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风起
他倏地抬起眼,眸底戾气翻涌,有一种不计后果的疯狂,“父亲死了,祖母也死了,我身后早已空无一人了,回头做什么!”
薛剑道:“属下知道,侯爷和老夫人离世后,您自觉在这世上再无牵挂,所?以做事也不计后果……可您并不是?孤身一人……难道你忘了夫人了么?你真的放心的下她一个人……”
话还未说完,薛钰便忽然发?作,将手?中的玉壶春瓶猛地摔掷在地上。
砰地一声脆响,碎片散落一地。
“别跟我提她!”
像是?被人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不堪地展露在眼前,鄙夷地嘲讽着他。
他通红着眼眶,胸膛上下起伏。
深深地一闭眼,他靠在廊柱上,等再睁开眼时,情绪才得以稍稍平复。
“不过是?一场孽缘,我只当从没认识过她。”
他缓缓攥紧了手?,眸底一派冷意:“倘若下次再见,我一定亲手?杀了她。”
第100章
赵嘉宁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喷嚏。
听雪“呀”了一声, 连忙过来关了窗:“晚间风大,选侍仔细着了凉。”
直到窗户被合上,窗外的夜色再瞧不?见了, 赵嘉宁才有些茫茫然地收回了目光。
转眼回宫也有一月了,慕容景给了她个名分,封她当了个选侍。
不?过一个低阶位份, 就要把她困在宫中一辈子, 赵嘉宁如今回?想起来, 总觉一切过于荒唐。
她原本?以为?慕容景是那个能护她一世安稳的良人, 没想到撕开温润的面具,他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不?同于薛钰疯得不?计后果?、恣意乖张,慕容景的疯则是带了一种压抑的隐忍与?伪装,装了这?么多年,可不?得把人给逼疯了?
如果?说薛钰的疯是生来便刻在骨子里,那慕容景的疯则是后天的浸染, 将人慢慢给逼疯的, 因?此难免带了点扭曲与?阴暗, 与?往日里温和的伪装形成强烈的反差,教?人毛骨悚然,对他有一种倒胃的畏惧。
她如今看见他就想吐。
说来也是唏嘘, 她是万万没想到逃离一个深渊,继而跌入的, 是一个更可怖的深渊。
前者至少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即便是穿肠的毒药, 外面也裹上了一层蜜糖,可后者呢, 她图的又是什么?
她唇边泛上一丝苦笑,或许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吧,她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过命运。
好在慕容景照旧把听雪拨给了她,听雪待她真不?真心不?知道,但至少是个好相处的,又善解人意,平常还能陪她聊天解闷,绝不?是一个恶仆就是了。
这?多少也算点慰藉吧。
慕容景几乎不?来找她,刚继位自然政事多,她也乐得清闲。
唯有一次,是他喝了酒,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发起了酒疯,来她这?里要她侍寝。
她并不?愿意,挣扎间挠伤了他,他吃痛酒醒了几分,直勾勾地盯了她片刻,忽然如梦初醒似得,一把扔开了她,丢下一句“朕不?喜欢勉强,你?自己好好想清楚!”
也亏得他不?喜欢勉强,还给她时间想清楚,她一日不?想清楚,自然一日不?必侍寝。
好在她不?想清楚,他也没有短了她的用度,只不?过宫里人人拜高踩低,她如今因?为?不?受宠,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在这?一个月里,她把各大宫门的看守和轮防时间都摸了个清楚,知道历代皇帝鲜有出入东安门,那里守卫最松懈,而且每逢四,内市便开,拿了腰牌便可出入东安门。
可惜她既无腰牌,内市也并非灯市,可直通宫外,虽说内市人员混杂,守卫有时十分松懈,前朝就曾发生过匹夫梃击内侍、进宫如入无人之境的奇案,但那毕竟是极为?罕见的事例,她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蒙混出宫,不?若等到灯市再图谋出宫,胜算也会更大。
只是那样便要多等好几个月,她如今是一日也难熬,夜长梦多,谁知道会不?会横生枝节。
她一时也实在拿不?定主意。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可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天又过去?一天。
晚些时候灭了灯,她照旧无眠。
她这?段时间失眠越来越严重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
一开始,以为?是心里不?安稳,于是叫了听雪上榻陪睡,可听着一旁听雪很快变得绵长的呼吸,她翻来覆去?,反而愈发睡不?着了。
说来也奇怪,从前待在薛钰身?边,照理应该提心吊胆、夜夜不?得安寝才对,可事实上并没有,相反,每次躺在他的怀里,她总是很快沉沉睡去?,睡得格外安稳,直到日上三竿才会醒来。
或许是每回?都被他折腾得太狠,体力不?支,所以睡得格外沉?
或许是他身?上沾染了礼佛的檀香,气息沉远宁静,格外令人心安。
又或许是他哄人入睡十分有一套,会贴近她的耳侧,对她说着蛊人的情话,嗓音刻意放低了,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好听极了,不?知不?觉就被带入了梦境。
谁知道呢,反正也再不?可能和他睡了,找出原因?又有什么意义。
她想她真不?该让听雪来陪她睡,她这?么快入睡,睡得这?么安稳,倒让她更焦躁了——旁人这?么好睡,怎么偏她睡不?好?
又是一阵辗转反侧,实在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无边的黑暗与?孤寂,怎么都挣不?脱,像是要将她整个吞噬,这?几日倒春寒,夜晚身?上也愈发的冷,只是再没人将她拥入怀里了。
索性?就起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拿了桌上的油灯走了出去?。
她如今住在乾西宫的偏殿,今早发现西南一角种的一丛白雪塔隐隐有要□□的迹象,这?会子一时兴起,拿了灯过去?瞧,果?然见到牡丹花已?开了大半。
月色下,花瓣层层叠叠,呈塔状,端的是莹白胜雪,国色天香。
不?愧是白牡丹。
可惜不?是玉板白。
赵嘉宁愣了一下,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为?什么要可惜不?是玉板白……这?才想起国公府未曾败落时,她曾在云阳县主的宴会上偶遇薛钰,恰巧县主有一个牡丹园,里面种植了各种名贵的牡丹,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冠世墨玉、青山卧雪……皆养得极好。
她那时是中途离席去?的牡丹园,偌大的牡丹园只有她一人,她正醉心欣赏这?满园春色,不?料身?后忽然响起咔嚓一声,是有人踩到了地上枯枝,发出了动静。
她一回?头,正好撞见了薛钰,他穿了一身?象牙白收腰窄袖长袍,微风吹起他的衣袂,衣袂翻动,上锈银线暗纹,在日光下流光浮动,有些迷人眼。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一张脸照旧寡冷疏离。
赵嘉宁再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他,难道他也是中途离席么?那可真是巧了,她抬起了手,小猫挠爪似得,往里抓了抓,算是同他打了招呼:“薛钰,真巧,又单独见面了。”
薛钰只冷淡地看着她,依旧不?作声。
一副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模样,仿佛跟她说上一句话便玷污了他似得。
赵嘉宁忍不?住在心底腹诽,说迟早有那么一日,我非得让你?哄着和我说话不?可。
面上却讪讪地收了手,正想没话找话地再跟他说几句,忽然注意到他身?旁开着一丛玉板白,其色如玉、清贵出尘,使人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倒是像极了薛钰。
也因?此,她对玉板白的印象极为?深刻。
一阵寒风吹过,将她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月光如水,洒落一地清辉。
她在月色下静立了片刻,忽然低头从纱裙宽大的袖摆中取出一个物?件,朦胧月色下,依稀可见是个由竹条编织的蝴蝶。
做工极为?精巧,上装有机括,是薛钰一个月前,在临走那日送给她的。
其实类似这?些小玩意儿,薛钰送给她过很多。
可从前似乎都没仔细把玩,不?过瞧着有趣,最多看上几眼,连机括也要薛钰亲自为?她打开,如今仔细看了,方觉下了不?少心思,做这?个需要多久呢,这?样细致的物?件,饶是薛钰手指再如何?灵活,恐怕也要费不?少功夫吧?
蝶翅尾部有不?易察觉的血渍,想是制作过程中不?慎被竹篾划伤了手。
他居然用他那双擅弄机括、钻研兵械的手,为?她制作这?一件又一件的小玩意儿,不?过是为?了博她一笑罢了,倒真是屈才了。
他为?她花了这?样多的心思……为?什么她之前从来不?曾留意呢?
他曾经送给他那样多的小玩意儿,可都留在侯府了,如今带在身?边的,也就只剩这?一样。
赵嘉宁有片刻的失神?,手指轻轻抚摸那只竹篾编织的蝴蝶,可惜从前都是薛钰替她拨动机括,如今她想要打开,下意识地拿起蝴蝶往旁边送,却迟迟没有人接过。
再没人嘴上笑问?她怎么这?么笨,手上却老实地接过物?件开始摆弄。
她不?乐意了,回?头嗔他。
他倒是乖觉,捧过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呢喃着改口道:“笨一点不?好么,笨一点,自然有聪明人帮你?做事。”
他摩挲着她的唇瓣,慢慢靠近亲吻,“我们宁宁,便是什么都不?用做,我也喜欢。”
赵嘉宁总觉得哪里不?对,这?当真是哄她么,还是借机自夸他聪明呢。但后来被他亲得晕晕乎乎了,也就没心思计较了。
如今再想起,一时只觉心里空落落的。
总归什么人都靠不?住,如今要想打开机括,就只能靠自己。
可她到底生疏,捣鼓了半天,倒是拨动了机括,可是一不?小心使过了力,发条箍得太紧,手中的蝴蝶骤然往上蹿,倒是飞了,只不?过猛地撞上了一旁的红墙。
这?一下撞得太狠,蝴蝶机械卡顿地扑腾了几下后便直挺挺地掉落在了地上。
赵嘉宁估摸着是撞坏了。
捡起一看,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拨动机括。
这?可是薛钰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便想着等下回?见到薛钰,一定要让他帮她修理好……
可紧跟着,忽然又想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对这?个认知有了真切的实感。
是一种迟钝和茫然的心痛。
从前是她不?想,巴不?得不?见,可如今是即便她想见,也都不?能够了。
她从始至终都不?后悔她的选择,只是此时心中无限惘然,仿佛怅然若失。
以及她都不?想承认的对薛钰与?日俱增的思念。
这?些都不?是她能够控制住的。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习惯有薛钰陪在她身?边了,这?种习惯常常带着润物?无声的隐秘,却在她彻底失去?他后被无限放大。
何?其残忍。
她到底该怎么办?
眼眶渐渐变得酸涩,无论心里再难受,那又怎么样呢?她仍旧不?后悔不?要他,她只是觉得不?甘心罢了。
为?什么她不?能既要又要,如果?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府千金,如果?薛钰成了丧家之犬,一无所有,任她拿捏,那样她所有的顾虑不?就都迎刃而解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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