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果然赵景扫了一眼,就认出了卿云。月香还当来了救星,噙着眼泪道:“赵景少爷,你快请人去通知夫人,护送小姐回去……”却听见赵景冷笑道:“你们娄家是有点怪异的,大小姐整天不在闺房里待着,整天往树林钻,是什么意思?”
他直接点破了卿云身份,说不是报复都没人信。
果然他话一出,众人都笑了,姚文龙更是记得桐花宴被卿云训斥的事,他们这种浪荡子弟,最厌恶的就是被人居高临下正义凛然的教训,所以也常有尽管娶了美貌的世家小姐,还要去外面嫖宿养外室的,小姐要是规劝两句,轻则扔在一边不搭不理,急了的借酒盖脸,动手都是常有的事。
何况卿云在花信宴上的小姐里也是极貌美的,姚文龙之前还顾忌赵家,如今见赵景这样,顿时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娄大小姐,你不是最端庄持重的吗?
怎么扑到我们堆里来了,让太妃娘娘知道了,恐怕不好吧……”
从来未婚小姐见了外人男子,只有避让的,就是避让不及,也只有低头向壁,躲着的份,被看见就算失了身份。
他满心以为卿云作为世家小姐的佼佼者,自然更是只有低头脸红,没有回言的份。
没想到卿云竟然直接放下了帕子,转身向众人。
灯火通明,更照见她神色庄严,貌美如观音,虽然绝色,却神色凛然,让人不敢侵犯。
“各位都是读书明理的大家公子,书上说‘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见义不为,非君子也。我误闯进这里,固然是我不对。
但各位都是世家君子,怎么能这样不顾礼节,将我一个闺阁小姐围在中间。
我已经避让众位,众位却不避让我,是什么道理?”她直视姚文龙,道:“姚公子既然提起太妃娘娘,不如就跟我去太妃娘娘面前,就这事问个明白,看公子所为,是不是世家行事的道理?”
姚文龙被她说了一通,偏偏读书不够,连反驳也无从反驳起。不过他是向来无法无天的,索性冷笑道:“娄大小姐说这么多,绕不过去一点,你说你是闺阁小姐,却大晚上的,出现在男子堆里。
我要是你未来丈夫,大概要觉得自己头上一顶绿头巾少不了了……”
月香一听,顿时脸涨得通红,骂道:“公子出言轻薄,是何道理。”
“出言轻薄你们就受不了了?”姚文龙猥琐地笑道:“你们出现在这里,别说没人送你们回去,就是有人送,万一路上把你们给办了,你们找谁哭去,我这样说也是为你们好……”
他原以为这样一说,哪怕是最泼辣的小姐也会被吓破胆,但卿云神色不仅毫无惧意,眼中神色反而因为愤怒而熠熠生辉。
世人只知宝石美丽,哪里知道它们的坚硬。
“姚公子想必也不懂非礼勿言的道理,月香,不必和他多说。”卿云索性昂着头,看着众人道:“众位公子都是大家出身,既然不行仁义,我也无法。
月香,去找贺大人来,就说我在这被众人困住,走不开,他要是问起,一定要把姚公子和赵公子各人的名字报上,要是我真出了什么意外,大家也好捕雀处相见!”
她并非不会仗势,只是平时自己小心,用不到这一招罢了。
捕雀处三个字一出来,众人都有退让之意,只有姚文龙因为被架上去了,不愿意就这样离开,显得自己胆怯,所以仍然不让,但也不敢口出狂言了。
正在僵持间,却只见一个小厮提着灯笼挤了进来,身后的人也像是匆匆赶来的,笑道:“贺大人没有,贺侯爷倒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解得了樊城之围?”
卿云紧绷的神色顿时一松,这才觉察到自己的指甲已经刺破了掌心,整个人更是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他不像是随众人冶游,倒像是在远处看见这闹剧,匆匆赶来的,穿的衣衫也不过寻常锦袍,是草木青色,但身形修长,自有一份潇洒风流,懒洋洋地手扶着佩剑,发色如墨,眉目俊美,在银灯下漂亮得像一棵树,或者一只偶然落在树上的飞鸟。
真是奇怪,明明是传扬中比谁都风流不羁的人,卿云却一见他就知道,无论如何,今天自己一定能够平安回去了。
“嚯,还有来英雄救美的。”
姚文龙笑道,他走上前去,还想调笑两句,没想到下一刻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这是卿云第一次见贺南祯打人,虽然也见过他打马球,知道他身手一定不弱,但他一出手还是被震惊了。
她不知道贺南祯是和秦翊从小打到大的,论剑术,弓马,乃至于械斗,摔跤,拳脚,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姚文龙这种被酒色淘虚了的浪荡子弟,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摔坐在一边的野草地里,整个人脸色惨白,吐出一口血来。
旁边的跟班和随从都看傻了,犹豫了一下,只听见姚文龙忍痛骂道:“都傻了,打啊!”
众人一拥而上,贺南祯笑着道:“嚯,还打上群架了。”
他把卿云往后面一拨,自己闪身上前,拳拳到肉,招招极狠,别说卿云这种闺阁小姐,月香都看得吓傻了,只见贺南祯简直不像是在打人,像是在拆解东西似的,这些随从最多不过地痞无赖的功夫,挥拳出来,被他握住,就是往后一拧,直接听到骨头的脆响,这还是轻的,重的或是被抓住脑袋往石头上一磕,或是直接一膝盖顶在胸口,或是断手,或是断脚。
他打下人,还不忘招待姚文龙,打散众人,直接将还爬不起来的姚文龙拎起,抓住脑袋,直接按住路边的一块齐腰高的大石头上,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在姚文龙脸边试试,笑道:“还打吗?
姚大公子,要不要我割下你的耳朵,给众人看看猪耳朵是怎么长的?”
姚文龙哪里还敢打,只是大声哀嚎,贺南祯一点不买账,立刻在他脸上划了两下,吓得姚文龙求饶道:“不打了不打了!”
“你们呢?”贺南祯环视众人道:“有谁要来试试吗?”
众人自是敬谢不敏,只有赵景神色阴沉,贺南祯偏朝他挑衅地笑:“赵公子要试试?”
赵景咬了咬牙,旁边下人连忙拉着他,大概是拿赵侯爷的话在贴耳劝他,赵景只得忍了。
“贺南祯,真有你的。”
姚文龙见众人都怜悯地看着自己,大为光火,嚷道:“娶娄娴月的是贺云章,关你家什么事!”
“小爷就是看你长得丑,想打你一顿,不行吗?”贺南祯俯下身,认真问他:“你是真不怕疼?还是骗我玩的?”
姚文龙顿时发起抖来,但他为非作歹惯了,又当着众小弟面,无论如何都不肯认输,道:“众目睽睽,你还想杀人不成。”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现在说话的语气,和卿云刚才是一模一样了,唯一依仗的也不过是众目睽睽罢了。
贺南祯顿时笑了。
“你不是不怕死吗?”
“贺南祯,你别发疯!”姚文龙顿时慌了:“你跟她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要娶那教坊司出来的,她又不是你姘头……”
“好脏的嘴。”
贺南祯眼中笑意顿时一冷,直接拎起姚文龙的脑袋,往石头上一磕,姚文龙顿时惨叫一声,如同一尾被扔进油锅里的鱼一样弹了起来,捂着脸嚎叫不止,原来贺南祯这一磕故意用他的嘴磕在石头上,他左边的牙连同门牙一起,齐根断了四五颗,嘴里顿时出了一个漏风的大洞,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他的跟班们连忙将他护在正中,姚文龙这才有机会对着贺南祯叫嚣起来。
“好你个贺南祯,你等着,我爹饶不了你……”
“姚巍然?”贺南祯踩在石头上,神态自若朝他笑:“我打了你,他还要来跟我赔礼呢。你姚家是什么东西?
不过宫里的一条狗罢了,你叫他来,我随时等着!”
姚文龙气得大叫大嚷,贺南祯见他们不散,作势还要再打,跟班们到底是血肉之躯,也知道怕疼,连忙簇拥着姚文龙,落荒而逃。看热闹的众人也都有点害怕,不敢靠近。
“去,请云夫人过来,或者红燕也行,最好带个年长的嬷嬷。”贺南祯吩咐小厮。
卿云知道他是要找人来送自己回去,神色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世家子弟们,连赵景也看在内,道:“不必了,请贺侯爷送我一趟吧。”
贺南祯有点讶异,但他向来不拘小节,既然卿云都不在乎了,他自然也懒得管这些繁文缛节,只是道:“云夫人离这不远的,不怕走漏消息。”
“我知道。”卿云淡淡道:“我现在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走漏消息。”
贺南祯只得送她回去,叫了两个小厮在前,用大灯笼照路,他自己在前面引路,月香搀着卿云,留个小厮殿后。
“这地方叫做鹦哥岭,本来内院外院应该有高墙分开的,但景家没钱,又抠搜,就只做了道矮篱。”贺南祯还安慰卿云:“不独你,别人也有走错的。”
“小姐是被人害的。”月香不平地道:“多半是荀郡主,我看那个引路的嬷嬷,很有宫中的样子……”
“没有证据,不要凭空指认别人。”卿云皱着眉教她。
月香只得抿着嘴不说话了。
卿云跟在贺南祯身后,来的时候心急如焚,不觉得,这时候才觉察出草木深来,这季节百花都落了,山中反而有一种不过人高的灌木,枝条修长,从头到尾挂满铃铛似的小白花,发出馨香的气味。
贺南祯走在前,替她挡开拦路的枝条,让她过去,抬手一拂,那香味简直如同一阵风似的,细碎的花都落下来,像下了一阵雨,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是山茉莉。”贺南祯告诉她:“我以前跟我父亲去打猎,满山都是这个。”
“怪不得书上说,芝兰生于深谷,不与世俗同流,也不以无人而不芳,所以以兰花的品德来比君子。”卿云伸手接了一捧花,淡淡道:“今日见了,才知道说得贴切。”
贺南祯也是学问好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了官家还在问。
自然听得懂她是在夸自己,不愧是世家女子的典范,连道谢也这样委婉。
夜色渐浓,好在还有月光,温柔和煦地照下来,灯笼的光也够用了。
贺南祯一手提灯笼,一手用剑隔开树木枝条,在前面给她引路。遇见难走的地方,就停一下,挡住让她过去。
两人都异常安静,只是偶尔说一句“小心这里”
“多谢”。
月香跟在后面,明明应该慌乱的,却也觉得心渐渐静下来,仿佛不管前面是什么,跟在贺侯爷后面,就没有可畏惧的。
至于贺南祯带她们走的不是来时的大路,而是一条小路这点,她们根本也没有任何的怀疑了。
都说花信年华最好,容貌好,正青春。
其实也是责任最大的时候,明明才刚刚长成少女,就要守卫自己一生最重要的名声,像看守皇家宝库的侍卫,经不起一点点损失。一步踏错,就担上毁掉自己一生的风险。
说是花信宴要看王孙,但又要防着他们,没人可以相信,人人都可能是敌人。
但贺南祯不是。
卿云放心地跟在他后面走,人人都夸她,人人都说她讨人喜欢,老太妃,娄老太君……但她在贺南祯身上的信任,是超过所有人的,要认真说的话,跟家人很像。
哪怕是刚和她吵过架的娴月,也远比一百个老太妃值得信任。这无关他们的相处如何,只关乎对方是谁。
但贺南祯可比娴月爱开玩笑多了。
他带着卿云绕过一片小树林,就进了举行宴会的院落,远远看见灯火,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贺侯爷不送佛送到西了?”
卿云难得也接了他的玩笑,实在是让人敬佩,这样的窘境,遭遇这样的无妄之灾,能心情平稳的都是少数人,她反而还能开玩笑,真是宝石一样的人,越是困境,越现出她坚韧的品性来。
贺南祯也笑道:“其实今日我不该管的。”
卿云不解地看着他,她向来在不懂的事前也异常平静,让人也跟着沉静下来。
但贺南祯还是要开玩笑。
“该让贺云章来的。”他笑着道:“贺大人虽然打架不厉害的,威风是在的,应该能保得住这些人不乱传。”
卿云不知道他和贺云章的过节,自然也不知道贺侯爷这半分玩笑半分认真地夸贺云章有多难得。
她只是平静地笑了。
“怕什么,就让他们去传吧。
今天在场的,和以后会听信谣言的,都不是我欣赏的君子,传开了也算好事。”
贺南祯有点惊讶,他没想到他这点惊讶也能惹恼卿云。
娄家的女孩子,向来是有点傲气在身上的。
“怎么?只准王孙们挑女子,不准女子挑男子?”卿云问他道:“因为今日的事而误解我,那是他们的损失,不是我的。是他们错过了我,不是我错过了她们。
如果这世道容不下我,那也是世道太浊,不容我濯缨,是世道可惜了,不是我。”
这话换了任何一个人来讲都显得傲慢,偏偏她是最完美的娄卿云。
她还真有底气来说这个,若是花信宴结束她没有定亲,是花信宴的失败,也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