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月倾
娄二奶奶这才笑道:“你们也知道,我祖上出身呢,是做商人的,我娘手上把我家的生意做到最大时,家里几十条船呢,来往南北两路,官府赈灾都调过我们家的船。
凌霜出生时,我娘已经不在了,但我那时候带几个女儿回我外婆家那边,多少老人见了都说,凌霜跟她外婆小时候,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个偏子杏的性格。”
“什么杏?”周夫人也来了兴趣。
“偏子杏,是北方的一种杏子,实际应该叫谝子杏。
北方人管骗人叫谝,我娘那时候押着家里的船到北方时,就看见这么一种杏子,漫山遍野都是,满树累累的杏子,又大又红,好看极了。
但当地的人管它叫谝子杏,我娘好奇,就问了当地合作的商家,对方一听就笑了,摘了一篮给她来尝,原来这杏子又酸又苦,连果脯都做不了,这就算了,连杏仁也是苦的,没法吃,但刚见到的人都要上当,所以叫谝子杏,外地客商来,还有在这个上赔了钱的。传来传去就成了偏子杏。”
这些官家夫人们,心中虽然对商人身份很是鄙夷,但听起商人走南闯北的故事来,又十分入神。
毕竟都是拘在后宅里,最多在京中交际,听到四方的风土人情,都觉得新鲜得很。
“那后来呢?”周夫人问道。
“我娘以为自己避开了这个坑,谁知道后来贩果子时,手下验货的人不小心,被人混了半船的偏子杏来了,等发现时,货已经到镇江了,退也退不回去,只能认栽,下次换人合作罢了。”娄二奶奶一边打牌,一边娓娓道来:“但我娘年轻时的性子,可比我爆多了,她哪肯认栽,一面打发了人乘船去找麻烦,一面自己对着半船的偏子杏想起办法来……”
“半船究竟是多少?”赵夫人也来了兴趣:“多大的船?”
“那可是贩粮的漕船,那时节一两银子是两石米,一船的连壳粮,不管是稻麦黍,作货价都是三千两,你们自己算算……”
夫人们常年打牌练出来的技术,一算顿时个个都吃惊,道:“那这一船的酸杏子怎么办?”
“怎么办?倒运河里都怕把码头堵了,只能想办法呗。”娄二奶奶道:“我娘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她找遍了镇江的师傅,做果脯的,做干果的,做酱的,乃至于酿醋酿酒的,最后还真给她找出条出路来。”
“什么出路?”夫人们都好奇地问道。
“其实是两条出路。
一条是把杏肉送去酿酒,但那杏子味道又苦又涩,酿出酒来也极酸,不过是卖给底层的小酒坊,供应力工挑夫罢了,连修船的费用都赚不回来。但酿酒的过程中,就发现了第二条路。
原来这杏子杏肉是没救的,但杏仁又大又好剥,就是苦,但凡苦杏仁,常常还有毒,所以尽管杏仁在干果里算贵的,却没人打这杏子的主意。
直到酿完酒后,那杏仁没处扔,酒坊就扔去了烧火,谁知道这一烧,顿时整个酒场都香透了,那杏仁被烤得滋滋冒油,那香味比世面上正经做杏仁的铺子都香,我娘不信这么香的杏仁会没用,再把那杏仁来回折腾,终于找出一条路来。”
娄二奶奶说得兴起,顺手拿起一枚果盘里的杏仁给大家看:“但凡杏仁,内核里还裹着层包衣,一般有毒的苦杏仁,是杏仁苦,所以带着包衣也苦,但偏子杏的杏仁却不如包衣苦,我娘找遍满船的偏子杏,找出几枚青的,才发现,原来没成熟的偏子杏仁是不苦的,是这层包衣苦。”
“那怎么不剥了包衣呢?”周夫人问。
“偏子杏长到成熟时,这层苦味就浸到杏仁里了,剥了也没用,但杏子不成熟,杏仁也没长成,谁会去吃?
所以就连当地人也没发现,偏子杏的杏仁其实是可以吃的。”娄二奶奶笑道:“我娘知道这个道理,就好办了,但凡杏仁都是先炒再剥,唯独偏子杏,要先剥再浸,再炒,要用冷水浸足九天,把杏仁染的苦味浸出来,再用铸铁大锅来炒,这样炒出的杏仁,又香又甜,比正经的甜杏仁还要好。
我娘嫌偏子杏不好听,改名叫做百子杏,价格又低,味道又好,直接把当时世面上的其他杏仁都比了下去……”
旁边听的赵家的管家媳妇都惊讶了一声。
“咱们每年置办干果,铺子里杏仁分三种,小山杏,山西甜,和百子杏,百子杏最贵最好,就是果盘里这种,我还奇怪怎么都不带外壳的,原来是二奶奶的娘亲发现的么?”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拿起干果盘子里的杏仁来看,个个都笑道:“这可真要谢谢娄二奶奶的萱堂了,不然咱们哪吃得到这么好的杏仁?”
“那后来怎么说?”赵夫人不愧是夫人中领头的,有点魄力在:“这样的秘方,可要守好了才行,这样可以低价从北方大量买杏,加工成杏仁高价卖出去,他们还蒙在鼓里呢。”
娄二奶奶笑了。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秘方虽然守得住,但你上了一回当,还一直收购偏子杏,傻子也会过意来了,做生意的人多么精?
都是老狐狸,既然知道偏子杏上有得赚,一个杏子,也就是果肉杏仁两个卖钱的路子,多试几次,怎么都试出来了。
我娘的家里能做杏仁生意,最开始靠的是偏方,后来靠的就是硬碰硬了,一样收购,一样加工,一样卖钱,你家的伙计勤勉,掌柜的尽责,账面上清楚,年底有分红,这才是一个商人能长长久久赚钱的秘诀。
我娘在的时候,就教过我这个道理,靠捷径只能赢一时,真正要长久,跟世上读书做官管家的道理没什么两样,都是同一条正道罢了。”
几位夫人平时对商人也多有轻视,听她竟然能说出这番道理,不由得都有点刮目相看。
“话说远了,原本是说凌霜的。”娄二奶奶笑着拿起一颗杏仁来道:“人人都说,我家凌霜和我娘亲一样,是个偏子杏的性格。什么是偏子杏呢?
乍看又红又大,多好的姑娘,细细接触下来,又觉得她又酸又涩,怎么处处不合常理?总是有点不守世上的规矩。世上庸人,多在这时候就退却了。
谁有那样的慧眼和耐心,能做到九蒸九晒,浸透九天的冷水,识得她内心的好呢?
世人看人,能看两层就不错了,谁能看到这第三层?
但是要真有那么一个人,那也是他的福气,捡到大漏了。
这不是,连李娘子都知道,咱们的偏子杏,可是所有杏仁中,最贵最好的一颗呢。”
娄二奶奶一个偏子杏的故事,讲得牌桌上都安静下来,赵家的管家娘子李娘子趁机上了夜宵,让夫人们歇一歇,吃点夜宵,卿云就在这时候走了过来。
“娘,娴月和凌霜她们呢?怎么到处都不见。”卿云问道:“娘,咱们得回去了吧?去叫她们吧?”
众夫人都笑了,赵夫人心疼道:“咱们卿云也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人家早走了,都没叫你,就你还惦记着她们呢。”
她是真喜欢卿云,把她头发都摸了摸,道:“夜深了,在咱们家住下吧,我让李娘子收拾了新客房呢,一应卧具都是全新的,让银瓶陪你和月香说话……”
“哪有这样的道理。”娄二奶奶笑道:“我留宿还差不多,卿云怎么能留宿,还是趁现在还早,回去吧。”
“赵夫人是太着急了,巴不得卿云现在就搬过来呢。”周夫人说笑道:“咱们二奶奶可不舍得,还要再留半年呢。”
她们拿婚事打趣,卿云就连忙别了脸不说话了,娄二奶奶也知道她不好意思,催道:“黄娘子,去问问,马车回来了没有,娴月也真是,自己把两辆马车都带走干什么?不知道老爷已经带着探雪乘了一辆走了?”
“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家马车有得是呢,不用等你家的回来了,来回折腾又要一阵子。”赵夫人心疼卿云熬夜,道:“我这就叫人套马车,给卿云送回去。就是怕遇到巡夜的人……”
“让小侯爷前面开路,巡夜的人哪有什么话说?”周夫人出主意道。
众人又笑了。
“是这道理,”赵夫人也有意让赵景在卿云面前露脸,拉着卿云道:“你放心,就是亲友家的小姐,深夜送回去我也是让景儿护送的,这是主人家的礼数,今天修儿不在,不然他送也可以。
一个骑马带路,一个坐着马车呢,这么多下人陪着,京中再老古板的人,也说不出什么的。”
她们也都知道卿云是女君子,丝毫不肯逾规的。卿云见她这样为自己考虑,也只得默认了。
毕竟是订了亲的,卿云心里待赵景已经不同了,坐在马车里,听见赵景声音,有礼有节,道:“夜深了,请小姐不要害怕,遇见夜巡的人,自有我呢。”
“月香,告诉小侯爷,多谢护送了。”卿云守礼地道。
赵景带着小厮在前面护送,马车在后面走,好在一路上并未遇到巡逻的士兵,卿云坐在马车里,微微有点脸红,月香也忍不住替小姐开心。
人人艳慕的小侯爷,家世又好,年纪又轻,人又俊俏精明,真是一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赵景自恃身份,倒有点想遇见夜巡的人,让卿云看看侯府的身份,看士兵是怎么对他客气的。可惜没遇到。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娄府,他放慢马,走在马车旁边,灯笼照着他的影子,显然是有意让卿云看见。
卿云有点脸红,犹豫着等会如何道谢,既不逾规,又能让他知晓自己感激他深夜的护送,忽然皱起了鼻子。
她有点疑惑,却不敢确认,所以凑近窗边,又闻了闻。
还是没错,就是是娴月独有的胭脂味道,有栀子的甜,有香雪兰,还有碾碎了的梅花的味道,有雪的清冽气味,最后是姜花。
京中花信宴上无数小姐,这是娴月独一份的香味。
她制胭脂上比谁都厉害,胭脂留香久得很,常常洗了个澡香味还不散。
卿云劝她几次,说香料发散,不利于养气凝神,她就是不听。
卿云小心翼翼地把帘子挑起一条细缝,看了一眼,月香十分惊讶,不知道自家小姐怎么忽然不守礼了。
但卿云就是太守礼了,所以今天整整一天,只有刚进赵家赴宴时,匆匆瞥过赵景一眼。
而当时他穿的衣服,不是现在这身。
第76章 自省
娄二奶奶在赵家酣战通宵,天明才乘马车回来,横竖现在是自家独门独院,谁也管不了,睡到中午起来,一边梳头,一边把铺子里的事料理了,正和黄娘子一起吃早饭呢,月香忽然来了。
“小姐让我问,今晚咱们还去赵家吗?”
“今晚赵家倒是还有牌局,我去就行了。”
娄二奶奶有点惊讶,卿云从来守礼,订了亲之后处处避嫌,不是娄二奶奶叫她,昨天她也不去的。不由得惊讶问道:“怎么卿云也要去吗?”
“小姐说想陪奶奶去看牌。”
今晚的牌局大了点,开两桌,也热闹多了,卿云昨晚坐在娄二奶奶身后看牌,这次却早早下去休息了,赵夫人关心她得很,遣了银瓶陪她在静室休息,和她聊天说话。
丫鬟都像小姐,月香的性格也和卿云有点像,很有礼貌,一口一个“银瓶姐姐”,叫得银瓶心花怒放,主仆三人说些闲话,说到江南的丝绸好。月香顺口道:“要我说,江南是织得好,真论穿,还是京城人会穿,你们侯府就是头一等会穿的,别说赵夫人的衣裳,就是侯爷和小侯爷的衣服,都比别人家的格调高。”
“谁说不是呢。
咱们夫人可贤惠了,老爷和小少爷的衣服,都是她亲自打理的,真正的好料子,哪像那些暴发户家里,只知道弄得花里胡哨的,真正世家,谁穿那些?
你看咱家少爷的衣服,有过那些鲜艳服色没有,这就是咱们侯府的底子。”银瓶也傲气得很。
“确实是不一样。”月香道:“但好在小侯爷他们都爱惜东西,像姚文龙他们,上好的绸缎,穿去打马球,溅得一身泥,回来就不要了,那才真是罪过可惜呢。
我看小侯爷倒不会这样,一般锦衣都会穿几次,不会随意损坏……”
她像是要夸赵景的气度,但马屁却有点拍到马脚上了。
对于世家公子来说,爱惜东西虽然是长辈喜欢的品性,说出来却不是什么好听的。
尤其银瓶这样傲气的性格,听见自家小侯爷还不如姚文龙阔气,顿时神色就有点不好了。
“那也是你看见的几身罢了,是应付长辈的。”银瓶立刻道:“咱们家那位小侯爷,糟蹋起东西来也是真不吝惜呢,多少贡上的好东西,咱们夫人都当做宝贝呢,他轻轻松松就赏人了。
就比如你说的好衣裳吧,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昨天就弄坏一件锦衣呢,那可是重文锦的,染得一塌糊涂,直接换下来就扔在那里了。”
卿云一直在旁边歇着不说话,听到这,问道:“是什么染的?”
银瓶却像是想起什么来,笑了笑,没接这话,只道:“谁知道呢,究竟我也不是少爷房里的,让他们操心去吧。”
她把话引开了,说起别的来,卿云却好像真累了,闭目养神不说话了。银瓶陪了一会儿,就回去伺候赵夫人了。
卿云睁开眼睛来,靠在榻上,看着熏炉里的烟,神色有些沉默。
月香见状,劝道:“小姐先别往坏处想,也许不是胭脂染的呢。”
她们主仆俩都不是会下套的性格,刚才月香好不容易引得银瓶夸耀了几句,可惜卿云问得急了点,打草惊蛇了。
“是不是胭脂有什么要紧呢。”卿云只淡淡道。
赵景身上的胭脂香味,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月香见她神色这样心灰意冷,实在心疼,想了想,劝道。
“兴许是二小姐主动,小侯爷毕竟年轻……”
她这话一说,卿云的脸立刻冷了下来,瞟了她一眼,道:“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编排自家的姐妹?
我说过多少次,自家人是自家人,只有维护的,没有互相猜忌的,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以后不要跟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