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16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不一日到了凤翔府,正值中午,阳光照着干燥的黄土地,码头沿岸杨柳依依,那点绿在一望无际的土黄里格外显眼。众人弃船登岸,一名四十多岁的方脸汉子迎上来,他嘴角有一道斜向上的疤,几乎到颧骨,像是提着一边嘴角怪笑。

  蒋银蟾对原晞道:“这位是蒙堂主,他在本教堂主中武功排第一。”

  原晞点点头,蒙大淳与蒋银蟾,曲岩秀抱拳一揖,见了关堂主的灵柩,悲痛不能自已。蒋银蟾与曲岩秀好一番安慰,他方才收了泪,道:“走罢,教主该等急了。”

  蒋银蟾带着原晞坐上马车,曲岩秀和蒙大淳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东北进发。走到日头西斜,蒋银蟾指着前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道:“那就是绛霄峰。”

  原晞放眼望去,四周群山环绕,绛霄峰高压众山,端重秀丽,似被众龙所拱。

  “好一处风水宝地!”

  山路陡峭崎岖,不能行车,蒋银蟾和原晞便换了轿子。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坐在轿子里,丝毫感觉不到颠簸。越往上路越难走,曲岩秀等人都下马步行,原晞很不好意思,也要下去走。

  蒋银蟾不允,道:“你不会轻功,走得慢,我总不能让大伙儿等你。”

  原晞还以为她心疼自己,才让自己坐轿,闻言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蒋银蟾道:“关叔叔是我娘的心腹,他遇害,我娘难免伤心,待会儿我先去见她,你跟着杏月她们去归置,等我娘心情好些,你再去拜见。”

  原晞拱手道:“那便有劳大小姐在教主面前多多美言了。”

  蒋银蟾抚摸着他的背,又给他喂定心丸:“你放心,我看中的人,我娘一定也喜欢。”

  转了七八个弯,过了四五道门户,两人在岔路口下轿,蒋银蟾和曲岩秀去上面的闻喜斋,原晞跟着杏月等人向东去她的住处归置。

  走在石阶上,蒋银蟾一回头,原晞也在回头看她,心中隐隐的期待得到满足,她才注意到那是一种依恋的目光。

  天蓝阴阴,摇晃的树影像魑魅魍魉环伺着瘦弱的美人,这里是她的家,但对他而言,陌生又危险,她是他唯一的依靠。

  品出这层意味,她简直不忍心转头。原晞先转过头去,她望着他走远,才移开目光,对上曲岩秀的眼睛,头一低,继续往上走,想了想,又停下握住他的手。

  “曲师兄,原晞不会武功,初来乍到,我多看顾他些,你别在意。”

  曲岩秀没想到她会安慰自己,露出一点意外之色,道:“我明白。”

  在意又能如何?她并不会为了他的在意,就收起一颗好色的心,他应该感到荣幸,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至少还值得一句安慰。

  闻喜斋是柳玉镜的书房,她握着卷书,坐在炕上,蒋银蟾一进来,便猴上身去,抱着她的脖颈撒娇道:“娘,我好像有十多年没见您啦!”

  柳玉镜照她背上打一下,道:“下来,这么大的人了,叫岩秀看了笑话。”

  曲岩秀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蟾妹就算八十岁了,在教主面前也是个孩子。”

  柳玉镜道:“等她八十岁,我早就去见她爹啦。”

  蒋银蟾道:“不会的,柳教主洪福齐天,长生不老,我看您比我走的时候又年轻了呢。”

  柳玉镜笑一笑,拧她的脸,道:“就会哄我。听说你在外面遇上不少麻烦,受伤没有?”

  蒋银蟾道:“那帮小喽啰岂能伤到我?只是关叔叔遭了杜寒的毒手,杜寒已被曲师兄擒住,给他通风报信的俞大夫被我射死了,娘别太难过。”

  柳玉镜叹了口气,望着案上的插屏,神色感伤,道:“关钊二十岁加入本教,跟我同龄,十多年来忠心耿耿,实在可惜。那个俞大夫也是老人了,竟会勾结黄泉山庄,人心隔肚皮,真是一辈子都看不透啊。”

  曲岩秀低着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怦,跳得好响,他生怕柳玉镜也听见,极力平复心跳。

  柳玉镜叫一声岩秀,他的心瞬间冲到嗓子眼,浑身肌肉紧绷,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茫然地看向她。

  “坐罢,走这么久不累么?”她黑漆漆的眼中并无锐意。

  曲岩秀道了声谢,在一个矮圆的鼓墩上坐下,这鼓墩下面是透空的,坐了半日,心还不着底。蒋银蟾已把在苏州遇到毕明川,梁远,胡胜三人之后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这些事虽有人报与柳玉镜知道,毕竟不如她说的详细。

  柳玉镜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危险,随便拎出一桩,都够说书先生说上半年,相比之下,蒋银蟾经历的这些微不足道,但她是她的女儿,最柔软的一块心头肉,再小的危险落在她身上,也叫柳玉镜一阵心惊。

  “娘,多亏了原晞提醒,我才想到是胡胜杀害梁远,嫁祸于我,不然我在毕三公子面前可要给您丢脸啦。”

  柳玉镜乜她一眼,把头轻点,道:“这个毕三公子人品不错,但毕家的武功华而不实,遇上真正的高手,不堪一击。听说他老子毕坤这些年潜心钻研武术,多半也钻研不出什么名堂。”

  蒋银蟾见她抓错重点,忍不住道:“那您觉得原晞怎么样?”

  柳玉镜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不疾不徐道:“他怎么样,与我何干,与你又有何干?”

  她的态度,俨然是站在曲岩秀这边。蒋银蟾看看曲岩秀,把嘴一撅,不再说话,心想若是原晞医好关叔叔,娘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可惜,可惜!

  曲岩秀起身告辞,柳玉镜留他吃了晚饭,又让他送蒋银蟾回住处。

  曲岩秀提着灯,照着她脚下,她穿着一条玉色裙,墨绿缎子鞋头上绣着白玉兰花,在裙摆下一簇一簇地闪动。看了一路,竟真闻到花香,却是熙颐馆门前的两株白玉兰开得正好,满树冰雪之姿。

  蒋银蟾道:“曲师兄,进去吃杯茶罢。”

  曲岩秀摇摇头,道:“很晚了,你也累了,我就不叨扰了。这两日记得把书温一温,郭先生要抓你去上课了。”

  蒋银蟾做个鬼脸,表示对郭先生的不屑。曲岩秀笑笑,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她,她疾步进了院子,没有回头。草丛里传出细弱的猫叫,曲岩秀收回失意的目光,拨开杂草,一只花猫趴在地上,舔舐受伤的前腿。

  曲岩秀望着它,叹了口气,将它抱起来往回走。

  熙颐馆不大,有六间屋子,西厢做客房用,能在蒋银蟾这里留宿的客人极少,且都是姑娘家。杏月告诉原晞,他是在熙颐馆留宿的第一个男客。原晞深感荣幸,坐在炕上,巴巴地等着女主人回来。

  青毡帘子一掀,女主人来了,背着手打量一圈,道:“怎么样?有哪里不满意,只管对我说。”

  原晞道:“哪里都好,没什么不满意的。大小姐的住处,比我想象的幽静,熙颐馆,这名字是谁取的?”

  蒋银蟾在他对面坐下,道:“我爹起的,我娘说出自经书里的一句话,我就记得后半句,熙颐养婴童。”

  原晞道:“斩根断死户,熙颐养婴童。这是上上禅善无量寿天生神章中的话。”

  蒋银蟾道:“不错,就是这句,这么长又拗口的书名难为你记住。”

  原晞道:“蒋教主信道么?”

  “我爹本就是个道士,无意间救了杭教主。那会儿本教乱得很,我爹帮杭教主平定了祸乱,杭教主临终传位于他。山上还有我爹建的一座三清殿,他老人家在世时常去礼拜呢。”

  说了会儿闲话,两人都静下来,窗外虫鸣唧唧,此起彼伏。蒋银蟾睇他一眼,分明是有话说,却不开口,只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看得原晞想伸手捉住。

  “大小姐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蒋银蟾抿着嘴,手里的汗巾子抓了又松,松了又抓,显出一种罕见的忸怩之态。

  “你好生歇息,过两日再说罢。”

  她起身走了出去,原晞直觉她要说的事与自己有关,且十分重要,忍了又忍,没有追问。但那种求知欲如同一条虫子在心里钻进钻出,带出无数的念头,漂浮在半空中,都是不确定的。

  他一夜无眠,她倒是沉得住气,毕竟她是东道主,他是远客,在此毫无根基,难免心浮气躁,这就落了下风。

第二十九章 飞仙本无心(上)

  人都说魔教教主蒋危阑嗜血好杀,其实蒋危阑并不喜欢杀人,只是做了天下第一,北辰教教主,自然而然会有许多人想杀他。比起杀人,他更不想死,于是他就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每次大开杀戒后,他内心都有点不平静,便去三清殿礼拜。起初柳玉镜会陪他去,去了几次,蒋危阑便不让她陪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徒弟不安好心,总喜欢在神像前妆样撩人,引诱他犯色戒。

  蒋危阑去世后,三清殿便成了柳玉镜缅怀那段风流岁月的地方。这日吃过午饭,她独自走进山门,四下静悄悄的,道士们想是都在屋里睡中觉,只有屋檐下的护花铃被风吹动,间或发出清响,像少女的笑声。

  角落里搁着一张躺椅,柳玉镜躺上去,仰脸望着碧空,往事纷纷涌来,变成一场梦,梦里不知身是客。蒲团上人影纠缠,喘息声远去,柳玉镜醒来,迷离的双眼渐渐清明,她起身款步进了殿门,望着蒲团,心中怅然若失。

  一年轻道人手持拂尘,从神像后面转出来,看见她,他一愣,忙不迭地行礼,道:“见过教主。”

  他头戴幅巾,穿着一件秋香色云头花绢鹤氅,腰系丝绦,足踏一双无忧履,和梦中故人的打扮有些相似。只为这相似,柳玉镜端详他俊秀的面孔,并不陌生,寻思一会儿,从模糊的记忆边缘搜出他的名字,道:“张桐?你怎么在这里?”

  张桐眼睛一亮,道:“教主还记得我,我闲来无事,就在这里为教主写经祈福。”

  柳玉镜笑道:“我自然记得你,就是事情太多,不得空去看你。难为你有这份心,陪我去后面看看桃花罢。”

  时值四月下旬,绛霄峰上还有些凉意,三清殿后面的一大片桃花盛开,蒋银蟾带着原晞来赏花。桃林中央有一架极高的秋千,两人坐上去,蒋银蟾脚下一蹬,便冲上七八丈高的空中,俯瞰桃林,仿佛红云遍地,人在云上飞翔。

  蒋银蟾一只手扶着彩绳,葱绿的裙如水波荡漾,她侧过脸,见原晞神色紧张,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笑道:“好不好玩?”

  原晞急忙抱住她,笑得勉强道:“好玩,就是有点危险。”

  蒋银蟾道:“你别怕,有我在,再高也摔不着你。”

  柳玉镜远远地看见,道:“好像是银蟾在打秋千,旁边那个是谁?”

  张桐道:“是大小姐的朋友,姓原,我刚才和他们打过招呼。”

  柳玉镜哦了一声,道:“就是她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让我瞧瞧到底有多美。”走近几步,又停住,笑道:“这么看,倒像是一幅飞仙图。”

  张桐道:“可不是么,天衣飞扬,落英缤纷,比画还美呢。”

  做母亲的最爱听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柳玉镜也不例外,唇畔笑意更深,道:“画上的神仙毕竟有些呆板,不像他们两个,灵动活泼。”

  说到活泼,便见蒋银蟾在原晞背上拍了一掌,原晞大叫一声,直飞了出去。眼看他就要摔死,蒋银蟾身影一闪,赶上去,拦腰搂住了他,足尖在桃花枝上一点,又跃出四五丈才落地。

  原晞脸色惨白,虽是装的,但他若真是个不会轻功的人,已经被吓死了。他瞪着蒋银蟾,咬牙不语,心里着实有些生气,这只胭脂虎也太顽劣了。

  蒋银蟾笑眯眯的,正要说话,便听见母亲喝道:“银蟾,你又在胡闹!”

  这声音似乎近在咫尺,蒋银蟾脸色一变,转头却见母亲在数十丈外,步履从容,须臾便到了面前。原晞知道这是极高明的轻功,这妇人想必就是柳玉镜了。

  柳玉镜对蒋银蟾道:“原公子是客人,又不会武功,你把他吓出个好歹来,别人还以为这就是我们北辰教的待客之道呢!一点礼数都不懂,整日疯疯癫癫,没个正形,看着真叫人生气!”伸出右手食指,狠狠一戳她额心,缓和了语气,转脸道:“原公子,你没事罢?”

  原晞眼角瞟着蒋银蟾,见她低头鼓腮,绞着衣带,一句嘴也不敢回,心里笑了两声,暗爽道:小泼妇也有挨训的时候!

  他理了理衣衫,深深一揖,道:“晚辈没事,多谢教主关心,大小姐跟晚辈闹着玩呢,还请教主不要责怪她。”一壁说,一壁打量柳玉镜。

  她穿着绛紫色的轻罗长衫,下面露出一截烟灰色的裙,同样是柳眉杏眼,蒋银蟾比她多了几分张扬。她没有传闻中的妖娆,她的美已经沉淀,在丰富的阅历中散发出醇厚的韵味。

  “闹着玩也要有个分寸,倘或她失了手,不就搭上原公子一条性命了么。她自小就是这样,没轻没重的,曾经跟我一位朋友的儿子赛马,把人家逼得摔倒,断了一条腿,万幸后来接上了。”

  蒋银蟾翻着眼皮,嘀咕道:“谁让他跟我争,他认输不就好了。”

  柳玉镜抬起手,作势要打她,原晞忙挡在她身前,赔笑道:“教主息怒,大小姐还小,不懂事,慢慢地就懂了。”

  张桐在旁也跟着劝两句,柳玉镜便捏住袖口,睇着原晞道:“我看原公子像个知书达理的,又是明九针的弟子,什么是分寸,不必我多说了。”

  原晞心中一凛,低头道:“晚辈明白,晚辈来绛霄峰,只是想报大小姐救命之恩,绝无歹意。”

  柳玉镜微微一笑,道:“原公子这样的人物来做客,我自然是欢迎的,但小女不比其他人家的女儿,谁想占她便宜,总是要倒霉的。原公子你陪她玩,可要小心点。”说罢,转身迤行而去。

  她话里的机锋,蒋银蟾听出个大概,是允许原晞留下,但不许逾矩的意思。怎样算逾矩,她且不去细想,因知母亲站在曲岩秀那边,她原本担心母亲不让原晞留在自己身边,这会儿喜出望外,对原晞笑道:“我没说错罢,我娘很喜欢你呢!”

  她是柳玉镜的独生女,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任何接近她的男人都会引起柳玉镜的警惕,稍有不顺眼便会消失在蒋银蟾的世界里。

  柳玉镜没有赶原晞走,确实是有点喜欢的,虽然这点喜欢离她把女儿嫁给他还远得很,但原晞觉得是个好兆头,也甚欢喜。

  回到熙颐馆,吃过晚饭,蒋银蟾洗了澡,去原晞房中。他也刚洗了澡,穿着月白素绢寝衣,坐在炕上擦头发,单薄的衣料沾了些水,贴在身上,透出一片片肉色。蒋银蟾想起他被渔网捞上来的样子,便吃了五斤酒也似,晕晕乎乎飘到他身边坐下,歪着头看他,只觉出水芙蓉都不足以形容这种美。

  原晞乜她一眼,道:“先前你说有话说,是什么话?”

  蒋银蟾道:“你把衣裳解了,让我看看你的纹身好不好?”

  原晞惊异地望着她,大晚上要看男人身子,她……她怎么说得出口!

  蒋银蟾双目湛湛,全不见半点羞涩之意,天热的时候,绛霄峰上到处都是打赤膊的汉子,她看得多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原晞别过脸,红云漫到耳根,道:“你不是看过了,还看做什么?”

  蒋银蟾道:“你管我做什么,快把衣裳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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