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雨情
秦乐窈心下暗自叹了口倒霉气,摇头道:“不妨事,我上去换身衣裳就成。”
二层的主船舱门口有一条小走廊,上面盖着顶,雨是下大了些,落在上面叮叮当的轻响,像小粒的翠玉珠子落在木板上。
大门紧闭着,秦乐窈在门口打了半天腹稿,真正抬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动作又给止住了。
即便他们二人清清白白,但因着赫连煜的性子霸道强势且占有欲极强,是以萧敬舟这三个字对于他来说,就总像是有什么特殊的禁忌,每每提起都会引得他倍感不快。
须得她自己首先言辞坦荡,在他发火之前,解释清楚原由。
赫连煜躺在软榻上阖目养神,以他的耳力,早就知道秦乐窈在门口晃悠了,来来回回的在那踱步,听得他越发的烦躁。
男人不耐睁眼,刚一张嘴,外面就传来秦乐窈试探的声音:“公子,你在里面吗。”
赫连煜临到嘴边上的呵斥又噎了回去,随即冷笑道:“我不在,你是不是还预备着神不知鬼不觉,出去见了人还能赶在我之前回来?你倒是好打算。”
尽管嗓音低沉冷峻,但整句话仍然显得阴阳怪气,听着怒意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些。
秦乐窈抿着唇解释道:“我是出去见父兄的,回端州这么些日子了,昨日得知兄长放回了家,这才想着能趁着机会和父亲见上一面。乐窈这两年在上京一直未曾归故里,即便是万家团圆的年节都未能陪在老父亲身边,实在于心有愧。”
赫连煜蹙眉阴沉道:“我说过不让你回去见父亲兄长?你少在这给我装傻,我说的是萧敬舟,你们一家人团聚是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他也是你家里人?”
“我要给你父兄做东,那是因着你的面子,你不乐意,背着我自个偷偷去了,现下成了一屋子四个人跟那姓萧的把酒言欢了,哈,秦乐窈,你可真是好样的。”
隔着一层门板,秦乐窈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来,她在门口叹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感觉今日他这脾气发的确实有些难搞。
几个呼吸的安静之后,门外传来秦乐窈柔弱的声音:“公子,我淋了雨,衣裳湿了,能先进去换件衣服吗。”
初夏的雨带着浓厚的潮气,但确实是谈不上一个冷字,秦乐窈脚尖慢慢踢着地板,头疼得颓然,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季节或许还能叫他心软一番。
原本即便是叫他看见了也不打紧,但偏偏多了个萧敬舟,以赫连煜的霸道性子,这事轻易是揭不过去了。
秦乐窈想了想,叹了口气道:“那我不惹公子嫌了,乐窈先告退。”
她无奈转身,脚下还没来得及挪动步子,便听得后面大门哗的一下被大力拉开,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就被赫连煜直接一把强扛上了身。
那惨遭牵累的两扇门朝里撞上门墙,反折回去又再被情绪中的男人给一掌拍上,他黑着脸大步将秦乐窈丢上软榻,心头怒意难消,就这么居高临下睨着她,冷冷道:“事情还没交代清楚就想跑?”
“公子……”秦乐窈在榻上跪起上身伸手去环他的腰,又被赫连煜握住脖颈给压着坐了回去,“老子在问你话,你今天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的大手握在她的颈子上,掌心指腹都是粗糙温烫,不算用力,但再配上那副黑沉的面容,威胁性相当强。
秦乐窈无奈道:“可……我解释也得你肯听啊,事情就是我都已经回自家庄子里了,结果正巧兄长和萧公子今日有约。”
“那两个护卫一整日都跟着我呢,若有半句虚言你尽管掐死我吧。”
赫连煜被她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气给气着了,质问道:“有约你就跟着一道去了?我说叫你家里人出来一趟你就推三阻四玩小动作,换个人你倒是应承得挺快的?”
秦乐窈不明白怎么秦忠霖那厮一下成了个香饽饽,这种请客吃饭的事情赫连煜也要跟人争个输赢。
“公子,即便我现在没有跟着你,那萧公子于我也是再无任何的可能性,正是因着胸中坦荡方才不去避讳反倒叫人平白觉得有什么,上回在船上的时候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明了吗?”
“是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再见面还能若无其事的相谈甚欢,说明情谊是真的匪浅,相互之间并不在乎言辞。”赫连煜那双湛蓝的眸子现在贴了瞳皮,显得幽黑如墨,发起怒来眼睛里像有深邃的风暴,能将人吞噬进去。
他咬着后槽牙凝视她:“我是不是该在你身上留下点什么印记,才能叫你好好意识到,自己到底是谁的女人?”
秦乐窈原本也并非是个天生好脾气的主,着急上火起来也忘了尊卑,语调高扬与他争辩:“可这世上的牵绊并不止儿男女私情这一种吧?”
“你与那小袁将军不也是无妨言辞的挚友,萧公子于我家有知遇之恩,这两年前后都帮衬过不少,所以父兄敬重他,我也敬重他,但是这——”
“但是这……”
秦乐窈说到一半就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来,她拿什么身份跟赫连煜在这嚷嚷,是她越矩了。
这一瞬间,气焰和情绪双双往下掉了一大截,她几次三番的深呼吸,强压住了自己的情绪,最后妥协道:“是,我现在受你庇护寄人篱下,非是什么自由身,原是我忘了身份,做了让公子不悦的事情。”
“是我错了。”
“请公子宽宥。”
赫连煜冲上脑门的怒火被这峰回路转的一下给愣住了,这一腔火吊在心口不上不下的,他干巴巴解释道:“我没这个意思。”
但秦乐窈的状态却是已经完全沉落温驯下去了,她垂着脑袋低着眉眼,不带任何情绪地认真向他承诺:“若是公子不高兴的话,我承诺日后若非得您允许,必不会再见萧公子。”
赫连煜低头瞧着她那被雨水打湿的头顶,跪坐在软榻上,好像收起了浑身的刺,只剩下臣服。
他心里一下像被塞进了一大团棉花,顶在里面又酸又胀,很不是滋味。
“你……你干什么,刚才不是还很理直气壮的……”
赫连煜瞧着她说不出话来,自己也搞不明白他这喜怒无常的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了,要的明明不就是她不再去见那劳什子萧敬舟吗?
现在她亲口说出来了,他该舒坦了才是。
但是怎么反倒越发憋得慌。
男人蹙眉愣在那,正当此时,秦乐窈往下埋着脸,轻轻往下巴上擦拭了下。
这一下直接让赫连煜心里堵着的棉花立刻变成了针,所有其他思绪全没了,只知道被扎得心肝脾肺一起疼。
他忙不迭蹲下来,紧张地捧起她的颊侧想看看是不是哭了,一边笨拙解释道:“没怪你,不是这个意思。”
第53章 热烈
秦乐窈并不是在哭, 方才那一下也只是在擦拭滚落的雨水。
但她眸子里却是没什么神采,似一潭死水。
许是刚才情绪太过跌宕起伏,美人的一张小脸没什么血色, 有种沉寂下去的破碎感,搅得赫连煜心里七上八下的。
秦乐窈的腰背没挺直,赫连煜即便是蹲下了视线也要比她高出一截,他伏着脖子想去看她的表情, 一双大手忍不住将她的脸稍微捧起来了些,好能跟自己对视上。
“跟我说句话,乐窈?”
温烫的拇指来回摩挲轻抚着她的脸颊,赫连煜的眸子一直注视着她, 希望能捕捉到一些情绪上的回应,但她的模样却是极其平静。
秦乐窈平静地抬起眼,“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不是……”赫连煜哑口无言, 他并非想听这个。
他想找的是她真正的情绪, 但刚才那一瞬间的情绪激动她收得太快了, 现在这模样显然不正常,只不过是在强撑着压抑罢了。
秦乐窈身上是湿的,鞋上也多少沾了些泥泞, 这般跪坐在他的榻上,把上好的锦缎全给蹭脏了。
她手臂往旁边撑了些想下去,又被赫连煜一把拉回来给摁进了怀里, 抱着她轻拍宽慰道:“你不用这么紧张,不是存心冲你发脾气……我就、就、”
就什么他自己也解释不上来。
赫连煜受不了这种感觉, 好像有双手在胸腔里肆意搅弄起波浪,一层层地往上扑, 摸不着赶不走,难受得紧。
于是他抱得很紧,似是能借她的身子嵌进胸膛,就能压制住这种浪潮一样的奇怪感觉。
“嗯,我知道,原就是我的不对。”怀中的秦乐窈却是轻易给了他台阶下。
感觉好像跟刚才冲他嚷嚷争吵的不是同一个人。
只是她越冷静,赫连煜就感觉自己好像越难受。
她不该是这样一个状态,她是强迫自己在那一瞬将情绪全咽回去了。
秦乐窈慢慢从他怀里仰起头来,之前那起伏的情绪已然稳定下去,甚至是对他示好地笑了下:“公子消气了就好……先松开我可以吗,我想换身衣服。”
赫连煜凝视着她,也不知是哪有问题,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却又不知该如何打破这种奇怪的境地。
他半天不说话,最后也还是只能不太情愿把人松开,一点点从肩膀松到手臂,再握到手腕,最后在她手背上轻挠了几下,方才起身。
游船在端州逗留了二十多日,在府衙和上京那纵锦衣卫的通力协助之下,顺着同福赌坊的线索往上顺藤摸瓜,最终网中却也只是收了些不疼不痒的玩意。
对此,赫连煜也有了些推测,或许圣上之前说的那两种可能性,可以判断往后者倾斜了。
盛夏时节,梁中地域所有的大江大河两岸都是树木繁荫,此行一趟山高水远,耗时半年之久,游船顺着漓水入东海,一路往上京城而去。
漓水的出口处有一大片荷塘,秦乐窈摘了不少莲花莲叶上来,取了新鲜花瓣捣出汁水,一个人坐在船头那摆弄着。
赫连煜站在二层船舱的走廊上,这视野和那日在小吊楼里他偶然瞧见她追打秦忠霖的那时候有些相似,但那日的秦乐窈生动又灵活,往日他总觉得她这张清冷的皮相似乎天生就该总是配上一副出尘清绝的神情,虽然不怎么爱笑,但也算是与她的气质相般配。
“季风。”赫连煜的眼神还落在下面的秦乐窈身上,忽然开口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她从端州出来之后,就一直不怎么高兴。”
季风有些不明所以,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了眼,“没有啊,秦姑娘不是一直这样和颜悦色的,即便是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温和有礼。”
“我说的不是这个。”赫连煜想解释,季风瞧着自家主子等待着,半晌后男人却只是烦躁道:“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虽然此番他们在端州停留了许长时间,但秦乐窈后面也没再借机回家去过。
她就一直待在船上不出去,即便他后来明里暗里提过几次,她也表现得兴致不高,并不是太想外出。
虽然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会在他回来时候主动问候笑脸相迎,对他的索取和亲吻也承接自然,从不排斥。
但或许是因为当时二人争吵的时候,她情绪急转直下的那个档口脸上挂的就是这种表情,以致于到现在虽然好像事情都已经翻篇了,但赫连煜就是觉得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现在看她的这种从容淡然就觉得,这不过是她披起的一层伪装的外衣罢了。
而真正的秦乐窈,她真正的情绪,那日匆忙一现之后,就又立即被她藏了起来。
季风确实是不太懂赫连煜说的是什么,随口又问了一句:“主子,秦姑娘的家里人都是在端州久居的,此番咱们也算是难得过来,主子没赏脸一起吃顿便饭?”
赫连煜睨了他一眼,恼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风被这眼神一怵就知自己肯定说错话了,垂首往嘴上拍了一下,不吭声了。
赫连煜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些,重新将眼神投向了下方,“我之前以为她就是这样一个性子,端庄得体落落大方的。”
但是这些日子下来,他再次瞧着这样的秦乐窈,却是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季风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接了一句:“……难道不是吗?这说的可不就是秦姑娘么。”
赫连煜不想跟这木头再废话,嫌恶吩咐道:“把船守好,再被人摸上来军法处置。”
季风立刻严肃喝道:“是!主子放心。”
这一路舟车劳顿,水路走了月余,换成快马又骑了好些天,总算是在八月的尾声时节,回到了上京之中。
无乩馆的马车早早的就候在了城外迎接,重新回到这奢华气派的上京之中,秦乐窈心里颇有几分感慨,她掀着车帘一角,视线忍不住往自己酒庄的方向眺望着。
一别半载,也不知京中的形势如何了,大理寺是否还在执着于对她的稽查。
虽然这层叠山林遮挡得什么也瞧不见,但赫连煜一眼就能判断出她在忧愁些什么。
这一路上都没能找到机会能把人哄开心的赫连小王爷总算是回到了自己的主场上来了,勾唇宽慰道:“一会我要先入宫面圣,你回无乩馆后自己好好休整,你庄子里的事情不必担心,此番回来,是非黑白便是能有分辨了。”
秦乐窈心里到底还是没底,点头应道:“多谢小王爷。”
盛夏已然是快要结束了,无乩馆中的栀子花还剩下些余香,秦乐窈不敢在街上瞎溜达,从马车下来就直接一头栽进了云海别院里去。
赫连煜在宫里耽搁的时辰久了些,还被圣上留下一道用了晚膳,从宫门出来已经是接近戌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