?”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要问出来。
“是有一些。”皇帝顿了一顿,在说真话与假话之间选择了前者。
“吃不惯不必勉强,”萧沁瓷的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皱起眉,这上面的全是蜀菜,皇帝竟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口味,“这些菜陛下都不能吃,您没有为?自己准备合口味的饭菜吗?”
“无妨,”皇帝摇头,“朕也不是很饿。”
萧沁瓷无奈,吩咐人取了一碗清水来,将菜都给他过了一道水,虽然这样?味道会?差上许多,但也比皇帝强撑着好。她在御前是为?皇帝侍过膳的,此时做这样?的事也无比自然,菜放到了皇帝面前的盘中,都被他吃干净了。
红泥小炉上温着果子酿,不多时酒香便传了出来,皇帝按着酒壶,给她斟了一杯。
“还要饮酒吗?”萧沁瓷拈着酒杯,眉心微蹙。
她想起来上次皇帝饮酒后?的不雅,他二人都不是能胜酒力的人,平素在杯中物上也沾得少,多喝两杯就该醉了。
“只是稍甜些的果子酿,”皇帝道,“不打紧。”
萧沁瓷瞄了他一眼,疑心皇帝此举的用意?。
“今日是小年,”皇帝说,“朕想着既然来此雪夜围炉,也该煮一些酒尝一尝。”
萧沁瓷倒忘了,今日是小年。往年的这时候她都是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在清虚观过的。除夕有年节宫宴,所以太后?会?趁着这个日子在永安殿宴请几位太妃,也不会?叫萧沁瓷去。
她对底下的宫人大方,让她们去寻了相?熟的一起吃酒玩耍,便连兰心姑姑也常不在身侧,她自己孤冷惯了,倒没有将这个日子放在心上。
不想皇帝还记得清楚。
萧沁瓷往外看了一眼,绯纱宫灯映红了半个太极宫,确实是快到新年了。她转而?端详着杯中物,色泽清亮,隐有果香,她试探性地抿了一口,果然是清甜味道,酒味稍淡。
“嗯,不错。”萧沁瓷道。
皇帝见她喝了,自己便也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
但许是萧沁瓷很久没有再碰过蜀菜的鲜辣,吃下去之后?竟然有些受不住了,萧沁瓷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才将口中的味道淡下去,不知不觉竟也喝了许多。
他们这顿饭吃得时间不长,原本就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萧沁瓷尝了个七八分就罢了筷。吃过之后?宫人将饭菜都撤下去,面前只剩了暖炉和清酒,皇帝拿了一个红彤彤的小橘子慢慢剥着,又将上头的白络撕干净,这才递给萧沁瓷。
他在这方面倒是细心到无可挑剔。
萧沁瓷掰开之后?又分了一半还给他。皇帝一怔,接过来一瓣一瓣的吃了,觉得这橘子真是甜。
“还有,”皇帝忽然说,“你或许不知道,朕从前也在这里?见过你。”
萧沁瓷偏头看他,眼中多了疑惑好奇。
皇帝略去楚王同萧沁瓷的谈话不提,只说看见萧沁瓷在喂清明池中的锦鲤。
萧沁瓷记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有一段时间心情苦闷,又不能在太极宫中随意?走动,最常来的地方就是这清明池畔,湖中的锦鲤都被她用点心碎屑喂过。
这里?头的锦鲤只要看见一点吃的便会?一层层的涌过来,只贪吃,不考虑其他,萧沁瓷瞧着它们为?争夺自己手中一点鱼食争先恐后?的模样?心情便会?好上许多。
她喜欢有人来争抢她手上的东西,也喜欢逗弄那些无知无觉的锦鲤,它们没有人的心思曲折复杂,为?一口吃食便能跟着萧沁瓷的手指打转,同鱼相?处起来总比和人相?处起来要轻松得多。
皇帝道:“后?来朕见那池中锦鲤被你喂的实在肥硕,还曾命人捞起过一尾来烹制。”
“滋味如?何?”萧沁瓷好奇。
皇帝摇头,惜字如?金的给出了两个字:“难吃。”
萧沁瓷终于笑了,笑中多少有了真心实意?。她瞳如?秋水,因着吃辣的缘故嘴唇也红艳丰润,娇艳欲滴。皇帝见她这副模样?,竟连回?想起楚王向她大献殷勤的不悦都淡了。
“陛下竟也会?逞口腹之欲吗?”萧沁瓷笑过了,便问。
皇帝道: “朕也是凡夫俗子,当然也会?有任性之时。”
“可您修道勤勉,我以为?您是想要褪去凡身,修成大道。”
皇帝从前或许还有这样?的想法?,但现在连这样?的想法?都淡了。他摇头,说:“长生?飞升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否则从古至今就只该有一个朝代,一位帝王了。”
萧沁瓷微讶,不料皇帝竟会?看得这样?明白,可他不是潜心修道吗?
“可您不是——?”萧沁瓷这样?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修道也不只有求长生?一条路,”皇帝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明白,他要修的道在天人感应,在克制人欲,追求长生?仙途或许也是他想过的事,可正如?他所说,从古至今那么多帝王,其中不乏有举国之力求仙问道的人,可曾有谁成功了?便连旷古烁今的始皇帝不也病死于途中么,“况且朕从前修道也不是出自本心。”
他起初开始修道是要营造一个超然物外、不眷权势的亲王形象以打消平宗对他的怀疑,后?来则是习惯成自然,登基之后?又有意?扶持道家打压释教,自己便也开始笃信起来,但他若不是那样?真,连自己都骗不过,又如?何能骗过旁人呢。
萧沁瓷乍听皇帝这样?的剖白,下意?识的执杯将残酒饮尽,道:“这样?的事,您不该同我说。”杯中物冷得很快,进了喉咙恰到好处地驱散了身上燥热。
萧沁瓷皱眉,心中多了些许哀怨,皇帝做得那样?真,她当真以为?对方是道心稳固,强迫自己看了许多道经,忧心他觉得自己在做女冠这件事上不认真,不曾想原来他一开始也不是出自真心。
果然,道家的清静无为?不过是帝王的驭下之术,谁信谁天真。
“朕不过是想找些话来同你说,”皇帝道,“左右不过是闲聊,你便当个趣事逸闻来听。”
“我可不觉得是趣事。”萧沁瓷斜了他一眼,生?出被愚弄的错觉,觉得颇不好受,她又无法?说什?么,只好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我也不敢听。”
皇帝说:“朕瞧着你没什?么不敢,你连朕的心意?都能拒绝,却?害怕听到这样?的事吗?”
皇帝支起额角看她,宫纱拢着橘红焰苗,萧沁瓷在夜色中双颊逐渐染上酡红,不知是酒意?上来了还是被烛火印染的,他就看着她这样?给自己添酒,然后?慢慢把一杯都抿下去,没有出言提醒她喝得有些多了。
萧沁瓷面上漫起红潮,神态举止也娇柔许多,风情惑人,思绪却?似乎仍然敏捷。
这果子酿是北边晋上的贡品,滋味喜人,极受女眷喜爱,初尝时觉得没有什?么,但是饮多了酒意?一样?会?上来,不过好的是不会?有宿醉的疼痛。
萧沁瓷下意?识的反驳:“这是两回?事。”
“也可以混为?一谈。”皇帝说。
萧沁瓷摇头:“不一样?的。”
她拒了皇帝的心意?,但皇帝在没得到之前还有耐心,日后?总有在一起的时候,此时她的欲拒还迎也可以成为?男女之间的趣事。可她若不把握着同皇帝之间相?处的分寸,有朝一日情淡爱驰,皇帝曾对她说过的所有秘辛都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这就是帝王情爱。不值得在乎,但要时刻如?履薄冰。
萧沁瓷此刻对自己的位置有极为?清楚的认知,她只是放在皇帝眼前的一件精美的瓷器,能叫他欣赏、爱怜,但除此之外,也并不实用。
她的来去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是金尊玉贵还是一文不值也都是由他说了算。萧沁瓷厌恶这一点。
她双目微眨,酒意?渐渐上脸,眼底也多了薄光水色,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帝王,平素的清冷都融作了水。
“哪里?不一样??”皇帝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诱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