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蒋银蟾不肯,原晞叫人来请了两次,道:“蒋小姐,世子爷说你不回车上,他就出来了。”
他哪里禁得住风吹雨淋,蒋银蟾无可奈何,方钻进马车。原晞靠在车壁上,看她一眼,扬起下巴,闭上了眼。
蒋银蟾指着他道:“你别太得意,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晞全然不惧,道:“你欠我一声夫君。”
“放屁!”蒋银蟾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一会又把眼掉过来。
马车驶过一片茶园,潮湿的绿意在他肩头的窗子里连绵不绝,与浅桃红的重莲绫映衬着洁白的脸,嫩似春荑明似玉。蒋银蟾发着呆,他黑漆漆的睫毛一动,她便收回眼。如是几次,原晞忍不住笑了。
次日到了药泉山,□岈嵌空,堆云骈瓣,沸泉蒸汽郁然勃发,如浓烟卷雾,动静极大。众人住在山上的寺院里,吃过饭,原明非带着原晞去解毒,蒋银蟾四处闲逛。
寺后有一温水塘,是从西边的沸泉引来的水,蒋银蟾蹲下身,掬一捧水,照了照自己,对跟着的侍女道:“我在这里坐会儿,你不用服侍。”
侍女道:“这地下潮漉漉的,婢子去拿席子来给小姐坐罢。”
蒋银蟾点点头,道:“顺便把我日前买的《香花夫人外传》拿来。”
香花夫人是南诏王阁罗凤的妻子,生得美艳无双,一如中原的赵飞燕,杨玉环,向来不乏书生替她们著书立传。这本《香花夫人外传》内容离奇,对云雨之事着墨甚多,虽然词句粗糙,蒋银蟾也不是那讲究的人,坐在席子上,脱了鞋袜,把紫夹绸的裤子卷至膝盖,小腿浸在水里,看得津津有味。
侍女自去玩耍,及至红日西沉,原明非和原晞回来,走到这里,只见残阳铺水,柳丝菀菀,翳翳花影里伊人含笑垂首,拿着本书。那种娴静的风流,因在她身上显得格外稀奇。
叔侄两个都不作声,注视她片刻,原晞道:“五叔,你先进去罢。”
原明非想多看她一会,这个想法并不过分,却难述之于口。原晞悄步走近她,手背在后面,拎着一条小蛇,蓦地举到她眼前晃了晃。
蒋银蟾惊叫一声,站起身用书拍他,道:“你要死!”
原晞笑道:“看什么呢?《论语》《孟子》还是《女诫》《女则》?”说着夺过书,一看是《香花夫人外传》,道:“好么,光天化日之下,在佛门清静地看淫书!”
蒋银蟾从容道:“菩萨观水月,难道观不得风月?”
原晞一怔,称赞道:“说得好!到底是和五叔待久了,会打禅机了。”
原明非脚步顿了顿,回眸睇她一眼,走到禅房打坐,心中那点波动犹未平息。原晞和蒋银蟾说笑一阵,替她穿上鞋袜,用过晚饭,在她房里看书。
蒋银蟾翻开《香花夫人外传》,放在他面前,道:“我看了半日,眼花,你念给我听罢。”
原晞骇然道:“这种东西怎么念得出口?”
蒋银蟾去榻上歪着,摇着一把纨扇,侧眸流盼,道:“你念十页,我便叫你一声夫君,如何?”
原晞盯着她,笑道:“越发聪明了。”眼睛扫过满纸的淫词俚语,太羞耻了,又实在想听她叫夫君,深吸了口气,把心一横,慢启唇,念了两行,脸便红了,扭扭捏捏,磕磕巴巴又念了两行,耳朵也热了。
蒋银蟾笑得合不拢嘴,道:“怎么不念了?你不识字么?世子爷博学多才,什么字把你也难住了?让我瞧瞧。”说着起身,一边笑一边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看了看,道:“这个字你怎么不认得?阳,太阳的阳。”
“接着念。”她推他一把。
那阳字下面坠着个具字,原晞死也念不出口,蒋银蟾手指弹了下他的耳朵,道:“看把你臊的,好意思做,倒不好意思念,真奇怪。不念就不念罢,我要睡了。”
原晞捉住她的腕子,按在那念不出口的物什上,硬挺炙热。蒋银蟾咯咯地笑,隔着丝绸摩挲。
“我的大小姐,真要被你戏弄死了。”原晞噙着一丝苦笑,松开她的衣襟,亲在月白色的抹胸上,舌尖晕开湿痕,隐隐地透出肉红。
蒋银蟾环住他的脖颈,坐在桌上,道:“给你机会做夫君,你放弃了,怨谁呢?“
原晞誓要讨回这声夫君,于是将她两只玉笋架在肩头,极力奉承。蒋银蟾被撞了数百下,星眼迷离,吃醉酒似的,也不松口。
春水沥沥,顺着桌沿上的卷草纹流淌,滴在四叶莲花砖上。层层叠叠的花瓣绽放,收缩,原晞喘息着,在她耳边喟叹,手指嵌进她的肉里,半晌才松开。一时都有些忘情,原晞打横抱起她,她也不想他哪来的力气。
两人上床又弄了一回,比之前更美满。蒋银蟾伏在枕头上,把玩着他的头发,道:“那书上说香花夫人有一金缕玉带枕,是南诏的至宝,真有这东西么?”
原晞懒洋洋的神情,像餍足的野兽在回味,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在宝库里。”
“宝库在哪里?”
原晞笑了,这个无数人都想知道的秘密,只有她能毫无贪念地问出来。
想起初相识时,她摔碎了靖都门和兰台宗争夺的玉马,原晞笑得胸腔震颤,支起条胳膊撑着头,侧身抚摸她酡红的脸颊,道:“过些日子,我带你进去找找。”
蒋银蟾应了一声,瞑目欲睡。
原晞道:“看在我尽力伺候你的份上,你叫我一声好不好?”
蒋银蟾背过身去打呼噜,气得原晞朝她挥了挥拳头,暗骂了句:没良心的小泼妇,也背过身去睡了。
第九十八章 照见五蕴皆空(三)
紫檀木香案上放着一尊水月观音像,青白釉,浸在月光里高洁优雅。月是满月,原晞与杨家的大公子杨渭约定今晚见面。原明非盘膝坐在蒲团上,注视着观音像,想着心事。
等原晞来了,打开密道,原明非提着一只灯笼,与他走了进去。
“五叔,你知道金缕玉带枕么?”
“听先帝说起过,怎么了?”
“如果枕头在宝库里,给我好不好?”
先帝将藏宝图传给原明非,他自然就是宝库的主人,闻言笑道:“你也是宝库的主人,何必问我呢?你要那枕头做什么?”
原晞垂下眼,面色微赧,道:“送给银蟾,自相识以来,我还没有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原明非道:“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汉人嫁娶,三媒六聘,礼节繁多,即使她不在意,你也不该怠慢的。汉人讲究男女大防,你们在中原便有肌肤之亲,你抛下她回来了,她想必遭受了许多非议。你做的这些事,跟那些轻薄浪子有甚分别?”
叔叔教训侄儿,且句句在理,侄儿能说什么呢?于是原晞低着头,一言不发。
原明非心中憋闷,拿他出气,说完便觉得自己虚伪,然而想起前两晚听见的动静,又剜了他一眼。他也不算无辜,他若不是自己的侄儿,哪怕是个远亲,自己又何至于如此憋闷?
原晞以为他对蒋银蟾是一片爱才之心,清清白白,就像那水月观音像,不容亵渎,岂知他动了凡心。
杨渭和三名随从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等着,见他们来了,以晚辈之礼先向原明非拜见,然后向原晞一揖,满脸关切之色,道:“听说世子遇刺,中了剧毒,我一直想上门探望,只怕引得相国猜忌,误了大事。你现在怎么样?”
原晞道:“有劳杨兄牵挂,我身上的毒已去了大半,死不了。”
杨渭点了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文渊泰这老贼当真狠毒,先前还惺惺作态,要把文四小姐许配给你。文四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世子知不知道,就是她挑唆文珂勾引蒋小姐?”
原晞故作惊怒,道:“有这事?”
杨渭不屑地笑,道:“他们想让世子难堪,却是白费心机,蒋小姐对世子情深义重,岂是他们能撼动的?”
原晞听了这话,十二分受用,面露微笑。杨渭趁机又数说文氏的种种罪行,包括逼得原明非出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末了提议将文氏一网打尽。
原晞坐在火堆旁,拨弄着柴禾,睇一眼他红亮的脸庞,心想道:没了文氏,你杨氏一家独大,岂非就是第二个文氏?
原明非也不赞成对文氏赶尽杀绝,但眼下需要杨家的支持,少不得敷衍着。叔侄两个一唱一和,哄得杨渭称心如意,说到四更天,回去准备了。
文相国与一众亲信谋议废帝自立之事,也到这个时候才散。清光无际,皓魄流霜,齐二老爷出了相国府的大门,骑马归家,见文紫芝在庭院里坐着,也不理会,径自穿廊往小妾的房间去。
文紫芝穿着一件雪青色的绉纱衫子,松松地绾着头发,用一把芭蕉扇半遮住面孔,幽幽道:“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齐二老爷站住脚,怪眼圆睁,道:“我羞什么?”
文紫芝轻蔑地笑了一声,道:“被一个小丫头打掉了牙,一声不吭,夹着尾巴逃了,这还不够羞耻么?”
齐二老爷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从交椅里拎起来,掴了一巴掌,道:“贱人,你再敢提这事,我打死你!”
文紫芝偏着脸,笑道:“打死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打原明非啊,那晚不就是因为他在,你才不敢动手么?笑死人了,一个被逼出家,无权无势的原明非便把你吓成那样,我看你也是外强中干,只好在女人面前抖抖威风。”
齐二老爷本就窝火,被她一煽,那怒火立时蹿有三丈高,烧红了眼睛,满脸杀气,一拳打在她身上,叫道:“谁说我怕他!我是怕耽误了后面的事,没工夫跟他计较,等我砍下他的头来,你才晓得我的厉害!”
文紫芝蹙眉忍痛,道:“好,砍不下他的头,你就不是男人!”
齐家养了许多武士,齐二老爷挑了二十四名好手,次日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排成四列,领头的两人叫孙寰,苏人和。文紫芝站在廊下,听齐二老爷说杀了原明非,每人赏黄金五百两。
众人大受鼓舞,文紫芝也感到一丝振奋,古井般的眼泛起波纹,向花盆里折下一朵粉色的茶花,放在鼻前深深一嗅。
“这花真好看。”蒋银蟾立在一株半人高的茶花旁,低头端详。
浇水的小沙弥道:“这种茶花叫深衣青,南边的林子里有一株大的,比这株开得还好。”
蒋银蟾便去林子里赏花,走了四五里,才找到一株花繁叶茂的深衣青,足有九尺高。赏玩了一会,见花树下有一朵鹅黄色的香蕈,小巧可爱,伸手摸了摸,嘭的一声炸开了。
蒋银蟾颇为惋惜,喃喃自语:“摸一下便自尽,倒是朵贞烈的香蕈,我们中原的皇帝知道,定要给你赐牌坊。”
前面有条小溪,她走过去饮水,回头看时,花树下多了一群人,有穿青衣的,有穿黄衣的,有穿白衣的,都是风姿绰约的美男子。
蒋银蟾呆了呆,心花怒放,近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美男子们含笑不语,绕着她转圈,每个人的身形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轻快无比。
蒋银蟾头晕目眩,定定神,道:“我知道了,你们是茶花仙,香蕈仙,对不对?”
她左手去抓穿青衣的,右手去抓穿白衣的,都抓了个空,哈哈笑道:“好功夫!好功夫!”
美男子们忽一下散开,蒋银蟾纵身向着穿白衣的追去,不知追了多远,他的身形消失在烟雾中。
蒋银蟾四处搜寻,到了一个水潭边,见树上挂着白色的衣服,水里有个人在游泳,拍手道:“找到你了!”
原明非一惊,想去拿衣服,她却站在放衣服的地方,只好把身子沉入水里,窘迫道:“银蟾,你找谁?”
蒋银蟾诧异道:“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想了想,又道:“你是花仙,自然什么都知道。我找到你,可有奖励?”
原明非听她胡言乱语,皱起眉头,心想此地有许多毒蕈,她定是中了毒,生出幻觉,便顺着她的话道:“你先把衣服拿给我,我再给你奖励。”
蒋银蟾看看衣服,目光又转到他脸上,道:“你穿上衣服,还会跑么?”
原明非发誓不会,她才信了,拿着衣服走近他,放在一块石头上,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第九十九章 照见五蕴皆空(四)
在她的注视下,原明非也生出幻觉,她对自己有意的幻觉。潭水明明是凉的,他却热出一头的汗,知道她神智不清,道理是讲不通的,捡起水边的一颗石子,想点她的穴道。谁知石子打出去,她侧身躲开了。
原明非这一下出手虽不算很快,但离得这么近,闪避实非易事。何况她神智不清,她真的神智不清么?原明非简直有些怀疑。
“你敢打我?”蒋银蟾眉头一拧,抄起地下的一根树枝抽他。
男人不老实就打,是蒋银蟾一贯的原则,对仙男也不例外。
原明非抓住树枝,轻轻一带,另一只手点她腿上的穴道。蒋银蟾向前俯跌,急忙松开树枝,右脚一蹬,抬起左脚踹他。足踝陡紧,被他抓住往上一提,蒋银蟾摔倒在地。原明非点了她的穴道,拿着衣服,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上岸穿好。
蒋银蟾坐在地下,动弹不得,想他是要逃跑,花草树木成仙,本体是不能动的,便道:“你敢跑,我便烧了你的本体,让你魂飞魄散。”
原明非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搭她脉搏。她中毒不深,吃点药就能好,原明非放下心,笑道:“真是个泼辣的姑娘。我解开你的穴道,带你去吃仙桃,你别再打我,好不好?”
蒋银蟾见他没有跑,还要请自己吃仙桃,便高兴起来,说了声好。
原明非解开她的穴道,她乖乖地跟着他。这时节桃花才开,桃子是没有的,但有一种和桃子很像的野果,吃了会昏昏欲睡。原明非要带她回去,怕她不从,又不愿用强,便想哄她睡觉。
摘了两颗果子,他拿到水边洗干净,蒋银蟾见两个小孩童在对岸抛球玩,细看那球却是个孩童的脑袋。俄而,一个没脑袋的孩童跑过来,喊着把头还我。
蒋银蟾捧腹大笑,原明非不知她又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也笑了。
蒋银蟾接过果子,咬了一口,道:“你的同伴呢?叫他们过来,大家一处说笑,岂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