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59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就像大多数男人不会等女人,因为男人的世界天高海阔,选择太多,蒋银蟾也不会等男人,因为她的世界也很大,选择也太多。

  原晞啊原晞,你看低她了。吐出一口浊气,原晞手肘撑在棋枰上,双手挡着下颏,苦笑起来。原明非瞅他一眼,也笑了。这一向暗中较劲,结果都被她抛下,彼此彼此。

  原晞说起近日办的几件事,提到嵇老太爷被强盗劫持,受惊过度,以致中风瘫痪。原明非牵起唇角,没告诉他真相。这是原明非和蒋银蟾之间的秘密,也许在若干年后,一个宫漏沉沉,万籁俱寂的夜晚,孤独的帝王还会想起这个秘密。

  年轻放纵的自己,肆意妄为的少女,像一对雌雄大盗,满载黄金,一路欢笑,春风十里柔情,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原晞又把话题转回来,道:“五叔,你后悔么?”

  原明非嘿然,怎么不后悔?可她不是温顺的杨玉环,强迫不能使她爱上他,只会激起她的反抗,厌恶。他也不是唐玄宗,比起强留她在身边,与她,与原晞反目成仇,他宁愿后悔。

  人都喜欢满足,不喜欢后悔,事实上,满足只是一时的,后悔才是永恒的。

  渡过大渡河,重新踏上中原的土地,蒋银蟾百感交集,回望对岸的妙香,王侯将相,富贵荣华,好似南柯一梦。

  天晚在城中一家客店投宿,店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胖汉子,笑脸迎人,问她从何处来,住几日,想吃什么,又叫伙计给她的马喂好草料,一双眼睛盯在她沉甸甸的行囊上。

  蒋银蟾心知这是家黑店,也不想换,拴上门,盥洗过了,合衣睡下。房中的茶水里有蒙汗药,店主人和浑家等到三更天,提着刀撬开门,蹑足而入,突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摔倒在地。

  火折子一亮,徐徐飞向桌子,点着了桌上的蜡烛。这是什么妖法!夫妻两个吓得魂飞魄散,颤声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饶命,求公子饶命啊!”

  蒋银蟾坐在床上,双臂抱胸,想了一会,决定不杀他们,叫醒其他房里的客人,做个见证,明日报官。这家客店统共四间客房,两间空着,还有一间住的是个少年,穿着素绸寝衣,已经被蒙汗药麻翻了。

  蒋银蟾掐人中,泼冷水,总算把他弄醒,道:“公子,这是家黑店,你受了蒙汗药。”

  少年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抹了把脸上的水,起身作揖道:“多谢兄台搭救,敢问高姓大名?”

  “我叫姜英,你叫什么?”

  “在下姓尹,名瑶光。”说了几句客套话,尹瑶光虚心请教:“姜兄如何知道这是家黑店?”

  “我看店主人贼眉鼠眼的,便留了个心眼,没吃店里的东西,刚才他们果然潜入我房中,被我制住了。”

  尹瑶光到她房中,看见店主人夫妇,连声道:“佩服,佩服!”又后怕道:“我竟一点没看出来他们是杀人的刽子手,要是他们先到我房中,我便成为刀下之鬼了。”

  蒋银蟾道:“可见尹兄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相。”

  尹瑶光笑道:“我不过是运气好,碰上了姜兄,姜兄年纪轻轻,眼光如此厉害,想必常在江湖上行走。”

  蒋银蟾道:“尹兄过奖,我运气不好,住过几次黑店,便有经验了。明日报官,请尹兄做个见证。”

  尹瑶光说好,回房换了衣服,躺到天亮,也没大睡着。蒋银蟾倒是睡得香,清晨起来,出门见尹瑶光冠带整齐,穿着一领银丝纱团领黄衫,又是另一副形容,不由多看了两眼。

  吃过早饭,两人押着店主夫妇见官。不想尹瑶光是个举人,县令态度客气,问了大致经过,一句废话也没有,便将店主夫妇收监,赏他们二十两银子。

  蒋银蟾笑道:“尹举人,这银子我们一人一半。”

  尹瑶光摇手道:“都是姜兄的功劳,我不能收。”

  他再三推辞,蒋银蟾想他也不缺钱,便收了银子。两人走回客店,尹瑶光问她欲往何处,她说去金州。

  尹瑶光喜道:“我要去夔州,正好同路,我们一道走,不至寂寞,再撞着歹人我也不怕了。”

  蒋银蟾觑着他白里透红的俊脸,心想路上有个美人作伴也好。两人骑马上了大路,尹瑶光的马上挂着短剑长弓,箭囊中有二十几枝箭。看他射箭,箭法倒也不差,只是说话做事有些读书人的呆气。

  同行数日,到了离夔州府不远的一个市镇上,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两人走进一家客店,却见大堂里坐满了人,高矮老少,模样一瞧便知道都是江湖中人。

  蒋银蟾压低了斗笠,与尹瑶光坐在角落里,打量着这些人,道:“奇怪,这么多江湖中人,聚在这里做什么?”

  尹瑶光道:“姜兄,你不知道么?他们是去参加屠魔大会。”

  “屠魔大会?”蒋银蟾蹙起眉头,道:“莫非是与魔教有关?”

  尹瑶光点了点头,见伙计忙不过来,去要了一壶热水,给她倒了一杯,道:“姜兄,你也是江湖中人,怎么此等盛事,你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蒋银蟾面露赧色,道:“我被师父关起来思过一年,上个月才出来。”

  尹瑶光愕然道:“一年?尊师好狠的心。你犯了什么错?”

  蒋银蟾道:“先不说这个,你告诉我,屠魔大会究竟是怎么回事?”

  尹瑶光道:“去年四月,曲凌波杀害柳玉镜,做了魔教教主,魔教便不是从前的魔教了。姜兄,你可知在曲凌波夺位之前,北辰教为何被世人称为魔教?”

  蒋银蟾很小的时候,柳玉镜便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不知道答案,柳玉镜告诉她:“因为我们比其他门派厉害,我们不必遵守他们的规则,他们害怕,所以称我们为魔教。”

  蒋银蟾铭记在心,随着年岁渐长,越发体会到母亲话中的真意。但这么说,很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她道:“因为北辰教作恶多端?”

  “错!”尹瑶光放下茶盏,认真道:“因为北辰教厉害,蒋教主柳教主都是中原第一高手,他们离经叛道,让正道畏惧。”

  蒋银蟾暗暗点头,好见识,真不愧是举人!面上狐疑道:“尹兄,你该不会是魔教中人罢?”

第一百零九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二)

  尹瑶光一愣,哈哈笑起来,手指着自己,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会是魔教中人?我只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

  接着又讲屠魔大会的事,道:“蒋柳两位教主御下极严,除了帮会间的争斗,北辰教很少行凶作乱,像穆鹏抟,苗笙这起让官府头疼的角色,在他们的约束下也安稳了。可是曲凌波……唉,他稳不住人心,管不住手下,实在不是做教主的料。”

  蒋银蟾微微冷笑,心想他若能做得比母亲好,父亲便传位给他了,他和那帮支持他的人真以为父亲偏私,才传位给母亲?愚蠢,愚蠢至极!

  现在的北辰教,长老堂主们滥用职权,中饱私囊,下面的教众分不到钱,便去偷去抢,与土匪无异。这一年里,犯下了十数起人命案子,苦主有的是行商,有的是镖师,非但正道看不下去,就连官府也不能忍了。

  这些情节,蒋银蟾听尹瑶光娓娓道来,心中作痛,北辰教是她的家,是父母的心血,被人如此糟践,能不心痛!

  尹瑶光话音一顿,目光凝注在她脸上,若是与北辰教无关的人,怎么会流露出这样悲戚的神情?若是相关的人,会是谁呢?

  蒋银蟾眼皮一抬,对上他探究的眼,心知自己的神色让他起疑了,叹了口气,道:“家师和柳教主颇有交情,北辰教沦落到这番境地,我听了真不是滋味。尹兄,你似乎很关心北辰教的事。”

  尹瑶光垂下眼,沉默须臾,微笑道:“实不相瞒,夔州府的谢大尹是我恩师,屠魔大会就在夔州府举行,他老人家两个月前便得到消息,叫我们多多留意,防患于患未作之先,转祸于福将至之日,此乃圣人之制事也。”

  什么之乎者也的,蒋银蟾不太懂,但知道是提防着江湖中人生事的意思。这也是官府对江湖中人一贯的态度,不稀奇。

  “我有个朋友,也长得一表人才,满腹经纶,说话文绉绉的,你们一定谈得来。”

  “折煞我了。”尹瑶光眉欢眼笑,道:“瑶光孤陋庸才,哪配与姜兄的朋友相提并论。”

  “尹兄太自谦啦,好些人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还是个秀才呢。像你这么年轻就中举的,合夔州府能有几个?”

  雨澌澌地下着,没有停的意思,众人闲谈,谈的多是屠魔大会的事。一名老者走进来,穿着绣花彩衣,脸上涂着黑红白的油彩,衬着一头稀疏的白发,甚为怪异。众人盯着他看,他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东张西望,寻找座位。

  “咦,这不是招魂手潘大侠吗?”老者欣喜地上前,向一名汉子作揖。

  那汉子正是招魂手潘嘉,点点头,也不还礼。

  “你就是潘嘉!”一人霍然起身,锐利的目光隔着两张桌子射向潘嘉。

  “在下正是。”潘嘉打量着他,道:“阁下是谁?”

  “我是被你害死的常三娘的结义大哥,郝承庆!”说着,拔出刀,身形一晃,向潘嘉连挥数刀。

  潘嘉劈手击在他的刀背上,冷笑道:“那淫妇死有余辜,你想为她报仇?找死!”

  郝承庆握刀的手虎口开裂,左脚飞出,潘嘉向旁跃开,一张桌子被踢了个粉碎。彩衣老者早已躲到一个白白净净,瘦长脸的男子身后,拱手道:“尊驾可是时家堡的七公子?”

  时七公子回头看他一眼,未及言语,一妇人拍案而起,瞪着他道:“小兔崽子,你爹就是时定虹?”

  时七公子皱眉道:“不错,大姐与家父有何恩怨?”

  妇人不答,从行囊里拿出一对蛾眉刺,向他面门刺来。时七公子横剑格挡,袖中飞出一蓬银光,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数十枚银针掉在地下。那边郝承庆和潘嘉斗得不相上下,碎木瓷片四溅,众人纷纷出手自保。

  老者趁乱摸走一壶酒,怡然自得地欹在柜上喝着,摇头晃脑哼着曲子。

  尹瑶光道:“这老者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打起来,想必是有备而来,他若不是这些人的仇人,便是魔教中人。”

  激斗中的四人何尝不明白,但他们之间确实有深仇大恨,无法自控。拆了数十招,郝承庆砍伤了潘嘉的大腿,胸口中了他一掌,都倒地不起。

  一青年道人劝那使蛾眉刺的妇人:“单大姐,当务之急是大家齐心协力,对付魔教,你和时堡主的恩怨暂且放一放罢。你们斗得两败俱伤,岂不正中魔教下怀?”说着瞟了老者一眼。

  老者含笑道:“张道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倘若时堡主废了你儿子的武功,挖了他的双眼,这口气你咽得下么?”

  张道人语塞,单大姐想起儿子的惨状,更加愤恨,蛾眉刺颤动,倏地递到时七公子胸前。时七公子一缩身,窜到梁上,单大姐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收不住招,蛾眉刺上的白光直逼尹瑶光,去势快极。

  尹瑶光难以躲闪,惊慌间,就见蛾眉刺停在眼前,单大姐也满脸惊讶,显然不是她收住的,她好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传说少林寺的金刚护体神功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就能以无形的罡气抵挡敌人的兵刃,但这少年怎么看都不像少林寺的绝顶高手啊!

  时七公子跳下来,使出一招晴云霹雳,蒋银蟾想这妇人也可怜,便攥住她的手腕,一股内力穿透她的身体,震开了时七公子的剑。

  众人无不耸动,蒋银蟾松开手,自顾自地嗑瓜子,心中不屑: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事!

  她的脸掩在笠檐阴影下,众人看不清楚,好奇心起,便有人向那彩衣老者道:“老丈,你认得这位公子么?”

  老者凝望着蒋银蟾,缓缓摇头道:“不认得,不认得。”

  单大姐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道:“多谢公子施以援手,请教高姓名讳?”

  蒋银蟾站起身,披上蓑衣,道:“尹兄,我们走罢。”

  尹瑶光还在发懵,蒋银蟾又叫他一声,他才跟着她走。时七公子挺剑纵上,拦住他们的去路,道:“我知道你是谁!”

  蒋银蟾昂起下颏,露出轻蔑的笑意,道:“哦?说说看。”

  时七公子比她高一头,在她的注视下,心怯气馁,便矮了一截似的,迟疑着,想要说出她的名字,却又停口。蒋银蟾等得不耐烦,绕过他,和尹瑶光骑上马走了。

  众人围住时七公子,道:“那人究竟是谁?你快说呀。”

  “她……她是……”时七公子颈上一凉,头颅飞向半空,鲜血喷涌,众人闪避不及,被淋了一头一身,又狼狈又惊恐。

  彩衣老者哈哈大笑,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撑着一把黑绸伞,飘然隐入烟雨中。众人料想是他杀了时七公子,谁也不愿出这个头。

  白雾冥冥,时七公子的头颅在泥泞里洇开暗红,只听老者苍凉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青山古木何时了,断送人多少!孤坟谁与扫荒苔?连冢阴风吹送纸钱绕。

  一人喃喃道:“他莫非是牵丝郎?”

  “牵丝郎?”年纪大的人都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想了一会,竟是昔日追随蒋危阑的十大高手之一。

  蒋危阑去世后,牵丝郎便退隐山林,这彩衣老者真是他么?那个少年又是谁呢?为什么时七公子不敢当面说出他的名字?为什么彩衣老者不让时七公子说出他的名字?

  重重疑云笼罩在众人头顶,尹瑶光看着蒋银蟾,眼中也浮着一片疑云,道:“姜兄,你刚才使的什么功夫?恁地神奇!”

  蒋银蟾睐他一眼,道:“是本门的绝技,素霓功。”其实是宝依功和《庭虚内经》的融合。

  尹瑶光十分钦佩,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邀请她到家里吃饭。蒋银蟾欣然答应,尹家是一座临街的宅子,尹父过世,家里只有尹母和几个下人。尹母听儿子说这个叫姜英的少年武功高强,救了他两次,感激不尽。

  两人换下湿衣,到厅上用过饭,尹母道:“姜公子,天晚了,你就在寒舍安置罢。”

  蒋银蟾也懒得再折腾,道:“罢了,来了就叨扰伯母了。”

  尹母笑道:“好孩子,我巴不得你多住些日子。”便吩咐下人打扫客房。

  尹瑶光回房歇着,要就寝时,尹母兴冲冲地走进来,坐下道:“瑶光,姜英是个姑娘家,你知道不知道?”

  尹瑶光一惊,道:“娘,您怎么知道的?”

  尹母端起身子,微笑道:“她那个样子,我一看就知道了,刚才我给她送宵夜,她……总之不会错的。”

  尹瑶光沉思着,疑云散去,原来是她,难怪时七公子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那是魔女的名字,说出口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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