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蟾记 第62章

作者:阮郎不归 标签: 古代言情

  尹瑶光见她人在光影里,睇着原晞,眼波绵邈含情,便止住话头,站起身道:“蒋小姐和世子想必有些体己话说,我先回客店了。”

  原晞拿出一管象牙狼毫笔,一个白玉笔架送给他。尹瑶光推辞不过,只收下了笔,道谢而去。原晞复又坐下,翻开一本书来看,也不理蒋银蟾。蒋银蟾暗忖道:必是我不辞而别,他耿耿于怀,我虽然没错,但难得他以情义为重,哄哄他又何妨?

  她这时实在高兴,走到他身边,举起扇子挡住阳光,道:“小心伤了眼睛。”

  湖色纱绣扇面投下一片碧莹莹的影,原晞神情冷淡,蒋银蟾对着他的耳朵吹气,他侧头躲开,她无辜地眨着眼,道:“这是怎么了?”

  原晞道:“怎么了?你看见我身边有美女,你会高兴吗?”

  原来是为了尹瑶光,蒋银蟾噗嗤一声笑了,道:“我跟尹公子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你也太小心眼了。”

  原晞道:“我还不知道你?若不是看他模样俊俏,你会跟他做朋友?”

  蒋银蟾哑口无言,低头翻着他的衣袖,半晌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路上遇见美人,难免多看两眼,多说几句,便成了朋友。我又没有别的心思,你何必生气?”

  原晞道:“现在没有,我若迟来两个月,说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下人端了一盘黄澄澄的冰湃李子来,蒋银蟾拈起一颗,递到他嘴边,道:“好啦,想我游历大江南北,结识美人无数,最疼的终究是你,你应该高兴才对。”

  什么歪理!原晞吃着李子,气笑了,见她脑袋凑近,左掌拍向她肩头。蒋银蟾手指在他曲池穴上一戳,他手臂酸软,被她摁在炕上,挺起膝盖撞她风市穴。蒋银蟾纵身骑上去,将他制住。

  原晞拧眉道:“下去!”

  蒋银蟾不听,见他眼中似有怒火,心痒痒的,亲吻他的脸颊,伸出舌头,舔舐他清凉酸甜的嘴唇。原晞唇角微动,闭上了眼,任她作为。天本来就热,两人黏在一起,热意更盛,不多时便腻出一身汗。

  蒋银蟾松开手,原晞坐起身,整理着被她弄乱的衣襟,道:“不要脸。”

  蒋银蟾鼻管里哼了声,道:“也不知是谁,大白天拉着我在花园里做那事。”

  原晞涨红了脸,向窗外望一望,道:“你小点声,让别人听见对你有什么好处?”

  蒋银蟾眼皮一翻,走至镜台,把松了的鬓发抿上去,道:“长倾也来了,你见是不见?”

  原晞摇着她的扇子,道:“早知道你左拥右抱,我就不来了。”

  蒋银蟾道:“不来,我正好多收几个面首。”

  原晞眼波一横,道:“那我来了,你还收不收?”

  蒋银蟾不答,拉着他回客店。岳长倾在帮庞约算账,听说原晞来了,忙放下账本,与原晞相见。蒋银蟾命人摆了四桌酒席,众人按年齿归坐,饮酒畅谈。蒋银蟾这一桌少年男女,皆生得出色,好似玉树琼花围绕,光艳溢目。

  绛霄峰上,曲岩秀抱着个酒坛,坐在蒋银蟾往常练功的地方,乜着眼,沉醉在回忆里。桐月走过来,远远地望着他,余晖洒满山林,他像金黄药酒中的昆虫,精魂已散,剩下躯壳栩栩如生。

  “大公子,醒醒,好几个堂主等着你呢。”

  曲岩秀被她摇醒,不耐烦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他们去找教主。”

  桐月道:“就是教主让他们来找你的。”

  曲岩秀更加烦躁,踉踉跄跄地走回去,堂主们见他一身酒气,都习以为常。桐月绞了手巾给他擦脸,又泡了一盏浓茶。

  苗堂主道:“大公子,官府从来不动我们的人,这次怎么把樊堂主他们抓了?”

  曲岩秀靠在椅背上,没精打采道:“还能为什么?他们做的那些事太过分了,官府再不动手,威信何存?”

  “恐怕没这么简单,有消息说大小姐在夔州府与官府的人有来往。”

  曲岩秀眼睛一亮,端起身子道:“她回中原了?什么时候的事?”

  “五月中旬,大公子,你说大小姐会不会联合官府的人对付我们?七大门派已经商定七月初一攻打本峰,再加上官府的人,当真棘手。”

  曲岩秀目光闪烁,沉默半晌,又往椅背上一靠,露出倦淡的神色,道:“我早就劝你们别胡来,你们不听,现在惹出祸了,叫我怎么样呢?”

  几位堂主互相望了一眼,一起倒苦水:“大公子,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弟兄们手头宽裕惯了,满以为教主上任,油水更多,没想到教主事事节俭,弟兄们含怨,我们再不放手,让他们去弄钱,要出事的呀。”

  曲岩秀冷笑道:“当我不知道?你们的腰包可比过去更鼓了,舍不得往外掏罢了。要我去打点官府,我没有钱,你们想法子罢。想不出来,以后你们出了事,也别指望我。”

  “这……”几位堂主踌躇一阵,忍痛道:“既如此,我们每人出三万两,再多是真拿不出来了。”

  曲岩秀的眼睛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把茶碗向地下尽命的一摔,豁啷一声,茶碗摔得粉碎,厉声道:“都滚出去!”

  几位堂主退出来,往里面翻白眼,嘀咕道:“忘恩负义的小子,若不是我们同力扶持,教主的位子怎么坐得稳?”

  曲岩秀脸色铁青,桐月蹲在地下收拾,抬头看他一眼,道:“大公子,别跟他们置气,气坏了身子不是玩的。”顿了顿,又道:“教主也是的,自己不愿得罪人,事情都推给你,哪有这样当爹的。”

  曲岩秀以手撑头,斜下眼,觑着她的头顶,道:“放着罢,陪我说说话。”

  桐月一愣,站起身,两只手在汗巾上擦着,听他缓缓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柳教主刚死,库房里便少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桐月大惊,道:“难怪这一年来,拆东墙,补西墙的,这么多钱去哪儿了?”

  曲岩秀道:“我也不知道,义父大约知道,但他不肯说。”

  桐月道:“会不会被庞长老他们挪走了?”

  曲岩秀也有此怀疑,道:“若真是这样,他们动作也太快了,倒像是早有防备。但没有柳教主的许可,他们动不了这么多钱,若是柳教主早有防备,又岂能让义父得手?我越想越觉得古怪,甚至怀疑柳教主还活着,可她若活着,又岂能让蟾妹流落在外?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桐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晚上铺好床,问他明日想吃什么。曲岩秀说明日要去凤翔府,不用准备。桐月便掩上门,出去了。

  官府对北辰教的不满已非钱能弥补,曲岩秀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根本不打算给钱。次日一早,他和廖长老带着六名好手去凤翔府劫狱。行至马头坡,乌云里亮光一闪,轰隆隆雷声滚过,雨点鞭子似的抽下来。

  山坡上有一座千佛寺,琉璃碧瓦,八字红墙,隐隐见苍松偃盖。众人将马系在树上,走到墙根下避雨。寺里种了许多荷花,雨雾飘香,蛙声满坡。

  只听墙里一个少女声音道:“这一池荷花开得真好。”落在曲岩秀耳中,浑似惊雷。

  是她么?他难以置信,心狂跳不已,又听一少年道:“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你看那片荷叶下的蟾蜍像不像你?”

  少女骂道:“放屁!像你还差不多,你们都是小毒物。”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刺到鸳鸯欲断魂(一)

  梦中人忽然只有一墙之隔,与她的心上人听雨赏花,调风弄月,这滋味着实难受。曲岩秀望着一条条雨线,仿佛一根根钢针,刺得人肝肠寸断。

  不知原晞说了什么,抑或做了什么,她吃吃笑了出来,也许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单是原晞这个人便让她欢喜。不像他,只会招她憎恨。

  廖长老等人都没听出她的声音,等雨势小了些,道:“大公子,走罢。”

  曲岩秀舍不得走,他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幸亏有这一场雨,这一堵墙,他才得以安安静静地在她咫尺之间,聆听她的声音,哪怕肝肠寸断,也值得。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也不好催促。

  俄而雨歇云收,天空放晴,荷花映射着水光,愈发娇艳。蒋银蟾和原晞又赏玩一番,走出大门,曲岩秀等人已奔出两三里。

  樊甘草关在死囚牢里,原晞对押牢禁子们不放心,这些人连吏都算不上,只因在官府当差,便眼高手低,不大瞧得起江湖中人。真正的高手有多大力量,他们一无所知。他派了凌睿等四名亲随暗中盯着樊甘草,是夜,凌睿来报,有人劫狱。

  不巧原晞正在沐浴,蒋银蟾便先赶了过去。牢门口众狱卒打着火把,乱成了一锅粥,樊甘草去了枷锁,手持钢刀,火光照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凶神一般,跟着几个黑衣蒙面人横冲直撞。

  公人中只有两个节级身手不错,同原晞的亲随与樊甘草等人打斗,其余的人见了他们手起刀落的狠劲,没逃跑就算很好了。洪节级被樊甘草一脚踹倒,刀尖向着胸口戳下,一道冷森森的剑光激射而至,樊甘草回刀格挡,只听当的一声,半边身子都麻了。

  蒋银蟾连攻数招,樊甘草不住后退,一个蒙面人提着根九节鞭,抢来相救。蒋银蟾对上他的眼睛,便知道是谁,也不点破,道:“樊甘草滥杀无辜,败坏教规,尔等助纣为虐,统通该死。”

  银鞭飞转,抽在剑锋上,两人错身而过的一瞬间,蒋银蟾挥掌打出,曲岩秀反手与她对了一掌,不想她掌力如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曲岩秀卸力于石狮子上,六七百斤重的石狮子斜飞出去,撞在墙上,登时碎裂。

  公人们心想:这是何等神力,若打在我们身上,岂不是一滩肉泥!

  冷大尹和原晞等人赶到,撞见这一幕,冷大尹也心惊肉跳,旁边的吏员面如土色,道:“我的娘哎,这功夫是怎么练的?”

  原晞吩咐贲晋等人:“你们保护冷大人。”

  四人齐声答应,将冷大尹围在中间,冷大尹安心不少,见原晞拔出铎鞘,砍向蒋银蟾身后的一个黑衣人,道:“世子小心!”

  那黑衣人正欲攻蒋银蟾下盘,晃了一晃,翻腾而起,躲过了原晞这一击,双脚连环踢他面门。原晞侧头避开,一拳打在他足踝上。廖长老被这股拳劲震得左足酸软,凌空回旋,右足在墙头上一点,呼呼呼三刀向原晞头顶劈下。

  他是曲凌波上任后提拔的高手,刀法精湛,原晞时而施展桓因拳,时而施展拾翠刀法,招式变幻百出,迥异于中原武功,众人看得目眩神驰。

  吏员道:“想不到世子金尊玉贵,武功竟这般厉害!”

  贲晋道:“我们妙香尚武,如今的皇上,也就是世子的五叔,那才叫厉害呢!蒋小姐就是他的徒弟。”

  蒋银蟾与曲岩秀已拆了上百招,洪节级想上前帮她,却被两人周身鼓荡的劲风带得东倒西歪。蒋银蟾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他才挣脱出来,心知自己与一流高手相差太远,他们之间的比拼不是自己能插手的。

  九节鞭锁住长剑,曲岩秀右腿横扫,踢了个空,不禁道:“蟾妹,你大有进益!”

  蒋银蟾左手勾住他的手腕斜带,右手抽出长剑,横戳直刺,道:“你还是老样子。”

  曲岩秀挥鞭自守,道:“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柳教主或许还活着。”

  蒋银蟾呆住,道:“你说什么?”

  曲岩秀近前一步,重复道:“柳教主或许还活着。”

  蒋银蟾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道:“你有什么线索?”

  曲岩秀道:“跟我走,我便告诉你。”

  蒋银蟾看他片刻,唰的一剑刺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曲岩秀左臂负伤,她的剑终是饮了他的血,他反倒痛快,好像划破痈疽,脓血流了出来。樊甘草砍翻刘节级,向外逃窜,蒋银蟾一瞥之下,挥袖卷起墙角的碎石块,将他砸倒。

  樊甘草吐出一口黑血,就不动了。曲岩秀等人见他死了,也无可奈何。廖长老内息不畅,心知不妙,打手势示意众人撤退,曲岩秀挥鞭断后,顷刻都消失在夜色中。

  众公人惊魂甫定,冷大尹疾言厉色道:“猖狂贼子,若不将其绳之以法,本府颜面何存?”

  原晞道:“大人放心,只要蒋大小姐继位,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

  冷大尹见识了北辰教高手的厉害,益发觉得要稳定北辰教,助蒋银蟾继位是代价最小的办法,听了这话,把头点了两点,语气缓和道:“蒋小姐神勇,足当大任。”

  蒋银蟾谦虚几句,回到房中,原晞道:“曲岩秀方才与你说什么?”

  蒋银蟾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原晞冷笑道:“你每一招都避开他的要害,他也舍不得伤你,还能是谁呢?”

  蒋银蟾嘿然,原晞擦了把脸,便去床上躺着。她走过来,坐在床沿上,仰头望着弯弯的银钩,道:“他说我娘或许还活着,我问他有什么线索,他要我跟他走。真真好笑,我娘若还活着,我怎么一点消息也不知道?他分明是在骗我。”

  原晞抿了抿唇,睁开眼,睇着她怅惘的面容,道:“其实我也怀疑柳教主还活着,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对你说。”

  蒋银蟾提起精神,道:“你为什么怀疑?”

  原晞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虽然你是蒋教主和柳教主的独女,且武功高强,但你年纪太小了,江湖上最看重辈分资历,柯长老,庞长老,燕长老,蔡堂主……这么多比你辈分高,资历深的人来帮你,你不觉得奇怪么?”

  蒋银蟾是有点受宠若惊,道:“你的意思是他们都知道我娘还活着,所以才来帮我?”

  原晞道:“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当然,也有可能他们都是不忘旧恩护幼主的人物,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蒋银蟾蹙眉,意下沉吟道:世态炎凉,不忘旧恩的人哪有这么多?口中道:“倘若他们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出于柳教主的授意。”原晞眼中闪出异样的神采,坐起身,双手按在膝上,脸色兴奋道:“还记得我们告诉你娘,教中有人勾结七魄楼,你娘说她心里清楚,让我们别管了。彼时奸细在暗她在明,难免被动,她若诈死,就掉过来了。这场戏要做得真,就不能告诉你。别人见你流落在外,受苦受难,自然信以为真,不必再伪装,孰忠孰奸,一目了然。”

  蒋银蟾先是欣喜,想一想又不对,瞪着他道:“你当我娘是你,她才不会骗我,利用我!”

  原晞悻悻道:“我几时利用过你?我推测的这种情况也不叫利用,只是一种策略。寻常妇人大抵是不忍心这么对孩子,但你娘不一样,她既是母亲,也是霸主。”

  英雄的本色是无情,这个道理蒋银蟾很早便懂得,低头半晌,叹了口气,道:“若真像你说的这样,便好了。”

  原晞又躺下去,道:“我也盼望是真的,好当面给她老人家磕头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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