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15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原晞见她当着曲岩秀的面,丝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喜爱,又高兴起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帮你是应当的,敢要什么赏赐?”

  曲岩秀道:“原公子救了关堂主,别说蟾妹,我也是要谢你的。等到了绛霄峰,我送你几幅好字帖。”

  原晞笑道:“曲公子太客气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放心回去歇息罢。”

  蒋银蟾心里黏糊着,不想走,道:“我再待会儿,曲师兄你先回去罢。”

  曲岩秀叹了声气,道:“我知道了,我就不该跟你来。”

  蒋银蟾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曲岩秀笑着出去了,蒋银蟾见他没有不高兴,愈发坦然了,挨着原晞坐下,让他讲一讲学医的经历。万幸原晞确实有这么一段经历,他在风邪谷学医,见到的病人不是身受重伤就是身中奇毒,个个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血泪史,不必添油加醋,也讲得绘声绘色,曲折离奇,比说书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有趣多了。

  讲到精彩关键之处,他便打住,端起茶盏慢慢地品茗,急得蒋银蟾扯着他的衣袖催道:“然后怎么样了?你快说啊,别喝了!”

  关堂主注视着两人,竟感觉原晞顺眼了许多。待蒋银蟾离开,原晞又来给他诊脉,他手指在床沿上划动,写了五个字。

  原晞脸色微变,点了点头,道:“我会查清楚的。”

  曲岩秀回到房中,桐月正弯着腰,拿着熨斗帮他熨袍子,见他进来,放下熨斗福了福身,去给他倒茶。曲岩秀坐下吃茶,也不和她讲话。他的话一向很少,他的喜怒哀乐也很少有人知道。

  桐月轻声道:“大公子,大小姐她就是闹着玩,您别放在心上。您和她这么多年的情分,一个外人再怎样也越不过去的。”

  曲岩秀牵起一侧唇角,目光沉在茶水里,道:“都说男人好色,其实女人也是好色的,只不过女人大多活在笼子里,没有沾花惹草的机会。她很幸运,我不怪她。”

  蒋银蟾的幸运,是众人有目共睹的,然而父母,天赋,家世,这些与生俱来的优势,她自己并不觉得怎样,倒是原晞的出现,让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运气非凡。

  下晌曲岩秀走到她房中,她在床上睡着,他悄悄搴起一片帐子,看她侧着身子,乌发散乱,白馥馥的脸颊被红锦枕挤得鼓鼓的。船在摇晃,她像摇篮里的婴儿,曲岩秀久久地凝望,心头不多的恼恨都融化在这凝望里了。

  他七岁拜曲凌波为师,那时蒋危阑还在,蒋银蟾才两岁,被柳玉镜抱在怀里,学着叫他师兄。做了她十三年的师兄,宽容忍让早已成为骨子里的习惯。

  蒋银蟾醒来,屋里昏沉沉的,她张口要茶喝,便有一人端了茶来,她定睛一看,笑道:“你昨日又是赶路,又是打架,夜里也没睡好,怎么不去睡会儿?”

  曲岩秀道:“三个月没见你了,就想多陪陪你,倒也不觉得累。”他正月里去太原府办事,回到绛霄峰,蒋银蟾已经去江南了。

  蒋银蟾道:“师叔的病近来怎么样?”

  曲岩秀道:“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的。苗堂主的大女儿跟女婿和离了,上个月回绛霄峰住了。”

  蒋银蟾睁大眼,道:“离了?他们不是很恩爱么,去年回来探望苗堂主,还在园子里亲嘴呢。”

  曲岩秀伸手按一按她蓬蓬的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夫妻间的事,难说得很。”

  两人总是有话说的,然而说来说去,那些人和事都带着熟悉的味道,说到一半打住了,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追问。不像原晞,他这个人是崭新的,他的过去是遥远的,让她有无穷的好奇。

  原晞走到门外,房中的喁喁私语声传入耳中,他鼻管里冷哼了一声,转身回自己房间。凑巧杏月走过来,看见他便问:“原公子,你吃了饭没有?”

  原晞道:“吃过了。”

  蒋银蟾在房里听见,心便跟着目光往外飘。曲岩秀见状,索性替她说出口:“原公子回来了,你去看看罢。”

  蒋银蟾道:“早上才看过,又去看他做什么?”挨到戌牌时分,还是去了。

  桌上点了一盏灯,原晞合衣躺在床上,侧身面朝里。她探过身子,勾着头看了看他,想是睡着了,便在他身边躺下,这里摸摸,那里闻闻,细细碎碎的小动作不断,闹得人心里像有只猫爪子在挠。

  原晞道:“关堂主写了几个字。”

  蒋银蟾一愣,支起上半身,把脑袋凑到他脑袋上,道:“什么字?”

  原晞道:“奸细或是俞。”

第二十七章 西北有高楼(五)

  “俞大夫?”蒋银蟾怔了片刻,道:“他和关叔叔交情不差,常在一处吃酒。”

  “酒后吐真言,关堂主对他又没提防,便将你的行踪泄露给他了罢。”原晞闭着眼,语气中透出一点不耐烦。

  蒋银蟾只当他是累了,也没在意,道:“俞大夫是老人了,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好拿他怎样的。要不我先派人盯住他?杜寒在咱们手里,俞大夫若是黄泉山庄的奸细,应该会想法子救他。”

  原晞抿了抿唇,道:“这是你们北辰教的内务,你跟曲公子商量去罢。”

  蒋银蟾捏起一缕发,用发梢扫着他挺拔的鼻梁,道:“我就喜欢跟你商量。”

  原晞想笑,忍住了道:“为什么?不见得我就比曲公子聪明。”

  蒋银蟾道:“你明明知道为什么。”

  原晞睁开眼,望着她,心想你既然喜欢我,想和我成亲,就不该与别的男子亲近,又想她这个性子是受不得拘束的,况且现在无名无分,说这种话只会惹她生厌,还是日后慢慢规劝罢。

  他眼波流动,微微笑了下,道:“俞大夫要通风报信,少不得有人替他跑腿,你可以审一审他身边那个药僮。”

  俞大夫回房,拿出火折子点灯,火光映出一个人影,俞大夫吓了一跳,道:“大公子?”

  曲岩秀坐在椅上,神情漠然,道:“关钊好像知道是你了,我本想借杜寒的手除掉他,却被原晞救了过来。他或许已经告诉大小姐,你小心点,别留下什么实证。”

  俞大夫脸色变了几变,低下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公子提醒,那关钊留不得,我送他上路罢。”

  曲岩秀目中流露出一丝讥讽,道:“你怎么送他上路?下药?”

  俞大夫是这么想的,被他一说,便想到原晞能解断魂散的毒,医术远在自己之上,下药很难不被他发现,讪讪地笑了笑,道:“大公子有何高招?”

  曲岩秀道:“你别管了,关钊我来处理。”

  他起身要走,俞大夫叫了声大公子,停顿一下,道:“你来是为了大小姐么?”

  曲岩秀挑起眼角斜睨他,道:“是又如何?”

  俞大夫叹了口气,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大小姐实非良配,你为她这么做,不值得。我劝你还是听……”话未说完,曲岩秀已走了出去。

  昏睡中的关堂主忽觉呼吸困难,虚弱的身体被一股内力穿透,挣扎两下便不动了。隔壁舱房里,曲岩秀收回贴在壁板上的右手。

  隔座分香,蒋危阑的成名绝技,蒋银蟾会,他自然也会。

  关堂主死了,是原晞和蒋银蟾一起发现的,原晞满眼不可思议,仿佛床上躺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谜题。

  蒋银蟾呆坐在床沿上,半晌道:“会不会是俞大夫担心关叔叔发觉他是奸细,昨晚潜进来,杀了关叔叔?”

  原晞觉得极有可能,便掀开被子,脱了关堂主的衣服,从顶门到脚底,仔仔细细检查,没有一点新的伤口。窗户是从里面卡上的,门外的守卫说昨晚并无异常。倘若不是他杀,便是关堂主夜里恶化而死了。

  蒋银蟾悲痛之中,反来安慰原晞,道:“这断魂散本就是无解的剧毒,你不必自责。”

  原晞没有自责,他相信自己的医术,关堂主决不会是恶化而死,一定是他杀。可是没有证据,他说服不了蒋银蟾,只有保持缄默。

  关堂主的死讯传开,几个与他要好的汉子抚尸恸哭,悲伤不已,俞大夫也在其中。蒋银蟾看他两眼通红,脸上涕泪纵横,心里一阵阵发寒。

  下午棺木买来,装殓了关堂主,开船回绛霄峰。杜寒成了害死关堂主的凶手,被绑在底层的隔舱里,一名教众拿着小锤,一根一根敲碎他的脚趾骨。

  蒋银蟾一身素服,坐在圈椅上,也拿着小锤,一颗一颗地敲核桃。她没心情吃,倒有心情敲,便宜了旁边的原晞,一块块拈来吃了。

  十根脚趾骨敲得粉碎,杜寒嗓子都喊哑了,道:“我真不知道那人是谁,每次见面他都蒙着脸,你把我浑身骨头敲碎,我也是这话。”

  原晞把嘴凑到蒋银蟾耳边说一句,她便问:“如此说来,他不是你的人,那他为何要帮你?”

  杜寒道:“他说他爹死在你娘手上,他自己无力报仇,只能与我们合作。”

  蒋银蟾道:“他是如何给你们通风报信的?”

  杜寒道:“他把信送到各地的药铺,药铺里的人再送给我。”

  黄泉山庄的药铺遍布各州,俞大夫自己或者派药僮去药铺都不会引人怀疑。

  蒋银蟾嘴一歪,冷笑道:“倒是个好法子。你们应天府的药铺在哪条街上?叫什么名字?”

  事已至此,杜寒统统告诉了她,只为减少一点活罪,又不甘心道:“我还以为是你派人给我通风报信,引我上钩,原来你也不知道他是谁,我真是高估你了。”

  蒋银蟾道:“我还以为你骨头有多硬,不过如此。”

  原晞道:“他若真是个硬骨头,便不会欺负你一个小姑娘。说白了,他和你在铜陵县遇到的那帮人就是一路货色。”

  杜寒不禁怒道:“放屁!我是世家子弟,一庄之主,他们岂能跟我相提并论!”

  蒋银蟾一锤敲在桌上,大有堂官拍惊堂木的气势,道:“什么狗屁世家子弟,还敢出言不逊,给我敲碎他的牙!”

  “且慢!”原晞抬手制止,看着杜寒,道:“杜庄主,你为何觉得你父母的死是蒋教主的错呢?”

  杜寒道:“没有蒋危阑,先母便不会抛弃我和先父,他们也就不会自尽,不是蒋危阑的错,是谁的错!”

  原晞道:“是你父母的错,蒋教主拒绝一个有夫之妇,何错之有?你母亲被蒋教主拒绝,遁入空门,你父亲既然劝不回她,便该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好好抚养你长大。可是他选择自尽,黄泉山庄的人岂会放过你母亲?她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两个都自私任性,不爱对方,也不爱你,他们就不该成亲。”

  蒋银蟾连连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你迁怒我爹,屡次算计我,害死了关叔叔,罪大恶极!”

  杜寒目光涣散,真的是父母的错么?自从记事起,身边的人便告诉他,他的父母是被蒋危阑害死的,此仇不报,他上愧于天,下怍于地,黄泉山庄也抬不起头。偶尔他也想过,父母的死真是蒋危阑的错么?

  这个念头太危险了,一旦说出口,别人便会当他是不敢报仇的懦夫。不能想,不要想,就按照身边人的意思活下去罢。

  可是现在,他无法不去想,自己是否一直活在错误中。一念起,世界分崩离析,这才是灭顶之灾。

  蒋银蟾吩咐一名教众去把石松带来,石松是俞大夫身边的药僮,他刚走进来,便听见一声凄厉的哀号,不像人的声音。他身心震颤,循声看去,一个满身血污,被绑在柱子上的人张着嘴,放声大哭。

  黄泉山庄庄主杜寒,江湖上响当当的高手,怎样的酷刑让他哭成这样?

  石松两腿发软,小腿肚子直抖,三魂七魄已吓去了一半。蒋银蟾看住他,道:“石松,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么?”

  石松扑通跪下,道:“小的不知。”

  蒋银蟾抱起双臂,欹着椅背,幽幽道:“雀步街仁心堂,你可有印象?”

  石松一惊,点头道:“有……有印象,那晚到了应天府,师父让我去这家药铺买药材。”

  蒋银蟾道:“只是买药材么?”

  石松看看杜寒,恐惧压过了俞大夫的嘱咐,道:“还……还送了一封信。”

  敲门声响起,俞大夫心中一突,放下手里的医书,走去开门。两名教众抱拳说大小姐有请,俞大夫跟着他们走到甲板上,蒋银蟾曲岩秀原晞都在。石松被绑起来,跪在地上,看他一眼,深深低下头。

  蒋银蟾道:“俞大夫,应天府雀步街仁心堂是黄泉山庄的药铺,你为何让石松去那里买药送信呢?”

  俞大夫望着她,笑道:“大小姐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说到我字,便有一蓬银光从他宽大的袍袖中激射而出。

  “蟾妹小心!”曲岩秀左手一拉蒋银蟾的手臂,右手甩出长鞭,繁而急的暗器都被卷入鞭风中。

  俞大夫身子一翻,跳下了船。江风浩荡,洪波滚雪,霎时不见了他的身影。蒋银蟾命人取来弓箭,弯弓搭箭,过了一会儿,六十丈外的白浪间冒出一个黑点,飕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那黑点。

  原晞夸道:“好箭法!”

  曲岩秀道:“原公子不知道,蟾妹十二岁便能百步穿杨了。”

  原晞道:“是么?可恨大小姐过去的风采,我是看不到啦,真羡慕曲公子从小陪在大小姐身边啊。”

  一个浪头将俞大夫的尸体推过来,惨白的面孔朝上,箭镞穿出额心,须臾又沉下去,形成一个团团打转的漩涡。

  还未到绛霄峰,便有这么多是非,原晞对绛霄峰愈发好奇。他是权力斗争中长大的人,迫于形势,流浪在外,倒也觉得轻松。他抱着游戏的态度,加入蒋银蟾的人生,与她成亲也只是游戏的一环,游戏自然是越难越有趣。

第二十八章 花径缘客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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