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蒋银蟾走进来,穿着月白纱衫,手中提着一个青罗包袱,笑吟吟道:“禅师,我搬回来住,你答应不答应?”
原明非好像在做梦,愣了愣,眉眼间露出喜色,站起身道:“我怎么会不答应?只是晞官知道么?”
第一百零七章 照见五蕴皆空(十二)
蒋银蟾对着不在跟前的原晞翻了个白眼,道:“关他什么事?我又不归他管!原以为他功力尽失,我才留下来保护他的。没良心的东西,竟敢骗我!”放下包袱,坐在椅上,向果盒里拿了一个榛子捏碎了。
原明非给她倒了一杯茶,把手收回来捻着佛珠,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道:“他从小就这样,做什么事都有几分算计,年纪大了,心眼越发多了。你别跟他计较,回来住也好,等你回了中原,我们不知何时再见面呢。”顿了一顿,又道:“趁你还没走,我再教你几招。”
蒋银蟾闻言感伤,她是要回中原了,来是想同他告别,尽一尽做弟子的本分。
“我还没行过拜师礼呢。”
原明非摆了摆手,道:“都是一家人,行不行礼,有什么要紧。”
蒋银蟾道:“我和原晞成亲,我们才是一家人,万一……”笑了笑,道:“我总觉得婚姻是很脆弱的,行过拜师礼,不管我跟他怎么样,你都是我师父。”
原明非凝注她片时,笑了一声,道:“你这么说,我再受你的礼,倒像是防着你们离异似的。晞官会是个好丈夫,你们一定能白头偕老。”
蒋银蟾见他不肯受礼,没再坚持。说了会话,两人切磋一回,蒋银蟾去之前住的房间归置。掌灯时分,原晞找了过来,蒋银蟾正和原明非同桌吃饭。
原明非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道:“你吃过饭来的?”
原晞摇头,道:“嵇家出了点乱子,我忙了一天,中饭都没吃。”
“辛苦你了。”原明非叫小沙弥添一副碗箸。
原晞笑着坐下,道:“侄儿为了五叔,再辛苦都是应当的。”伸手去拉蒋银蟾的袖子,道:“别生气了,理我一理呢。”
蒋银蟾拿着箸,照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道:“你再动手动脚的,我打断你的腿。”
原晞搓着手背,道:“五叔,你看她这么凶,在绛霄峰的时候,比现在还凶呢!我这辈子是完了,你可要娶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做皇后啊。”
原明非搛了一块糖糕塞到他嘴里,道:“吃你的罢,这么多话。”
原晞咀嚼着,喝了两口茶,把脸凑到蒋银蟾眼前,低声道:“跟我回去罢。”
蒋银蟾不理他,吃过饭,原晞打着一碗素纱灯笼,与她走在廊下,灯光滑过一顶一顶半新半旧的斑竹帘,照得帘外的海棠一闪一闪。朱漆栏杆上蹲着一只狸猫,见人来了,便往暗处钻。
进屋坐下,原晞又劝她回王府住,说王府里有人伺候,如何如何便宜,这里连荤菜都没得吃,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把头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双手抄袖,不作声了。
蒋银蟾舀水洗了脸,回头看见他睡着了,不觉好笑。皇帝沉疴难起,原明非尚未登基,原氏忍耐了这么多年,一朝夺回权柄,千头万绪,都押在他身上。他累归累,那种得意蒋银蟾也看在眼里。
她很理解,她不是没尝过权力滋味的女人,她知道那滋味有多迷人。
次日一早,原晞醒来,却是在床上,蒋银蟾已经出去练功了。原晞知道为柳教主报仇是她心里的头等大事,也想尽快陪她回中原,但文相国等首逆已诛,还有许多琐碎的事,他估摸着两个月后才能脱身。
她执意住在这里,他总不能一直看着她,怎生是好?
原晞梳洗完毕,敛眉走出房门,见花木芜杂,便拿了剪刀修剪。身后剑气袭来,原晞无动于衷,长剑在他肩上停住,浩荡剑气倏然无踪。
“你就不怕我失手?”
原晞回眸睐她,含笑道:“我知道你不会。”
蒋银蟾想逼他出手,跟自己比划,闻言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收了剑,去吃早饭。原晞跟在她身后,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或许不用看着她,或许可以相信她。
原明非往蒋银蟾的住处来,瞥见草窠里两条水蛇缠在一起交配,不欢喜,一挥袖,将它们分开了。贲晋有事来找原晞,迎面撞见原明非,站住了行礼。
两人走到蒋银蟾这里,贲晋道:“世子爷,昨日拘的那起人死了三个,他们闹着要说法呢。”
原晞道:“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
贲晋道:“两个书吏,一个副将,都是昨晚死的,浑身上下找遍了,找不到伤口,也不像是中毒。”
原晞道:“我过去看看罢。”
原明非道:“荆台宗的新掌门明日上任,请我去观礼,你去不去?”
荆台宗是妙香的一大门派,原晞道:“新掌门是虞琴么?”
原明非道:“猜的不错。”
原晞笑道:“老掌门的几个弟子里,他和五叔交情最深,这个时候让他上任,他真应该谢谢五叔。”
原明非笑了,蒋银蟾道:“是因为禅师要做皇帝了,所以让他上任么?”
原晞道:“还能是为什么,荆台宗的飞刀绝技很厉害,你跟五叔去玩罢,我就不去了。”
原明非是想带蒋银蟾去的,见他如此大方,反倒一愣。原晞转身走了,原明非望着他的背影,暗暗赞叹,他让这一步,自己就算有什么不轨的念头,也不好意思付诸行动了,真真是高手,深知对方的底线,进退自如。
到了荆台宗,虞琴等人出门远迎,见过礼,竭力寒暄。虞琴三十岁左右,身材粗壮,留着疏疏的短须。他妹妹虞璇虽无十分姿色,但穿着一身簇新的蜀锦衣裳,满头珠翠,也是个丽人,向原明非嫣然笑道:“禅师还记得我么?”
原明非道:“几年不见,璇姑娘长这么高了。”
虞璇道:“禅师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连带着夸起蒋银蟾,一张樱桃嘴浑似蜜罐子。
虞琴携了原明非径入大厅,宴饮间,歌舞吹弹,铺张陈设,不消细说。当晚住在荆台宗,原明非的房间窗外有一树辛夷花,高高上举,风翻动花瓣,像少女的紫罗裙,翻出白纱做的里子。
蒋银蟾坐在窗下,看原明非写字,写的是王摩诘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
“禅师和原晞的笔迹很像呢。”
“晞官小时候,是我教他写字的。”
“难怪。”蒋银蟾拈起一块点心,想到送点心的人,笑道:“虞姑娘很喜欢禅师。”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用看么?瞎子都能听出来。”
原明非笑了,蒋银蟾道:“禅师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原明非沉默着,待墨迹干了,方道:“不知道,反正不是她这样的。”
蒋银蟾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站起身,欹着窗户,脸向外道:“我娘说皇帝是天下最身不由己的人,禅师有什么很想做的事,我可以陪你去做。”
这是她做弟子的一点孝心,原明非领会,思忖半晌,道:“我想……做一回强盗。”
蒋银蟾呆了呆,见他赧然有惭色,笑吃吃道:“这个我有经验,抢谁呢?”
原明非道:“当然是抢富人。”
蒋银蟾心想:你就是妙香最富的人。
原明非道:“嵇老太爷就住在这附近的庄上,此人凶狠贪婪,是许多歹人的靠山,现在动他,只怕激起哗变。但我们扮作强盗,教训他一顿,有何不可?”
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想想便觉得兴奋,什么清规戒律,都置之脑后了。次日向虞琴告辞,虞琴再三挽留不住,两人带着随从离开荆台宗。蒋银蟾先去嵇家庄转了转,弄来两身夜行衣,告诉随从在何处接应,又将自己打劫的经验传授给原明非。
等到天黑,两人换上夜行衣,一样的衣裳,在蒋银蟾身上服服帖帖,在原明非身上说不出的别扭,蒋银蟾瞅着他,笑得双肩直颤。
嵇老太爷七十多岁了,养得鹤发童颜,坐在榻上,靠着靠背,让一个年轻美貌的丫鬟帮他洗脚。丫鬟的嘴唇饱满鲜红,嵇老太爷盯着,岔开双腿,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
管家闯进来,惊惶失措道:“老太爷,不好了,强盗,有强盗!您快躲一躲!”话音刚落,背心挨了重重一脚,向前跌去,头撞在柜子上,昏倒在地。
蒋银蟾点住嵇老太爷的穴道,提着他跃过两重屋脊,落在前院里。一众家丁护院将原明非围在垓心,原明非使一口泼风刀,众人见他神勇,都不敢上前。
蒋银蟾命他们退后,众人看着她手中的嵇老太爷,慢慢地退至廊庑下。
蒋银蟾道:“准备三万两黄金,用五辆车装好,在后门等着,不然杀了你们老太爷!”
嵇老太爷见他们要钱,松了口气,道:“好汉饶命,快,你们快去准备!”
五辆大车在后门一字排开,原明非的随从们过来接应,他们也没干过这种事,俱觉新奇。蒋银蟾,原明非带着嵇老太爷上车,嵇老太爷抖抖索索地打量着他们,眼中蕴着一抹阴毒。
原明非想起他做的那些龌龊事,没忍住,照脸给了他一拳。嵇老太爷做梦也想不到打自己的强盗是原明非。
行出四五里,蒋银蟾将嵇老太爷推下车,道:“老狗,好自为之!”回头看着原明非,一齐大笑。
三万两黄金散给了一路上的穷苦人,他们只当是佛祖显灵,慈航普度。回到无为寺,蒋银蟾拿着最后一两金,道:“禅师头一回做强盗,留个纪念罢。”
原明非沉吟片刻,道:“我们去买酒吃罢。”
出家之前,原明非是很爱吃酒的,他常去的一家酒馆还在洱海边。细雨纷纷,水上雾縠涳濛,苍山偃蹇如插屏,山水一色。酒馆门口挂着蓝底白花的帘子,里面只有两三个客人,两人拣了一张空桌坐下,要了一斤酒,四碟下酒之物。
原明非擎着酒杯,道:“打算几时动身回中原?”
蒋银蟾道:“明日就走。”
原明非从她这两日的态度中已瞧出端倪,并不意外,道:“不等晞官了?”
蒋银蟾面含微笑,心平气和道:“为什么要等他?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他现在很安全,他想找我,等他忙完了自然会去找我。”
原明非点了点头,道:“说的是。”
分别在即,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和着酒咽下去,不可说,一说即是错。回去时,雨势变猛,哗哗地浇在石青色的油纸伞上,滔滔地往下坡滚。雨中有泥土的气息,零落的花香,缥缈的旃檀香。
“你知道达到五蕴皆空的最后一步是什么?”原明非的声音被雨声掩盖,不太听得清。
蒋银蟾拧着袖子,道:“是什么?”
“种种念头被法雨熄灭,获得清净的法身,叫作云雨被。”
蒋银蟾茫然,他睇她一眼,不再多言,也许她将来会明白,不明白也很好。
第一百零八章 北斗错落长庚明(一)
这日傍晚,原晞撑着伞,匆匆走到原明非院中,一只悠闲的孔雀在廊下踱步,屋里没有点灯,原明非和一名僧人就着黯淡的天光下棋。
原晞走近问道:“五叔,银蟾上哪里去了?”
原明非专注于棋局,将一枚黑子落在右下角,不紧不慢道:“回中原了。”
原晞眉头紧拧,心下怀疑有诈,当着别人的面又不好问得太直接,道:“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你别胡思乱想,她就是急着回去报仇。桌上有一封信,是她留给你的。”
信没有封口,原晞点上灯看,五云红笺上只有寥寥几行字,的确是她的笔迹。她让他忙完了,去绛霄峰找她。
没良心的小泼妇,他已经为她放弃皇位,她还是不肯多等,她到底要怎么样!
原晞满腔气愤,手足冰冷,攥着信,背起手,来回踱步。好容易等到一局棋完,僧人告辞而去,原晞在原明非对面坐下,道:“五叔,她要走,你知道不知道?”
原明非道:“知道又如何?腿长在她身上,我难道能拦住她?”
你当然能拦住她,你不想留下她么?原晞凝望着他,犹豫再三,捅破了窗户纸:“五叔,你喜欢她。”
这话本该掀起惊涛骇浪,原明非面上却波澜不兴,收拾着棋子,道:“在她看来,我只是师父。”
原晞道:“你告诉她了么?”
原明非摇头,道:“你都留不住她,何况我。”
原晞低了头,他一直防着她和五叔,不料她英雄气长,儿女情短,为他多留这两个月已是破例,他不该妄想她再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