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曲岩秀道:“那太好了,绛霄峰上懂书法的人着实不多。”
关堂主见他们三个聊得其乐融融,又气愤,又失望,霍然站起,一句话也不说,大步走了出去。
蒋银蟾道:“曲师兄,你和关叔叔吵架了么?”
曲岩秀道:“我跟他吵什么?只是有些事看法不同,他便恼了。”
蒋银蟾坐下拿起一个杏子,咬了一口,道:“关叔叔不喜变通,很是固执,昨日我说在应天府出货,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我掼下脸来他才答应了。”
曲岩秀道:“你为什么要在应天府出货?”
蒋银蟾朝原晞抬抬下巴,道:“你说罢。”
原晞道:“大小姐担心在东京出货的消息已经泄露,便临时改在应天府。”
曲岩秀太了解蒋银蟾了,一听就知道不是她的主意,定是原晞的主意,能帮她出这种主意,并且让她照做,两人之间的信任可见不一般了。
她才认识他多久,怎么能如此信任他?
曲岩秀谛视原晞那张脸,确乎有些妖气,道:“蟾妹所虑甚是,我五日前到的东京,想等你来了,一道回绛霄峰,却在街上看见了黄泉山庄庄主杜寒。”
蒋银蟾心中一动,与原晞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曲岩秀话语一顿,目光收回到手边的茶盏上,接着道:“黄泉山庄和我们积怨已久,我怀疑杜寒出现在东京,是为了对付你,便派人跟踪他。他住在一座很偏僻的宅子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是好手。邓授潜进去探听,他们果然是商议着对付你。今早城门刚开,杜寒带了五个人骑快马出门,我不放心,便跟了过来。”
蒋银蟾拍案而起,道:“奸细还在船上!我和原晞适才在酒楼吃饭,看见一个穿戴华丽的年轻人和一个铁拳门的黑汉子打架,那年轻人使了一招风碎玉声,原晞说他可能知道我在对面,故意使给我看,引我上钩,我还不大相信,如今看来一点不错了。”一头说,一头叉着腰,踱来踱去。
曲岩秀道:“他怎么肯定你看见风碎玉声就会上钩呢?”
蒋银蟾向原晞使了个眼色,原晞便把胡胜杀害梁远,嫁祸蒋银蟾后逃跑,在家里留下含有神灯草的药渣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曲岩秀点了点头,道:“所以要想揪出奸细,最直接的法子就是拷问黄泉山庄的人。他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有把握蟾妹会上钩,却不料蟾妹身边有原公子这样的智者,一眼便看穿了他们的诡计,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原晞连连摆手,道:“我算哪门子智者,运气好,猜中了而已。还是曲公子厉害,看见杜寒就知道有猫腻,正可谓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佩服,佩服啊!”
蒋银蟾抱起双臂,在窗边站定,见他二人你佩服我,我佩服你,惺惺相惜的样子,将来必能和睦相处,心中欢喜。
等到掌灯时分,一名教众回到船上,说那名使出风碎玉声的年轻人在象马街的一栋宅子里落脚,除了他,宅子里只有两个丫头。
这显然是做给蒋银蟾看的假象,曲岩秀道:“杜寒在东京的那座宅子里有二十多名好手,下午应该都赶到了。我和关堂主带人过去活捉杜寒,蟾妹你就待在船上,哪里都不要去。”
蒋银蟾道:“让关叔叔留下,我跟你去罢。”
曲岩秀不同意,理由无非是要保护她,怕她受伤,怕辜负了教主的信任。蒋银蟾最不耐烦听这些话,但自小受他爱护,多年的感情存在心里,是不好说什么的,便让他和关堂主带人去了。
第二十五章 西北有高楼(三)
满天繁星,半江渔火,旁边一艘船上有人吹箫,蒋银蟾站在甲板上,屈起手臂撑着船舷,被宛转的箫声勾出一声叹息。
原晞走过来,瞅了眼她的脸色,道:“曲公子来了,你不欢喜么?”
蒋银蟾道:“他一来,江湖便离我远了。”
原晞道:“怎么会呢,你是北辰教的大小姐,生来就在江湖中。”
蒋银蟾摇了摇头,道:“回到绛霄峰,就算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我也只是听个响罢了。”她微嘟着嘴,两边嘴角往下撇,满脸孩子气的愁闷。
原晞忍俊不禁,道:“急什么,等你长大了,独当一面的日子长着呢。”
蒋银蟾道:“我已经长大了,只是他们都当我是小孩子。”说着目光射向他,道:“你也当我是小孩子?”
原晞连忙摇头,道:“你是大姑娘,我的活祖宗!”
蒋银蟾笑了,睫毛扑扇了两下,道:“你说我若有了男人,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就长大了?”
原晞心知这个男人指的是自己,脸便红了,转向一边,道:“嗯……这是世俗之见,一个人长没长大,其实和成没成婚关系不大。有些人一婚再婚,还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有些人终身未婚,但世间的道理,他早已洞悉。”
这一席话,蒋银蟾是很赞同的,虽然在她心里,有男人并不等于成婚。
关堂主跟着曲岩秀走在路上,问道:“大公子,我们这是去抓谁?”
曲岩秀道:“黄泉山庄庄主杜寒。”
关堂主一愣,道:“抓他做什么?”
曲岩秀道:“船上有黄泉山庄的奸细,蟾妹在江南的行踪就是他透露出去的,杜寒原本在东京设下埋伏,等着蟾妹,没想到你们在应天府出货,他收到消息,今早便带人从东京赶了过来,我们抓住他,拷问谁是奸细。”
关堂主眼色变幻,沉默了一会儿,道:“所以大小姐临时改在应天府出货,是知道东京有埋伏么?”
曲岩秀嗯了一声,关堂主低下头,满怀愧疚道:“我还以为她被原晞蛊惑了,唉,船上有奸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我早该想到的。”
曲岩秀斜眼看着他,道:“关堂主觉得谁会是奸细?”
关堂主把船上的人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摇头道:“我说不好。”
旁边巷子里走出两个酒鬼,趔趄着,嘻嘻哈哈,其中一个怀中的酒坛摔在地上,半坛酒洒了,两人好不心疼,急忙趴在地上,伸出舌头舔地上的酒。
关堂主望着他们,一个人影从脑海里跳出来,不禁站住了脚。
曲岩秀回头看他,道:“关堂主,怎么不走了?”
关堂主收了神,扯起嘴角笑了笑,道:“你看那两个酒鬼活像两条野狗。”
曲岩秀笑道:“醉酒的人什么丑态蠢事做不出来?”
象马街的这栋宅子只有前后两进,杜寒坐在后院的正屋里,拿着一块棉巾反反复复擦拭宝剑。碧光粼粼的剑锋照出他的脸,他才三十三岁,满脸的疲态仿佛年过半百。
活在仇恨痛苦中的人,总是老得快些。他恨蒋危阑,若没有蒋危阑,他的父母便不会走上绝路,他的人生该是另一番光景。
蒋危阑死了,杜寒只能找他的女儿报仇。为什么不找他的妻子?杜寒又不傻,找柳玉镜报仇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听见前院的打斗声,杜寒起身走了出去。黄泉山庄的二十多名好手与北辰教的人斗成一团,空中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无声挥落,布满尖利倒钩的鞭梢从一名好手的左肩划至右腰,他瞬间变成两截。
长鞭落在铺着石板的地上,石屑飞溅,黄泉山庄众人心下惊骇:是何人鞭法如此厉害?齐刷刷看向持鞭的人,杜寒失声道:“曲岩秀!”
蒋危阑一生只收了五名徒弟,最得意的便是柳玉镜和曲凌波,一个做了他的妻子,继任了教主,一个做了副教主。曲凌波的游龙鞭法奇诡无比,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他性情乖僻,这两年很少出来走动,但他的义子深得其真传,行走江湖,罕逢敌手。
杜寒知道曲岩秀比蒋银蟾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难对付多了,心下疑道:那人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曲岩秀来了?还是他也不知道?
曲岩秀朗声道:“杜庄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算计我们大小姐,今晚我可要让她好好出出气。”
关堂主道:“大公子,让我来教训他!”说着挥刀向杜寒当头砍去。
曲岩秀也不插手,只对付其他人,他这根长鞭乃精钢所铸,十分沉重,在他手里却似臂使指,挥洒自如。黄泉山庄的好手们擦着便伤,挨着便死,全无招架之力。
杜寒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暗道:我一定是中计了!那个给我通风报信的人其实是受蒋银蟾指使,一步步取得我的信任,引我步入圈套。小妖女,好算计,真不愧是蒋危阑的女儿!
蒋银蟾正捧着脑袋,在灯下苦苦寻思谁是奸细,忽见岸上火把晃动,一行人步履如飞而来,曲岩秀身后的两名教众抬着个人,却不见关堂主的身影。她心中一突,走到甲板上,待他们上了船,近前看抬着的人,不是关堂主是哪个?
他双目紧闭,嘴唇发紫,呼吸甚是微弱,左肩头有一道伤,流出来的都是黑血。
蒋银蟾惊疑道:“关叔叔中毒了?有解药么?”
曲岩秀摇了摇头,道:“杜寒的剑上有毒,我问他要解药,他说这种毒没有解药。”
蒋银蟾道:“我不信,杜寒人呢?”
曲岩秀指着一个浑身是伤,被反绑双手的人,道:“他就是杜寒。”
蒋银蟾走到他身后,挥剑砍下了他的左手,冷冷道:“将这只手送到黄泉山庄,告诉他们,拿解药换杜寒的命。”
旁边一名教众道了声是,捡起断手用布裹了,上岸骑了一匹快马飞奔而去。
杜寒痛得站立不住,倒在血泊中,两只眼睛瞪着蒋银蟾,声音充满怨毒道:“你就是蒋危阑和柳玉镜生的孽种?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心机手段,将来必定又是江湖上的一大祸害,那断魂散原是为你准备的,怎么会有解药?死心罢!”
俞大夫赶到甲板上,替关堂主诊脉。原晞听见动静,也走过来,站在俞大夫旁边看着。
蒋银蟾紧迫的目光几乎将俞大夫盯出两个洞,俞大夫额头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颤声道:“大小姐,大公子,关堂主中毒已深,没……没法解救了。”
蒋银蟾呆了片刻,身子微微一晃,眼圈便红了。曲岩秀低着头,道:“都怪我大意了。”
蒋银蟾哽咽道:“怎么能怪你呢?”
原晞道:“大小姐,我能救关堂主。”
“真的么?”蒋银蟾睁大泪汪汪的眼,半是惊喜半是怀疑地看着他。
原晞险些迷失在她朦胧的泪眼中,对曲岩秀和俞大夫诧异的目光都视而不见,微笑道:“我是神医的弟子,不骗你。”
绝色美人哪有不骗人的?上天赐予他们稀世的美貌,就是为了让世人受骗。但他应该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姑且死马当活马医罢。
蒋银蟾举袖拭了泪,道:“那你试试罢。”
第二十六章 西北有高楼(四)
忙到天快亮,关堂主脸上那层黑气才退下去,原晞倒掉盆里的血水,洗干净盆,绞手巾擦了把汗,坐在椅上吃茶。关堂主恍恍惚惚从鬼门关里出来,一睁眼,回到阳世,就看见那可恶的狐媚子。
他怎么在这里?关堂主眼中流露出疑惑,嘴唇动了动,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原晞淡淡道:“醒了?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柳教主让你保护大小姐,她身边有奸细,你却一点对策都没有,我若是柳教主,便让你回去种田了。”
他竟敢这么对自己说话!关堂主又惊又怒,恨不能一掌拍死他,嘴唇又动了动,还是发不出声音。原晞笑了,他不喜欢和人吵架,争得脸红脖子粗,吐沫星子横飞,太不体面了,他喜欢单方面数落别人。就是知道关堂主不能说话,他才这么说的。
“你别激动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你若把自己气死了,我跟谁喊冤去?”
关堂主一怔,眼中的怒火变成了难以置信。原晞走到床边,一根一根收起扎在他九处穴道上的金针,道:“我说我是明九针的弟子,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我救人可是很贵的,光有钱还不行,得我看了顺眼。像你这样的,若不是看在大小姐的份上,我才懒得救呢。”
料想蒋银蟾这会儿也睡不着,原晞便叫守在门外的一名教众去请她过来。
蒋银蟾躺在床上,为着关堂主那边随时会有消息传来,衣服都没解。关堂主的嫌疑是彻底排除了,她本来也没怎么怀疑他,那奸细会是桐月或者杏月吗?
左思右想,头大如斗,人心真是比任何一门武功都复杂深奥。为什么这些人就不能摒弃算计,潜心研究武术呢?蒋银蟾酷好武术,总觉得江湖中人,理该多把心思放在练武上,少钻研那些阴谋阳谋,如此才能百花齐放。
教众敲门进来,拱手道:“大小姐,原公子请您过去。”
蒋银蟾心提到嗓子眼,道:“是关堂主醒来了么?”
教众道:“原公子没说,小的不知。”
蒋银蟾走出房门,曲岩秀也从隔壁舱房出来,道:“蟾妹,你要去看关堂主么?”
蒋银蟾点头,他道:“我跟你一道去罢。”
原晞见他二人联袂而来,便有些不高兴,坐在椅上也不起身。蒋银蟾见关堂主醒了,欢喜非常,在床沿坐下,问道:“关叔叔,你感觉怎么样?”
原晞道:“他暂时还不能说话。”
蒋银蟾走过来,绕着他左看右看,杏红的纱裙摇曳,像一尾好动的小鱼。
“你医术这么高,又是明九针的徒弟,为何没有人知道你?”
“又不是每个人都想出名,默默无闻,岂非省去了许多麻烦?”
“说的也是,你若出了名,没准儿会被其他女人抢走。”蒋银蟾执起他的手,满面含笑道:“你立大功啦,我赏你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