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55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史乘道:“我先代你向二奶奶道声谢,等你好了,再亲自去谢。”

  这日齐二老爷不在家,文紫芝坐在花园里做针线,史乘走上前行了一礼,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文紫芝将线高高地提起,像演傀儡戏的艺人提着傀儡,斜着眼看了看他,叫侍女拿来一个盒子。

  “金鳞赌坊是我一个堂兄开的,听他说你父亲在那里欠了不少钱,我便把欠条要了过来,你收好,以后多劝劝你父亲,不可再赌了。”

  史乘是个极吝啬的人,他父亲的钱输光了,这笔赌债便落在了他头上,他虽然还得起,但比割他的肉还痛苦,拿着欠条,又惊又喜,跪下磕了个头,道:“二奶奶无边恩德,小的如何报答?”

  文紫芝微微一笑,低了头在绣绷子上穿针引线,道:“你为老爷分忧解难,我帮你这点忙是应当的,要你报答什么?去忙罢。”

  史乘感念在心,退下不提。

  原晞等人回到苴咩城,次日便有几个公子哥儿,都是原晞的亲友,来广平王府探望。几人相貌平平,蒋银蟾跟他们说不到一处,便出门逛逛。街头有卖粉条的,她买了一碗,坐在板凳上等着,见原明非骑马经过,挥手叫他。

  原明非下了马,将马拴在一家店门口,缓步朝她走来。

  蒋银蟾笑道:“这么巧,又见面了,禅师往何处去?”

  不算巧,原明非特意走广平王府所在的这条街,想着或许能碰见她,坐下道:“进宫看望皇上,你要不要一道去?”

  皇宫蒋银蟾没进去过,也没见过皇帝,很有些好奇,便答应了。

  她听原晞说起过皇帝的事,皇帝叫原明攸,今年三十一岁,自幼软弱,被文相国看中,推上了皇位。做了四年傀儡皇帝,原明攸深得文相国信任,那晚在宫中,君臣同桌,把酒言欢。

  原明攸拎起酒壶,为文相国斟酒,猝然发掌,拍在文相国胸口。这一掌他用尽全力,饶是文相国穿着刀枪不入的金丝甲,也受了重伤。在此之前,谁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心,这样的功力。

  蒋银蟾听到这里,肃然起敬道:“是条汉子!后来怎么样了?文相国不会放过他罢。”

  原晞脸上现出凄凉之意,道:“文渊泰从此落下了病根,他命人给四叔下毒,杀了四叔最爱的女子,那女子只是个宫女,已有身孕,四叔怕牵连她,瞒得很紧,没想到还是被文渊泰的耳目发现了。”

  江湖也好,庙堂也罢,权力的斗争总是要流血的。

  粉条端上来,蒋银蟾加了两勺辣油,拌了拌,喝了一大口汤,青菜烫得爽脆,蘸了辣油,红绿相间,卧在雪白的粉条上,色香味俱全。原明非也买了一碗,陪她吃了几口,骑马行至皇宫。

  已是巳牌时分,琉璃瓦上金光惝恍,哀婉的女子歌声飞出寝殿,原明非和蒋银蟾在廊庑下驻足,听她唱的是: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蒋银蟾道:“真好听,这是什么歌?”

  原明非诧异地看她一眼,道:“是白乐天的《长恨歌》。”

  她一个汉人居然不知道《长恨歌》,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搔了搔头,道:“先生教过我的,太长了,我只记得几句。”

  原明非道:“哪几句呢?”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说到这句,想到原晞,蒋银蟾弯起眼,笑靥承颧。

  原明非向她凝睇,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倒像是相依相偎。值殿的小内监见他们来了,打起帘子,歌声戛然而止。进入殿内,熏香盖着药味,原明攸躺在榻上,穿着一件玄青长衫,枯瘦的脸上双目凹陷,被锦幕珠帘衬得死气沉沉。

第一百零二章 照见五蕴皆空(七)

  每次看见原明攸这个样子,原明非心里都不是滋味,觉得他在替自己受苦。原明攸对他们的策划一无所知,因为他身边全是耳目,给他传递消息风险太大。但他从小就很敏感,鉴貌辨色,察觉到什么也未可知。

  “四哥,这就是银蟾。”

  蒋银蟾行了一礼,原明攸打量着她,微笑道:“早听说五弟收了一个厉害的女徒弟,今日一见,果真有须眉之气。”

  他身后的一面墙上挂满了风筝,有孔雀,燕子,螃蟹,金银鱼,各式各样,五颜六色,仿佛一颗颗活泼的童心被拘在了这间华丽沉闷的大殿里。

  坐下说了会话,蒋银蟾道:“皇上很喜欢风筝么?”

  原明攸嗯了一声,扭头看着那些风筝,道:“春天最适合放风筝,小时候我们常比谁的风筝飞得高,五弟,你还记得么?”

  原明非点头,心知他现在连放风筝的精力都没有,不胜感伤。

  宫女提着食盒进来,摆下饭菜。金盘犀箸,新果珍馐,芬芳罗列。有几道菜蒋银蟾尝了,只觉得鲜美无比,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也没问。原明攸身子虚弱,吃不下,原明非也没胃口,但见蒋银蟾吃得香甜,想她一个人吃必然不自在,便慢慢地吃着。

  原明攸道:“蒋小姐,你吃不吃酒?”

  蒋银蟾道:“怎么不吃?我在家天天吃呢。”

  原明攸见她大大方方的,心下欢喜,便叫宫女拿了一瓶上等葡萄酒来,用白螺杯斟满给她。

  蒋银蟾呷了一口,合合眼,道:“好酒!”

  原明攸道:“我听说中原的汉人对女孩儿管教很严,有些连酒都不许沾,是真的么?”

  蒋银蟾点头,道:“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呢,唉,我们中原的女孩儿命苦,不像妙香的女孩儿,和男子在大街上手拉手也没人指点。”

  原明非道:“凡事过犹不及,管教还是有必要的,一味放任,只会让那些轻薄浪子有可乘之机。”

  蒋银蟾想了想,道:“禅师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闹得不好,总是女孩子吃亏。”

  她有武功,不在容易吃亏的女孩子之列,但她已明白,不能以己度人,大多数人的处境和自己是不一样的,甚至天差地别。

  说话间,她连吃六杯,原明非按住酒壶,道:“不许吃了,再吃就要醉了。”

  蒋银蟾吃得口滑,笑嘻嘻道:“我量大着呢,醉不了,让我再吃一杯罢!”

  她脸颊微微透红,像葡萄酒的颜色匀淡了,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声音软腻,蜜糖似的黏在人心上,原明非手一松,又按紧,笑道:“要吃回去吃,随你吃多少,在这里醉了岂不让人笑话?”

  蒋银蟾道:“放心,像这样的酒,我吃上两坛也不会醉。”

  原明攸道:“五弟,你就让她吃罢,醉了有的是地方睡,睡醒了再回去。”

  原明非不答应,两人较劲,桌上的杯盘碗箸震颤不止,蒋银蟾自知力不及他,眼珠一转,内力逼出一股宝石红的酒液,刚好注入杯中。宫女内监们看得目瞪口呆,蒋银蟾举杯饮尽,一抹嘴唇,得意洋洋地望着原明非。

  原明攸大笑拍手,道:“好功夫!五弟,我看你这徒弟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原明非笑得无奈,垂下眼,松开了手。蒋银蟾吃完一壶,与他向原明攸告辞,原明攸问她喜欢哪个风筝。蒋银蟾看来看去,要了一个金银鱼的。

  原明攸送至阶前,原明非叮嘱他好生保养,用力一握他的手,转身走了。原明攸笑了笑,意兴阑珊。他固然期望原氏成功,但心爱之人已死,他也熬到了尽头,成功与他已无多大关系。

  歌声复又响起,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原明非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叹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芸芸众生,上至皇帝,下至乞丐,谁不是在这八苦中挣扎呢。

  几个公子哥儿离开,侍女收拾着桌上的茶盏,原晞道:“蒋小姐呢?”

  侍女说出去玩了,原晞也没在意,钻进后院的一间屋里,看刚孵出来的小蛇。侍女走到门口,不敢进去,里面花花绿绿的毒虫毒蛇,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世子爷,皇上派人送来两瓶葡萄酒,说是给蒋小姐的。”

  原晞奇怪道:皇上为什么给她送酒呢?出来见了送酒的小内监,才知道蒋银蟾跟着原明非进宫了。原晞心头一跳,忙不迭地叫人备车进宫。

  虽然生在皇室,原晞却很不喜欢皇宫,在他看来,那就是个消磨灵气的樊笼,女人进去沦为男人的玩物,男人进去沦为权欲的奴隶,他怕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起,也怕自己被权欲役使。

  当欲望随着权力放大,那种力量绝非人能抵抗。因此放弃皇位,说是为了蒋银蟾,其实是顺了他自己的心意。

  男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女人大可不必感激涕零。这是柳玉镜很早便告诉蒋银蟾的话。

  天空湛蓝,如汪洋大海,鱼在海中游,银红的鱼尾摇曳,线的一端握在蒋银蟾手中,她和原明非并肩坐在殿脊上,仰着头说笑。原晞找到这里,看见他们,松了口气。原明非眼角朝下一瞥,低头靠近蒋银蟾的脸,拈起她鬓边的一团柳絮。

  原晞果然加快脚步,用折扇敲着掌心,道:“好啊,你们背着我在这里放风筝!”

  原明非心想:又不是偷情,你急什么?

  蒋银蟾笑道:“你怎么来了?”

  原晞道:“我来看望皇上。”

  蒋银蟾道:“我们刚从皇上那里来。”

  原晞道:“既然你们看过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那你上来,我们说说话。”

  原晞站在地下不动,黯然地低头,摩挲着扇骨。蒋银蟾才想起他内力全失,轻功无法施展,心中一痛,将线给原明非,跳下去,搂住他的腰,跃上殿脊。原晞赧笑,瞅了原明非一眼,坐在他和蒋银蟾中间。

  原明非一只手按在腿上,按住一脚把他踢下去的冲动。

  日头偏西,原晞眼中浮金,将一片温情转到蒋银蟾脸上,道:“我记得在苏州的时候,你也这么抱过我。”

  蒋银蟾鼻中哼了一声,道:“你骗我不会武功,现在报应了不是?”

  原晞道:“我不骗你,你就不会带我回绛霄峰,也就没有我们这段因缘。”顿了顿,又道:“你也不会认识五叔了。”

  说得蒋银蟾和原明非都感慨起来,柔风一阵阵吹拂,不觉日暮,朦胧月影挂在天上,远处的雪山隐入暮色,参差玉宇也变得模糊,三人出了宫门,同行一段路,原明非独自回无为寺。

  侍女在院中摆设晚饭,蒋银蟾坐下,想起来道:“中午有一道菜,金黄色的几块,吃起来像瓜又像肉,你知道是什么做的么?”

  原晞想了想,道:“应该是南瓜,挖空了,填上鸡鸭猪肉切碎的料,炭火煨熟了,把肉去掉,单盛南瓜。”

  蒋银蟾点头道:“是有南瓜的味。”

  又问了两道菜,她说不清楚,原晞也不知道是什么,道:“你当时怎么不问五叔呢?”

  蒋银蟾把嘴一撇,没说话。堂堂天朝上邦,名门大派的大小姐,问这种问题,显得好没见识。原晞看看她,明白了,她跟五叔还不够熟,笑道:“明日我叫人打听打听,务必问清楚,你想吃了便做给你吃。”

  用过饭,蒋银蟾回房洗澡,原晞先在屏风外坐着看书,进去添了回热水,便出不来了。哗啦啦,水漫了一地,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的屏风上,倩影起起伏伏,正是楚腰一捻春魂重。

  原晞欹着桶壁,脸被水汽氤氲得像雨中桃花,道:“过两日,我们去龙泉峰。”

  蒋银蟾向剔红蝶几上端起酒杯,含了一口,低头哺给他,道:“去做什么?”

  原晞喉结上下滚动,挺了挺腰,道:“挖宝藏。”

  文珂养了这些日子,已能下床走动。这夜,文四小姐扶着他在花园里散步,转过湖石,见绿衣人匆匆走来,上前拦住他,道:“万迎,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教我两招?”

  绿衣人行了一礼,笑道:“二公子,四小姐,等我忙完这阵子再教罢。”

  文四小姐知道他有要紧事,放他过去。

  文珂叫了声万大哥,万迎又站住脚看他,他吞吞吐吐地问:“你……你见到……蒋小姐了么?”

  文四小姐翻了个白眼,万迎道:“见到了。”

  文珂眼睛一亮,又露出担忧之色,道:“她怎么样?”

  万迎苦笑道:“二公子,您该问我怎么样,我差点被她杀了。”

  文珂不禁微笑,摆手道:“你去罢。”

  万迎径入文相国的书房,文相国坐在书案后,听他说了试探原晞的经过,还有些怀疑,道:“这小子素来奸猾,你肯定他不是装的?”

  “千真万确,今日下午他和蒋小姐,闻空禅师在殿脊上放风筝,还是蒋小姐抱他上去的。”万迎说着发笑,道:“相国,但凡是个男人,我想都装不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照见五蕴皆空(八)

  天潢贵胄最在乎的就是尊严,原晞若非功力尽失,焉能让蒋银蟾抱着他上殿脊?何况少年男女一起放风筝,心情放松之际,他哪里想得到做戏?这比万迎试探他的结果更可信。

  自从四年前挨了原明攸一掌,文相国对原氏便很警惕,观察再三,思量再四,他终于相信原晞是真的功力尽失。

  三月初五这日,蒋银蟾,原晞,贲晋三人乔装打扮一番,出门搭上一辆马车,前往龙泉峰。与此同时,原明非也带着两名僧人悄悄离开了无为寺。收到这两个消息,文相国断定一方是去找宝藏了,一方是分散己方的目标。

  究竟哪一方是去找宝藏了,文相国也不确定,但他偏向于原晞这方。因为原晞需要度厄丹,且又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这种人不会放心把救命的东西交给别人,哪怕是亲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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