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蒋银蟾把嘴一撇,道:“他那么聪明,自然是算无遗策,手到擒来,用不着我帮忙,我便过来了。”
原明非见了她这副神气,猜到七八分,道:“他骗你,是他不对,但念在他对你一片痴心,就宽恕他罢。”
蒋银蟾道:“禅师早就知道他的功力恢复了,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原明非被她瞪了一眼,说不出哪里痒痒的,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隐瞒。”
可是不隐瞒,他又有什么法子留住她呢?在欺骗她这件事上,他和原晞的心思是一样的。
蒋银蟾却想自己与他相识不到半年,虽有师徒之情,怎及他和原晞血浓于水的亲情?他帮原晞是应该的,不怪他,只怪原晞。
文齐嵇三家的武士有四五百人,崇圣寺和无为寺的僧人虽少,但个个勇猛,结阵而战,以一当十,加上古梅大师和原明非两大高手,武士们纷纷倒下。蒋银蟾一来,剑光霍霍,死伤更多。
一些武士见状,不禁退缩,忽听得一女子声音如空谷流泉,泠泠道:“古梅大师,多年不见,你好啊?”
众人循声看去,远处的树梢上一人蓝裳玉立,一起一落,便到了跟前,是个中年美妇。
她的眼睛很亮,像冰河里的黑曜石,泛着蒋银蟾熟悉的冷漠。她一定是个绝顶高手,蒋银蟾心想,因为母亲眼中也有这样的冷漠。
众人均露出惊异之色,古梅大师轻叹一声,双手合什,道:“沈施主,别来无恙。”
蒋银蟾拉了拉原明非的衣袖,道:“禅师,她是谁?”
原明非压下眉心,道:“妙香最厉害的女人。”
沈然喜欢这个评价,如果去掉女字就更好了,她唇角微翘,看向原明非和蒋银蟾,道:“闻空禅师,听说你收了个女徒弟,就是这位姑娘么?”
原明非合什道:“正是,沈夫人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如今可有传人?”
沈然唉了一声,面色惆怅,道:“寻寻觅觅,都是些不中用的蠢货。你这个徒弟倒好,我真羡慕你。”
她直勾勾地望着蒋银蟾,原明非斜跨一步,挡住她的目光,含笑道:“沈夫人该不会是来抢贫僧的徒弟罢?”
沈然昂起下颏,道:“当然不是,我来是想和古梅大师一较高下,我若赢了,从此妙香第一高手便是我了。”
原明非道:“沈夫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当真是为了比武?”
沈然生性好武,五岁上跟着村里的一个尼姑习武,那尼姑教了她两年,对她父母说这孩子天资极佳,自己那点武功都教完了,若能为她延请名师,必成大器。
沈然父母都是寻常百姓,哪有能力为她延请名师,这事便搁下不提了。
后来因缘凑巧,沈然嫁给了一位世家公子,妙香的世家公子大多好武,这位公子也不例外,但他资质愚钝,纵有名师指点,也无甚长进。
一日夫妻切磋,公子发现妻子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又惊又喜,便问她几岁习武,师从何人。沈然如实相告,公子感慨不已,道:“我若有夫人这等天赋,早就是一流高手,夫人若有我的师父,也早就是一流高手。造化弄人,好在你我做了夫妻,你的天赋虽不能给我,我的师父却可以给你。”
沈然喜得心花怒放,意蕊横飞,道:“夫君盛情,感激不尽!”
次日,公子领她拜了他的师父息影先生,让她专心习武,不必理会家务事。从此,沈然才算踏入武学的大门,沉迷其中,与公子渐行渐远。
二十五岁那年,她击败了息影先生,坐在茶花树下,为公子斟酒,道:“我不是个好妻子,也做不了好妻子,你休了我,另择贤妻罢。”
她要离开妙香,去见识山外山,天外天。一个贤妻是不能离家那么久,那么远的。
公子沉默良久,答允了。公子姓文,是文相国的堂叔,沈然命中的贵人,虽则夫妻缘分尽了,他的恩情沈然忘不了。明知他是为了文氏培养高手,那又怎样呢?她得到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面对原明非的询问,她坦然道:“我为了文氏又如何?古梅大师难道不是为了原氏?”
古梅大师年事已高,与沈然这样的高手拼斗,凶多吉少。沈然素来行踪飘忽,没人料到她会出现在此,文齐嵇三家的武士士气大涨。
文紫芝立在树下,仰头望着这位久违的婶娘,心想大抵女人只有站到这么高,才能不受委屈。她蹒跚着上前,跪下叩首,泣道:“原氏杀我夫君,求婶娘替我主持公道!”
“知道了,起来罢。”沈然衣袖一振,手中多了一柄金钩。
原明非眉头紧拧,想代古梅大师应战,古梅大师先他道:“既然沈施主执意要比,老僧便领教领教你的高招。”
“师父!”善济等弟子眼光中充满担忧。
第一高手,向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躲得了这次,躲不了下次。古梅大师淡然道:“你们不用劝我,倘若我不幸命丧沈施主之手,是我技不如人,你们不得寻仇生事。”
众僧齐声答应,沈然舞动金钩,向古梅大师横掠而来。弯曲的金钩在半空中千变万化,如龙似蛇,光照雪地。古梅大师手中的铜棍直直地迎上去,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漫天雪飞。
沈然扬眉挥袖,金钩圈转,逼上古梅大师的袈裟,正是金光动赤霞。古梅大师纵身而上,铜棍居高临下,重重一击。金钩勾住铜棍,一推一拽,便将铜棍上的力道化解了。
蒋银蟾忍不住拍手叫好,原明非也觉得这一招很妙,暗暗赞叹,面上不表。几个僧人朝蒋银蟾横目,蒋银蟾方想起自己是原氏这边的,不能助他人威风,悻悻地垂下了手。
众武士与众僧又斗在一起,沈然和古梅大师越打越快,百余回合后的招式,只有寥寥几人看得清。沈然四十出头,精力旺盛,身手灵便,不足为奇。古梅大师年近七旬,行动还能如此迅捷,着实叫人惊叹。
蒋银蟾一边杀敌,一边在心中默想,若自己是古梅大师,如何破解沈夫人的招式,若自己是沈夫人,如何破解古梅大师的招式,一人分饰两角,思来想去,有时与两人想到一处,不觉微笑。多数时候,两人的招式比她想的高明,她便心有所悟。
原明非也一直留神观战,但见金钩如意,铜棍沉稳,沈然招招紧逼,身形东一转,西一荡,浑似鬼魅。古梅大师护住全身的要害,电光石火间,一个腾挪不及,金钩击中了他的腰胁。
“不好!”蒋银蟾叫了一声,原明非已跨上两步,被四名武士缠住。
古梅大师还了沈然一拳,沈然挥掌迎击,两人各自退开数步,沈然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古梅大师身子晃了晃,一口血喷在雪地里,分外醒目。沈然挺起金钩,又向他面门击来,原明非再也顾不得,发掌击毙两人,踢倒两人,禅杖横扫过去。
“沈夫人,你已经赢了,何苦再动手?”
沈然侧身闪过,哈哈一笑,道:“都说你们原氏的高手厉害,我看也不过如此。”把脸一沉,金钩压住禅杖,左掌猛击而出,又道:“我不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们还以为文氏好欺负!”
原明非旁观时便发现她的招式中有一处破绽,只是她虚招实招变幻太快,丝毫不给对手进攻的间隙,也就不算破绽了。但他还是想试一试,便引她露出那处破绽,斜刺里一道剑光与他心意相通似的,反撩了上去。
沈然向旁急窜数尺,左肩负伤,深深看了蒋银蟾一眼,转身离去。
第一百零六章 照见五蕴皆空(十一)
古梅大师伤得很重,老年人本就气血亏虚,受了这样重的伤,便是进了鬼门关了。原明非左掌抵着他的背心,以真气维系他性命,众僧在他们周围团团护卫。
两大高手都不能再出手,文齐嵇三家的武士便无所畏惧,直杀到暮色苍茫,文相国已死的消息再度传来,众武士方信,登时乱作一团。史乘和文嵇两家的头目商量着撤退,文紫芝呆呆地站着,被这难以置信的消息砸得头发昏。
丈夫死了,兄长也死了,一天不到的工夫,两个掌控她命运的男人都死了。她像是等死的囚犯,忽然被释放,不知何去何从,茫然之中感到莫大的自由。
可是她过去受的苦,就这么算了吗?她不甘心,盯着人群中的原明非。
众僧见敌人要撤退,便有些松懈了,文紫芝悄悄地走过去,昏暗中,众僧也瞧不清她的样子,因她和蒋银蟾身形相仿,还以为是蒋银蟾。
文紫芝绕到原明非背后,拔出匕首刺他背心。原明非察觉了,却一动不动。如果他没有出家,她就不会嫁给齐寅,她恨他是人之常情。善因结善果,不善因结不善果,这一刀是他的果报。
“你做什么!”蒋银蟾一瞥眼间,擒住文紫芝的手腕,叫人点起火把。
一柄匕首插在原明非肩胛上,众人惊怒,文紫芝神色凄惶,望着鲜血洇湿他的缁衣,喉头哽塞。原明非不知道疼似的,还在给古梅大师输送真气,扭头看了文紫芝一眼,淡淡道:“齐二奶奶回去罢,齐家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裁夺呢。”
为什么刺偏了呢?他毕竟不是齐寅那个畜生,千恨万怨,终有一丝不忍。
他为什么不动怒呢?也许,也许他有愧于她,情愿受这一刀,让她好过些。是不是呢?她问不出口,一双泪眼在他脸上寻找答案。原明非垂下眼,在她看来是一种默认,心头滚热,那些积压的委屈痛苦释然,化作汹涌的泪水。
众人见文紫芝嚎啕大哭,只当是为了文相国,原明非不计较,蒋银蟾便放开了她。文齐嵇三家的人撤离,僧人替原明非包扎好了,一行人去崇圣寺。
原晞那边部署周密,一切都很顺利,己方的伤亡远远少于敌方,但他担心杨家的人在城里屠杀文家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城。
一队步兵将相国府围得水泄不通,原晞在门首下马,只见大门洞开,数十枝火把照得里里外外如同白昼。众人屏息敛声,气氛怪异。
两名头目上前行礼,苦着脸道:“世子,我们总领被沈夫人抓了。”
“沈夫人?”原晞一惊,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时辰前,您想想法子,让她放了我们总领罢。”
原晞略一沉吟,道:“我进去和她谈谈。”
两名头目急忙阻拦,道:“沈夫人那样厉害,世子万万不可冒险!”
原晞推开他们,走到厅上,正面坐着徐总领和沈然,徐总领上了断头台一般,脸上肌肉不住颤动,看见他,眼中露出求救的神色,不说话,也不动,应该是被点中了穴道。
沈然端着一盏茶,慢慢地抿着。文家的人已被杀了不少,她似乎并无怒意,想来她连丈夫都能割舍,与文家的人也没什么感情,来只是尽一份责任。
原晞心里有底,恭恭敬敬地以晚辈之礼拜见,沈然拿眼上下扫了扫他,道:“听说世子杀了相国?”
原晞面不改色,道:“相国勾结西蕃,意图发兵进攻中原,我这么做,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免遭兵燹之苦,请夫人体谅。”
沈然听他语音柔和,但中气充沛,毫无畏惧之意,又看了他两眼,道:“世子是个能做主的,我给你面子,你们若再动文家的人,休怪我手下无情!”
原晞本就想留着文家牵制杨家,这一来,正好拿她做借口,故作无奈地答应了。
沈然道:“那位蒋小姐是世子的未婚妻?”
原晞心中一凛,道:“是啊,夫人见过她?”
沈然嗯了一声,刮着茶碗,刮得原晞毛骨悚然,惴惴不安,她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好得很。”
徐总领是杨家的人,原晞将他解救出来,他和一众手下自是感激。原晞急于确认蒋银蟾的安危,耳提面命一番,留下人看着他们,便回广平王府。
蒋银蟾提着个包袱,走出院门,见一人戴着兜鍪,穿着银铠,直直地冲过来,想也不想,飞起一脚将他踢倒。那人哎唷一声,抬高兜鍪,月光照在他脸上,原来是该死的狐狸精。蒋银蟾气不打一处来,又踢了一脚。
银铠厚重,原晞一点都不痛,道:“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提着包袱做什么?你要去哪儿?“
“你管不着!”蒋银蟾扭身便走。
原晞一跃而起,紧紧抱住她的腰,道:“你别走啊,走了还是生气,又不能打我出气,你憋得难过,我也难过。”
“你放手,我不想再看见你!”蒋银蟾手肘向后撞他胸膛,反被他的胸甲撞得生疼,勾腿反踢,双双摔在花丛中。
原晞死命不放,折腾了一会,两人满身落花,蒋银蟾也累了,望着屋脊上的月亮,咻咻地喘着气。
“看我上当,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原晞沉默片刻,苦笑道:“我觉得自己很可悲,要靠骗才能留住你。”说着神色黯然,松开了手。
蒋银蟾却没有走,揪着眉,斜着眼向他一瞟,他这身打扮可真俊啊,像将军庙里的赵子龙,看着看着,已经忘记在吵什么了,只觉得饿。
原晞听见她肚子叫,道:“吃饭罢,我也饿了。”
他进屋更衣,出来时穿着一件玉色绸衫,又是文文弱弱的样子,那种转变之间的风流不可言喻。其实他要留住她,不靠骗也是可以的。
蒋银蟾端着碗,默默地吃饭,原晞道:“你见过沈夫人了?”
蒋银蟾点了点头,道:“在云弄峰,她出手了。”
“你去云弄峰了?”原晞眉头紧皱,仿佛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蒋银蟾奇怪地看着他,道:“是啊,我去帮禅师。”
原晞心想:五叔见你舍我帮他,一定很开心罢。他帮我瞒着你,也许是因为他也想留住你。你若知道他这番心思,该怎么样呢?垂眸喝了口汤,听她又道:“沈夫人打伤了古梅大师,我和禅师联手,刺了她一剑,她便走了。”
原晞脸色一凝,道:“古梅大师伤得重不重?”
“我们送他回崇圣寺,他吃了药,好些了,禅师在那里守着呢。”
吃完饭,原晞要去看古梅大师,侍女在旁劝道:“这从早忙到晚的,铁人也吃不消,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罢。”
原晞不肯,蒋银蟾与他一道,刚在山门外下马,就听说古梅大师圆寂了。进去看时,古梅大师闭目垂眉,在禅椅上跏趺而化。蒋银蟾随众人焚香拜礼,劝原明非节哀。
三日后,古梅大师下火,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收取骨殖,葬入塔院。因古梅大师有言在先,无人找沈然麻烦。
城中的丧事一场接一场,都是政变中的牺牲者,给漩涡之外的百姓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龙泉峰的宝藏运进宫,原晞却没找到金缕玉带枕。
原明非坐在蒲团上,摩挲着温润的玉枕,眼中流光。小沙弥说蒋小姐来了,他忙将玉枕收入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