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要做君子的人,恰恰是最固执的人,如果你连自己心中的都坚守不了,谈何君子。
当自己信奉的东西和主流产生冲突的,要做的从来不是唯唯诺诺自认有罪,只要问心无愧,错的就是他们所有人。要有勇气捍卫自己的观点,这才是君子所为。
敢于与世人皆知的黑暗作对,是勇气。
但要与世人都认同的流俗作对,更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可惜她到今天才明白这道理,怪不得娴月之前对自己那么失望。
该让蔡婳听见的,道家虽好,却总是早早退场。儒家虽迂,却总坚持到最后。
怪不得论语常让弟子辩论,因为许多东西是辩出来的,如果凌霜现在在这里,那场争论也许会有新的结果。
然而,尽管如此,流言还是迅速地传了出去。
娄二奶奶听到风声,就来问卿云,月香是顶不住的,当即跪下来认了错,全招了。
娄二奶奶倒不算十分焦心,只是道:“也料到有这么一出了。
晚上老太妃还跟我示好来着,让我帮她看牌,果然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卿云当然没说之前帮蔡婳出头的事,娄二奶奶尽管热心,到底亲疏有别,万一这事有什么严重后果,以常理度之,也难免对蔡婳有些不满。
倒是月香说出了对荀文绮的猜测,娄二奶奶听了,很是上心。还安慰卿云道:“别担心,事情做出来,就有痕迹,咱们慢慢查,不怕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对了,那小丫鬟怎么说?
她跟着那嬷嬷走了一路,难道就没记住些特征面目?”
“阿荆也说是嬷嬷过来找她,说是蔡婳小姐出事了,她跟着匆匆走,就没注意到什么。”月香答道。
娄二奶奶只“唔”了一声,没说话,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一阵才道:“咱们也不着急,横竖有老太妃呢,只要她出来撑腰,流言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知道文郡主撑腰,扳不倒荀文绮,但昨日那样的场景,是人都知道你被算计了,夫人们都看得清,倒也不怕,咱们慢慢来,好饭不怕晚……”
但她没想到,年轻人的步调,是容不下她慢慢来的。
楝花宴作为收尾的宴席,也是连着三天,虽然并没什么好玩的。
第二天是游园,踏青都已经错了时节了,倒是夫人们好雅兴,还去采了乌饭树叶,煮了乌饭。
卿云其实没在夫人这受多少委屈,主要的冷嘲热讽,都是小姐们里来的,而其中又以荀文绮为最,她倒聪明,不和卿云正面对质,只阴阳怪气说些“有的小姐平日里装得正经,其实专爱往男人堆里钻”,吃个枇杷也说:“从来好树出好果,根子上不正,再怎么装也没用,商家女就是不行,就是扮成端庄小姐,也迟早要露馅的。”
卿云倒平常,倒是蔡婳难得硬气,狠狠回了她两句,又被她含沙射影说了些话,卿云听着,隐约猜到她们似乎私下还有过节,只是不知道来由,似乎和蔡婳的姻缘还有关。因为荀文绮又在指桑骂槐说什么“攀高枝”
“处心积虑”之类。
好在两人互相扶持着,也就渡过去了。晚上回家前,卿云还安慰蔡婳:“姐姐回去早点睡觉,凡事别往心里去,明日听说还要上山呢。”
“你也是,好好睡觉。”
第三天确实要上山,因为景家的园子附近有座望月寺,据说近来颇为灵验。
夫人们本来就信这个,听说有寺庙,哪有不去的,寺庙里的僧人当然也喜欢,知道香火费一定少不了,有格外好佛的,或是许下重塑金身,或是认下灯油花费的,都是大宗花费,哪有不乐意的,所以景家早早包下寺庙,将僧人全部清了出去,只留下年老的主持等人,也都留在后院,不得出来,只预备上了年纪的老太君召见之类的。
连着两日冷清,景家也有点不好意思,有心热闹一番。
于是将男客都聚在山下游园联诗,骑射马球,夫人小姐们则是在半山的花苑游玩,用过早茶后,略歇一歇,就要乘轿子上山了。
这天荀文绮自然也是一样,找到机会就惹卿云,一会儿说“今日好机会,有些人只怕高兴坏了”一会儿借着骂跟班的机会道:“你又不急着穿花拂柳去私会,在这慌什么”,正得意时,却听见有人道:“几日不见,花信宴竟然是这副模样了,私会都可以公开说了,我也算开了眼了。”
众人都想不到,娴月今日会出现。
都知道她病了一场,荀文绮更是私下直接宣扬她快病死了,说“没福气的人,处心积虑算计来,也要看看自己的命承受不承受得住”。
但娴月就是承受住了。
贺云章的名号,哪怕是闺中女子也有所耳闻,都知道是御前近臣,也知道是当年及第的探花郎,虽然从来不来花信宴,但要是定亲,也是极好的选择。
何况小姐们各自在家,也听过自己父母议论这桩婚事,知道有多艳慕。
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这婚事要是能顺利结成,整个娄家都要鸡犬升天了。
所以这次所有人看娴月的目光都不同了。
第136章 菩萨
娴月病了一场,除了脸色苍白点,瘦点,倒也还好,已经是四月,她还穿着春日的衣裳,病了更要鲜艳,穿的是杏子红的衫子,衬着满山翠色,整个人如同花蕊般娇嫩,尽管只是戴了寻常玉石头面,绒花押鬓,还是美艳一如既往。
“你怎么来了?”卿云又是惊喜,又是担忧,拉着她道:“山间风大,今日还要上山,累得很,你在家好好休息就行了。”
“我不来,你们两个不早被人欺负死了。”娴月嫌弃地道。
“哪有那么夸张……”卿云无奈地笑道。
“你别管。”
娴月拿出团扇开始摇,风流美貌的人才有这样自信,不管什么时节,不管什么流行,她只按她的来,反正她用的东西,也很快会成为主流。
很多人都以为体弱的人只怕冷,其实不止怕冷,还怕热,冬天比人畏寒,夏天别人都没热,她又开始虚起来,实在让人好气又好笑。
就这样,也没妨碍了她在女孩子堆里立威。
她坐下,早茶刚好摆了上来,女孩子们都坐下饮茶,也有会见风使舵的,或是精明上进的,就上来给她贺喜了,都叫娴月姐姐,说着恭喜。娴月也都淡淡的,遇上可拉拢的,就多说两句。
等茶过三巡,夫人都走了,果子也上来,她就发话了。
小花厅里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围坐着,也有几十号人,她就敢这样旁若无人地站起来,桃染也得力,立刻道:“各位小姐,我家小姐有话要说,都静一静,多谢了。”
桃染跋扈,娴月反而谦逊起来,道:“倒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我且说说,各位也听着罢了。”
“花信宴过完今天,就彻底结束了。
但花信宴虽完了,大家的人生却没完,虽说大家各奔前程,但毕竟都在京城,也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止科举有同门,咱们也是同一年花信宴出来,以后京中三节六礼,婚丧嫁娶,有的是见面的日子。
你们要做夫人,我也要做夫人,你们也想想,以后和我相见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面目才是。
别到时候欺负了我的人,又来跟我笑面相迎,那我可就要对不住了。”
一句话说得荀文绮的跟班几乎散了伙,只剩几个还没定亲,或是铁了心跟荀文绮搞好关系的跟着她在混了。连想巴结文郡主的都不敢太亲近荀文绮——文郡主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风烛残年,说去就去,贺家未来的女主人,是她娄娴月。
谁敢这时候还和她结仇?别说卿云了,连蔡婳她们都不太敢动了。
没看见娄娴月一来,老太妃身边的魏嬷嬷亲自来请,拿了宁馨丸说是给小姐养身子,这就算了,十分亲昵地把娴月看了又看,说着“小姐近来清减了,好在已经大好了,再养养就好了”,三催四请,要娴月去老太妃那里喝茶,对卿云也是笑容满面,说:“两姐妹一起去呀,娘娘最喜欢这样姐妹整整齐齐亲亲热热的,见到就开心……”
娴月刚提了句“三姐妹不是更开心”,被卿云连忙在袖子里拉了两下,总算拦住了。
魏嬷嬷也知道她仍然记恨老太妃当初训斥凌霜的事,但贺云章是老太妃着意要拉拢的,魏嬷嬷也只能笑道:“不着急不着急,小姐刚大好了,开心玩一场,等晚间再和娘娘一起用饭,也是好的。”
魏嬷嬷一走,卿云就忍不住教娴月,她到底是姐姐,虽然吵架时嘴笨,只能单方面挨骂。
但平时教训起妹妹来还是很有威严的,皱着眉头道:“你还是要收敛一点,别说现在还没定亲,就是以后做了新妇,和长辈相处,也要处处留心,时时在意,才是长久之道……”
“怎么,我不留心在意又如何,让贺云章来退亲嘛。”娴月摇着扇子懒洋洋回道。
她是聪明人,也知道退亲这两个字不该说,果然卿云就不说话了,还当她是故意顶自己一下的,卿云脾气好,倒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笑笑没说话了。
她这好脾气,有时候也真让人心软。
娴月摇了一会扇子,才忽然淡淡道:“我这次病了一场,反而更懂得凌霜了。
从来只有新妇讨好长辈的,无非是想以后日子好过罢了。怎么我这里的规矩就不能倒过来呢?
这事就好比挑担子,谁在乎,谁自然更用力,人生苦短,难得一场,我不开开心心活着,还去曲意逢迎,不是浪费了么?”
卿云想想,倒也有道理。想了想,主动伸出手来,放在了娴月的手上。
“你放心,像娘说的,无论如何,我们姐妹总归是互相支撑的。这担子我们互相帮着挑。你病刚好,还出来帮我干什么?
多虑伤身,你只管开开心心,夫人们那里有我呢。”
“还等你呢,被荀文绮那样下套,你保住自己就差不多了。”娴月这时候偏要开玩笑。
卿云也无奈笑了,好在娴月虽然说她,手却是一直没有抽回去的。
用过早茶,吃过点心,小姐们便要随夫人上山了,说是山寺里预备了素斋。
娴月病刚好,却执意要上山寺去,卿云有点讶异,知道娴月是不信这些神佛的,只当她是病了一场后怕了,也就安排了软轿,让月香再三嘱咐了轿夫,和蔡婳前后轿陪着她上山了。
上了山,娄二奶奶非让她去陪着打牌,卿云只得放下娴月这边去看牌了。
看了一会儿,出来在外面回廊上看一下天色,已经快中午了。
山中树色青翠,天色澄明,十分幽静,连鸟雀也都藏在枝叶后面不作声,卿云正感慨这里安静时,只见山道之上,亭亭如盖的树荫中,忽然有鸟雀成群飞起,不知道是谁,匆匆上山,惊了山中鸟。
卿云在夫人面前应景,娴月却懒洋洋在廊下晒太阳,景家夫人唯恐伺候得她不周全,一点功夫来询问了三次了,单独清出一个禅院,给她休息,离大殿也近,还有个小佛堂,供着观音。
桃染也神气,各色家具一概不用,只选了把素木躺椅,刚做好还没上漆的,亲自擦拭干净,把自己带来的锦垫子铺上,又铺上新褥子,才扶着娴月坐下。
反锁了山门,亲自守着娴月,连茶水也是自己煮的。
娴月大病一场,虚得很,用帕子盖着脸,正晒着太阳打盹呢,听见外面山墙下有喧闹声,“嗯?”了一声。
桃染立刻起身去打听,放阿珠守着娴月,没一会子回来了,附耳在娴月耳边道:“来了。可见是有心的……”
娴月只皱着眉当没听见,但躺了一会,又不睡了,带点恼意起身,叫桃染:“打点水来。”
娴月洗了手,进了小佛堂,观音香案上摆着签筒,桃染问道:“小姐要求签?”娴月却道:“去折一把花来。”
桃染去折了一把苦楝花来,知道娴月要亲自插佛前的花供,又叫阿珠去预备清水。
自己则是守在小佛堂门口,没多久,果然贺大人就来了。
难得见他穿便服,今日送春,估计宫中也有宴席,穿了一身霞影织金的锦袍,越发衬得俊美无比,连眉目间的冷意也消散不少。
“贺大人。”桃染对他感激得很,低声道:“小姐在里面呢。”
她打起帘子,贺云章进去,还没得及行礼,就听见娴月道:“真是好丫头,开门揖盗。”
桃染不读书,她这话自然是说给贺云章听的。
堂堂探花郎被比作盗贼,贺大人听了也不生气,只是走了过来,娴月转身就走,被贺云章拉住了身上披帛,直接拉了回来,佛堂里只有一盏油灯。
远远看着时不觉得,近了才知道探花郎原来这么高,娴月整个人几乎都笼罩在他的影子里,呼吸可闻,闻得见他衣摆上还带着宫廷里熏香的味道。
尽管知道他一定守礼,娴月还是心跳如擂鼓。
“小姐瘦多了。”娴月听见他轻声道。
娴月顿时眼睛一热,但她向来要强,反而冷言冷语道:“已经被人说成淫奔无耻之流了,偏还来,真要唱井底引银瓶不成?”
贺云章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但以娴月的高傲,寻常人敢说这话,早被她收拾了。能被她听入耳的,多半和娄二奶奶脱不了干系。
贺大人抿了抿唇,道:“是我轻浮了,连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