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52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想了想,探出头吩咐跟在车旁的一名仆妇:“我有一本《法华经》似乎落在王妃那里了,你去找找。”

  仆妇答应着去了,文紫芝目光一偏,落在下马的原明非身上,他还是那样光彩照人。心血为这来之不易的相逢澎湃,文紫芝几欲落泪,盼望他能看看自己,哪怕一眼。

  原明非却没有看她,径自进了大门,风穿过他的缁衣,扑在文紫芝脸上,她依稀闻到缥缈的旃檀香,放下帘子,扑簌簌地掉下泪。

  原晞和广平王正坐在花园里,看蒋银蟾和几名家将比试箭法。中原的武林高手很少有熟习箭法的,蒋银蟾在西北长大,时常出去打猎,箭法丝毫不逊色于这些军队中的佼佼者。几个人比来比去,难分胜负,原晞出了个主意。

  他折了一枝玉李花,叫侍女系在三十丈外的一株垂柳上,道:“谁射中那枝花,就算谁赢。”

  系着花的柳条随风摇摆,几名家将都没射中,轮到蒋银蟾时,飕的一声,羽箭飞出,那枝花飘离柳条,将要落在湖面上,似有人影闪过,花便不见了。湖面涟漪微动,原明非已到了众人面前,手中拈着那枝花,笑道:“好箭法!”

  蒋银蟾也笑道:“哪里哪里,禅师的身法才叫人大开眼界!”

  原晞道:“五叔的轻功了得,我们都是知道的,你的箭法如此厉害,连我也意外呢。”

  几名家将便顺着他的话称赞蒋银蟾,广平王无语,原明非走近蒋银蟾,将玉李花簪在她头上,道:“这射柳的主意定是晞官想的。”

  广平王乜斜着眼,看了看原晞,道:“除了他,谁有这等刁钻的心思?”

  说了一回闲话,广平王出门赴宴,原明非到原晞房中坐下,给他诊脉。蒋银蟾巴巴地望着,听原明非说好些了,才放心。原晞挑起眉梢看她,噙着暧昧的笑。蒋银蟾剜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原明非见两人打眉眼官司,别有一种亲密,再看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便明白了。

  原晞刮着茶碗盖,道:“五叔,我约了杨渭十五在药泉山上见面,我们初十动身,一道过去罢。相国以为我去解毒,不会起疑的。”

  原明非点头,心下隐隐有点不舒服,又知道这不舒服来得可笑。少年男女,彼此有情,一个院子里住着,难免做出事来。可他就是不喜欢这种事发生在蒋银蟾身上,垂眸捻着佛珠,一言不发。

  原晞道:“五叔,你还记得文紫芝么?”

  “文紫芝?”原明非从脑海中捞出一个瘦怯怯的身影,面目模糊,道:“是文相国的妹妹罢,怎么了?”

  原晞见他波澜不兴的样子,疑心他从未喜欢过文紫芝,多说无益,道:“没什么,她前两日住在我家,我随便问问。”

  到了初十这日,原晞和蒋银蟾坐一辆马车,原明非骑马,带了十二名随从前往药泉山。这座山在苴咩城西两百多里处,山上有二十多眼汽泉,或许能蒸出原晞体内的毒质。文相国听说他们去了药泉山,果然没有起疑。

  晚上住在驿站,驿吏自是不敢怠慢,把最好的房间收拾干净,治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众人正吃着,隔壁院子里传来争吵声,听不仔细,只听出是一男一女,越吵越激烈。

  忽听得男人怒吼道:“臭婊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接着咣当一声,像是砸了瓷器。

  好几个女人惊叫道:“二奶奶!二奶奶!”

  原晞皱眉道:“隔壁住的什么人?”

第九十六章 照见五蕴皆空(一)

  驿吏陪笑道:“是齐二老爷,他叮嘱卑职,不要告诉别人他住在这里。齐二奶奶下午不知怎的找了过来,两口子吵架,卑职也不好劝和。”

  蒋银蟾搁下箸道:“这齐二老爷已经动手了,我去帮帮齐二奶奶!”说着起身就走。

  原晞跟着她,道:“你急什么,你跟她又没交情。”

  原明非也跟着,一个弱女子被打,就算她不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也不能袖手旁观。驿吏和众随从见他们三个去了,呼啦啦都跟过去看热闹。

  蒋银蟾走在最前面,到了隔壁,就见一妇人躺在地下,似已昏迷,身边散落着碎瓷片,正是文紫芝。齐二老爷比文紫芝大十多岁,身材肥胖,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一件酱色绸衫,足蹬皂靴,一边骂,一边踹着文紫芝。

  “少跟我摆千金小姐的架子,你不过就是文家卖给我的赔钱货,生之杀之皆由我!”

  “老爷,不能打了!”几个女人上前阻拦,被他一脚一个踹倒。

  蒋银蟾怒喝道:“你这畜生,再打人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齐二老爷是个色中饿鬼,又灌了几杯黄汤,人皮褪下一大半,听这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心便发痒,转头见了蒋银蟾,眼睛涎瞪瞪的,一咧嘴,呲着两排黄牙,笑道:“小美人,你让我亲一口,我便不打人了。”

  原晞在后面听见这话,几乎不曾气死,算起来,这齐二老爷还是长辈,本来想给他留点面子,现在只想给他两耳光。

  啪的一声,蒋银蟾一巴掌将两百多斤重的齐二老爷打了个踉跄,满嘴血腥味,捂着紫胀的半边脸呆了半晌,吐出一颗牙。

  “你敢打我?”齐二老爷难以置信,露出狰狞的神色,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蒋银蟾冷笑着理一理衣袖,道:“知道,不就是个打老婆的下流东西吗?”

  齐二老爷暴跳如雷,一迭连声的叫人打她,齐家众人拔出兵刃,便听一人道:“闻空禅师在此,谁敢放肆!”

  齐二老爷一惊,酒意去了七分,细看真是原明非来了,还有原晞和一众随从,又睃了眼蒋银蟾,心知不敌,且忍耐些,免得吃眼前亏,便上前见礼。

  原晞不理他,只问蒋银蟾:“手疼不疼?”

  气得齐二老爷肚皮都要涨破,梗着脖子道:“原来姑娘是世子的朋友,恕我冒犯了。”

  原晞眼角挑着他,面若寒霜,道:“这话有意思,她若不是我的朋友,你就可以调戏了?我倒要叫人查查,二爷调戏过多少良家女子。”

  齐二老爷一屁股的烂账,哪里禁得住查,肚子里的酒都变成冷汗往外冒,把头低了低,道:“世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尊法守制,从未做过辱没家门的事。”

  原晞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将他上下剐了一遍。

  原明非道:“晞官,你去看看二奶奶的伤要不要紧。”

  文紫芝被花瓶砸破了头,昏昏沉沉的,闻空禅师这四个字就像迷雾中的玉磬声,直击心神,她一下惊醒了。

  原明非和齐二老爷说话,脸色淡淡的,其实满心厌恶,只怕表露出来,让人疑心是为了文紫芝。他们毕竟有过婚约,别人很容易多想的,他不怕流言蜚语,但文紫芝会被害死。

  文紫芝痴痴地望着他,真的是他!老天,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个样子的她?恨不得觅条地缝钻进去,丫鬟仆妇们却叫道:“醒了!二奶奶醒了!”手忙脚乱,要把她抬进房间。

  不要管我!不要看我!文紫芝心中呐喊。

  原明非看了她一眼,这怜悯的一眼击垮了她最后的尊严。

  完了,一切都完了。文紫芝万念俱灰,双眼空洞,躺在床上,漫漫地望着帐顶,仿佛那是一片虚无,抑或深渊。

  原晞叫人拿了药来,蒋银蟾在里间看着丫鬟给文紫芝上药包扎,问道:“齐二奶奶,你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文紫芝摇头,涩声道:“蒋小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多谢。”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谢什么,旁人只帮得了你一时,要想脱离火坑,还要靠你自己。”

  文紫芝笑了,道:“我不像你武功高强,能怎么样呢?自认倒霉罢了。”

  蒋银蟾不以为然,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法子,谋杀亲夫可比谋杀外人容易多了。这话不好直说,只含蓄道:“二奶奶,你不要自暴自弃,这人呐,只要不认命,总有翻身的那一日。何况你是相国的妹妹,比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强多了,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

  相国的妹妹,不过就是颗体面的棋子,杀了姓齐的畜生,难保不会被送给另一个畜生。文紫芝不是不敢想,不敢做,是早就看透了。但她和苦命的姐妹们有点不一样,她们注定是苦命的,而她本可以幸福。

  如果原明非没有出家,如果他们成亲,那该是多么幸福顺遂的一生啊。文紫芝陡然生出恨意,他是她痛苦的源头,推她入火坑的罪魁祸首,他该当受到惩罚,而不是居高临下地怜悯她。

  一股力量凝聚起来,文紫芝五中如沸,手在被子里紧紧地攥住衣服。

  蒋银蟾还想再说两句,原晞在外面叫她,便出来了。

  原晞问道:“你跟齐二奶奶说了些什么?”

  他实在不放心她跟文紫芝这种朱门绣阁里的妇人相处,她太自由了,容易被她们当做异类攻击,她们虽然不会武功,但弯弯绕绕的心思如同蛛丝,能在无形之中绞住她。

  蒋银蟾眨了下眼,道:“没说什么,就是劝她想开点,凡事能躲就躲,别跟畜生一般见识。”

  原晞诧异道:“你会说这种话?我以为你会劝她杀了齐二老爷。”

  蒋银蟾瞪他道:“我又不傻。”

  原晞手握着嘴笑,被她打了两下,咳嗽起来,她便不打了。原明非不轻不重地说了齐二老爷几句,齐二老爷回房醒酒,天不亮便丢下文紫芝,带着随从走了。他偷了文紫芝的陪嫁首饰,送给外面的女人,文紫芝这会儿也没精神追讨,睡到辰牌时分才起来。

  隔壁原明非和蒋银蟾正在院子里比划,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错,如水流云散,千变万化。文紫芝不懂武功,只觉得这画面很美,驻足观望。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裳,头上缠着白绫,像个戴孝的寡妇,楚楚动人。

  蒋银蟾看见她,道:“齐二奶奶来了!”从原明非掌下滑开,到了文紫芝面前,道:“你好些了么?头还疼不疼?”

  文紫芝含笑道:“好多了,昨晚那样麻烦你们,别无答谢,做了些点心,你们尝尝罢。”

  蒋银蟾道:“正好我们还没吃早饭,二奶奶也坐下一起吃点罢,我去叫原晞。”

  原明非和文紫芝对面站着,中间隔着沧海桑田,文紫芝窥他一眼,红了眼角。看昨晚的情形,原明非便知道她嫁到齐家这几年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他可怜她,也只能可怜她。

  “别在风口里站着了,对你的伤不好,进屋坐罢。”原明非转身听见她唤了一声明非,轻轻的,带着一丝哽咽,他只当没听见。

  原晞被蒋银蟾叫起来,漱口洗脸,侍女拿了一件深紫色的缎袍,蒋银蟾说不穿这个,撅着屁股,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拎出一件簇新的浅桃红重莲绫衣。

  原晞噗嗤笑道:“这衣服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颜色太娇嫩了,我不穿。”

  侍女也笑道:“料子是顶好的,婢子记得是宫里哪位娘娘赏的,世子爷还没穿过呢。”

  蒋银蟾道:“我喜欢这个颜色,你穿给我看看。”

  原晞眼珠一转,挥手示意侍女出去,展臂拢住她的肩背,与虎谋皮道:“你叫我一声夫君,我便穿。”

  蒋银蟾柳眉倒竖,推开他,向门前拿起叉帘子的叉竿,道:“你敢跟我提条件?真是反了!”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俨然是恃宠而骄了。

  蒋银蟾咬咬牙,丢下叉竿,道:“不穿就不穿,谁稀罕你!”一扭身跑了。

  原明非和文紫芝在厅上吃茶,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哀哀怨怨,气氛闷抑,见蒋银蟾来了,原明非顿觉松快些,又见她气鼓鼓的,便笑问:“怎么了?又和晞官拌嘴了?”

  “没有!”蒋银蟾在文紫芝旁边坐下,心内懊悔:不该如此宠着他。

  隔了片时,原晞走进来,穿的正是那件浅桃红重莲绫衣,春风骀荡,真个人面桃花。蒋银蟾瞧着,转怒为喜,却移开眼,板着脸吃点心。原晞慰问了文紫芝两句,在蒋银蟾对面坐下。

第九十七章 照见五蕴皆空(二)

  原明非瞥着原晞,道:“难得见你穿的这么鲜嫩,倒像是小了几岁。”

  原晞扯了下衣摆,无奈地笑着,道:“银蟾喜欢。”

  婚姻不幸的文紫芝,遁入空门的原明非,都是久违情爱的人,被原晞这话透露出的闺房之趣弄得不大自在。蒋银蟾左右睃了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在桌子底下踢了原晞一脚。

  原晞故意臊她,没想到成功了,大有意外之喜,看着她笑。文紫芝摸出帕子擦了擦嘴,道:“世子和蒋小姐真是如胶似漆,将来成了亲,必定更加恩爱。”

  原晞道:“承二奶奶吉言。”

  文紫芝起身告辞,三人又嘱咐她一番,望着她去了。

  蒋银蟾道:“亲妹子被人欺负,文相国就一点都不心疼么?以前贝堂主的师妹被丈夫打了一巴掌,贝堂主知道,立马派人剁了那男人的一根手指。”

  原晞道:“王公大臣哪有江湖人士那么多情义,文相国需要齐家的支持,为此牺牲他妹子也不算什么。他还想与西蕃联合攻打中原呢,这一开战要死多少人?他眼里只有利益。”

  彼时中原北方战事频繁,西蕃兵强马壮,一旦与妙香联合,后果不堪设想。蒋银蟾当然心向着中原,蹙眉道:“怎样才能除掉文相国?除掉他,就能阻止战事么?”

  原明非莞尔,道:“银蟾,我们和你一样不希望开战,南诏就是因为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才灭亡的。只要大权重归原氏,就不会开战。你放心,我们自有主张。”

  蒋银蟾道:“我相信禅师,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尽管开口。”

  原晞挑眉道:“怎么?我不可信么?”

  蒋银蟾乜他一眼,道:“禅师,我今日也骑马。”

  原明非也乜了原晞一眼,欣然道:“那我们路上正好说说话。”

  原晞又气又笑,坐在马车上,看他们两个并辔而行的背影,白眼一翻,放下了帘子。走了半日,下起廉纤雨,众人披上绿蓑衣,戴上青箬笠。斜风阵阵,雨势渐大,路边的野花落了一地。

  原明非道:“银蟾,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回车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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