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阮郎不归
柳玉镜面上掠过一丝懊恼,凝注他须臾,微笑道:“师弟,你真是了解我。”
蒋银蟾等人急欲救她出来,曲凌波的长鞭化作错综鞭影向蒋银蟾卷来,他道:“师姐,你好好看着,你和师父的孽种是怎么死的!”
“师叔,话别说得太早。”蒋银蟾挺剑刺进鞭圈,运起宝依功,鞭圈登时缩小,鞭梢被剑上的力道左右,有些不听曲凌波的使唤了。
曲凌波一惊,银鞭舞得更狂,肩头鲜血直冒。梅长老,蓝荪等人见柳玉镜被困,士气大振,又跟柯长老等人打起来。
牵丝郎和壮汉奔近金笼,壮汉举起双盾,用力砸在栅栏上,砸得虎口震裂,栅栏纹丝不动。暗处的弓箭手放箭,壮汉挥舞双盾格挡,牵丝郎水袖翻飞,还是有十几枝箭射进了笼子,却在离柳玉镜寸许处掉落。
柳玉镜瞑目运功,道:“别管我,去帮银蟾罢。”
牵丝郎击毙两名弓箭手,纵身出了大殿。蒋银蟾对曲凌波的招式烂熟于心,她在妙香学的武功,曲凌波却见所未见,正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曲凌波毕竟内力深厚,蒋银蟾一时也占不到便宜,牵丝郎加入,曲凌波压力骤增,不免露出破绽。
原晞飞足踢开一人,砍倒一人,欺身直进,铎鞘向曲凌波肋下空门刺去。身后劲风袭来,原晞回刀招架,道:“曲岩秀,你要看着你义父杀了银蟾吗?”
曲岩秀不能帮着蒋银蟾对付曲凌波,也无法帮着曲凌波对付蒋银蟾,心中的痛苦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想如果没有原晞,自己或许能下定决心,站在蒋银蟾这边。
“原晞,我早该杀了你。”曲岩秀运劲挥鞭,长鞭高蹿低伏,宛如雪浪奔冲。
原晞何尝不想杀他呢,情与权都是一山不容二虎。刚才蒋银蟾求柳玉镜不要杀曲岩秀,真情流露的样子,给原晞灌了一肚子醋,恨不能附在柳玉镜身上,一剑斩了曲岩秀。当下拔起身子,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刀光漩飞,孔雀开屏一般灿烂辉煌。
两人武功不相上下,斗了数百回合,各自险象环生。蒋银蟾总觉得原晞柔弱,尤其是跟曲岩秀相比,唯恐曲岩秀伤了他,稍一分心,身上中了一鞭。原晞关注她的伤势,也中了一鞭。两人倒像是连体的,曲岩秀见状,心蒙上了一层灰,气力渐渐衰竭。
牵丝郎被银鞭绞断了左腿,一声闷哼摔倒。蒋银蟾满头大汗,咬牙支撑,忽闻惊天动地的巨响,众人扭头看去,殿内金屑纷飞,壮汉身中数箭,俯伏在地,柳玉镜提着剑,款款地走将出来,头上衣服上跳跃着金光,不似凡人。
曲凌波没想到连精钢所铸,金丝缠绕的笼子都困不住她,呆了一瞬,蒋银蟾的剑绕过银鞭,刺入他的小腹。
“义父!”曲岩秀不顾侧面扑来的刀光,奔向倒下的曲凌波。
原晞急忙收刀,曲岩秀跪在曲凌波身边,点了他两处穴道,止住血,便要输送真气。曲凌波扣住他的手腕,道:“咱们输了,别犯傻啦。”
柳玉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道:“何必闹到这一步?”
曲凌波抬眼,道:“师姐,我的心,你是不会明白的。”
柳玉镜默了默,道:“我明白。”
曲凌波一怔,她明白,她明白!本以为她若明白他的心,会不一样,谁知她全无所谓。他心神激荡,恨到极点,狂笑不止,那笑声听得众人寒毛直竖。
他手指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一字字道:“师姐,你……你……好得很!”
众人不解其意,曲岩秀却感同身受,不由垂下泪来,蒋银蟾第一次见他哭,心中酸楚难言。原晞走到她身边,看看曲凌波,又睃了眼柳玉镜,暗忖道:莫非曲凌波对柳教主爱而不得,因此生恨?可是做到这个地步,也只剩下恨了罢。
曲凌波目光转到曲岩秀面上,露出罕见的慈爱神情,道:“好孩子,是我害……害苦了你,你……恨不恨我?”
曲岩秀摇头,哽咽道:“若不是义父,七岁那年我便饿死在街头了。”
曲凌波想摸摸他的脸,已无力抬手,又看了柳玉镜一眼,气绝身亡。曲岩秀抚尸恸哭,梅长老等人见大势已去,便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被柯长老等人拦住。柳玉镜上前,一剑一个刺死,让蒋银蟾和重伤的下属留在这里,自己带着六名下属去杀敌。
原晞道:“柳教主,下面人多,让贲晋他们也去罢。”
柳玉镜不跟他见外,点了点头,眼角向曲岩秀一睨,道:“看好银蟾。”
曲凌波死在蒋银蟾剑下,蒋银蟾不免对曲岩秀有些过意不去,柳玉镜担心曲岩秀乘机报复,暗示原晞留意。原晞何消她吩咐,道:“您放心。”
曲岩秀止住哭,道:“柳教主,多谢您这些年来的厚爱,我不恨您,也不恨蟾妹。”
柳玉镜道:“你这么想,自然……”银光一闪,截断了后面的话。
曲岩秀手中的匕首刺入胸膛,蒋银蟾大叫一声曲师兄,扑倒在地,攥住匕首,想拔又不敢拔,眼泪夺眶而出,道:“错不在你,何苦如此?”
曲岩秀道:“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为他报仇,活着便是错。蟾妹,别难过,其实我早就不想活啦,只是放不下你,放不下义父。如今义父死了,你有柳教主,原公子照顾,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蒋银蟾泣不成声,匕首刺得极深,曲岩秀气息微弱,道:“蟾妹,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你。”
曲岩秀没听见这话,就在她怀中闭上了眼,神色甚是轻松。原晞如愿以偿,却不胜伤感,心想一样是爱而不得,他宁死也不愿伤害银蟾,比曲凌波强多了,难怪银蟾对他有情。
柳玉镜叹息一声,倒是放心了,转身下山。
这时已近午牌时分,苗礼战死,蒙大淳,裘空率领六百多名教众退至峰腰,七大门派的英雄好汉们乘胜追击,士气高昂。岳长倾带着梅蕊宫众女隐匿在草丛中,等了半日不见蒋银蟾他们下来,也不知上面是何情形,正忐忑不宁,就见剑光掠处,涌起一圈银虹,鲜血喷洒,人头落地。
湘菊喜道:“是不是师父来了?”
岳长倾道:“不太像,这个人比她更厉害,但剑法是一路的。奇怪,是谁呢?”
众人瞪大了眼睛,只见一团团虚影,直到对方在松枝上停住,才看清她的模样。岳长倾大吃一惊,道:“柳教主!她……她是人是鬼?”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刺到鸳鸯欲断魂(四)
无论是人是鬼,在正派之士看来,柳玉镜都是噩梦一般的存在。竟有一半人想也不想,掉头就跑,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没跑的人也气馁了,晦丰看了眼地下摇晃的柳玉镜的影子,强自镇定道:“诸位不要怕,魔头想必与曲凌波交过手了,哪还有力气对付我们这么多人?”
柳玉镜笑道:“不愧是少林寺的高僧,有胆量,有智慧。”说着松枝一弹,人顺势跃起,剑光罩住晦丰,只听当当当三响过去,剑光一收,晦丰咽喉流血,仰面倒下。
群雄相顾失色,不自觉地后退。他们大多与柳玉镜年纪相近,却从未与她交过手。第一高手究竟有多高,这时才窥见一斑。他们的武功高低参差,对柳玉镜并无区别,都是蝼蚁罢了。
北辰教众群情耸动,七嘴八舌道:教主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我就知道教主不会死。
有人带头高呼:“恭迎教主回归总坛,教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数百名教众随后齐声高呼,呼声如同潮水漫延,震撼人心。梅蕊宫众女对柳玉镜早已万分向往仰慕,这时亲眼见到她的神威,兴奋不已,也跟着高呼。
正派群雄围攻绛霄峰,最终因为柳玉镜的复生铩羽而归。柳玉镜夺回教主之位,诛除异己,在教内外的威望更胜从前,又为江湖传闻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北辰教的高手损折了不少,此后重在休养整顿,招募新的高手,不愿再生事端。
官府对这个结果满意极了,这日午后,冷大尹和蒋银蟾,原晞,尹瑶光坐在后堂吃茶,感叹道:“柳教主的心计手段,真正叫人佩服,她若是个男子,读书做官,必将成为青史留名的权臣。”
原晞道:“可不是么,有一起人只为她是妇人,便存心作对,暗中使坏,您说蠢不蠢?偏生这样的蠢货还有许多。”
尹瑶光道:“世上本就是蠢人最多,好在他们都懂得趋利避害,尝过了柳教主的手段,自然就学乖了。日后蒋小姐继位,也省了许多麻烦。”
蒋银蟾恍惚听见他提到自己,茫然地看向他。曲岩秀死后这几日,她总失魂落魄的,原晞翻她一眼,道:“尹公子夸你呢。”
尹瑶光抿嘴一笑,蒋银蟾讪讪的,又说了会话,起身告辞。尹瑶光明日要回夔州府,蒋银蟾和原晞摆酒给他践行。至晚席散,在客店住了一宿,天明送尹瑶光到码头,珍重道别,两人乘车返回绛霄峰。
蒋银蟾望着窗外,目光空洞,原晞靠着车壁,道:“看你这么难过,我宁愿死的是我。”
蒋银蟾心想:你才不会自尽呢!嘴上道:“知道我难过,还来怄我。”
原晞心里不痛快,倒不全是吃曲岩秀的醋,日前在蒋银蟾房里,他赫然看见了金缕玉带枕,想了一想,便知道是谁送的,不动神色道:“五叔送枕头给你时,说了什么?”
蒋银蟾道:“没说什么,不是你让他送给我的么?”
她虽然读书不多,也知道男女之间送枕头,是件很暧昧的事。原晞唯恐她发现原明非的心思,忙应下道:“是啊,我还担心他舍不得呢。”
蒋银蟾道:“你也把他想的忒小气了。”
她很喜欢那个枕头,就放在床上,原晞一想到她每晚枕着原明非送的枕头睡觉,便如鲠在喉,寻思良久,道:“银蟾,这枕头毕竟是墓里的东西,阴气重,收起来罢。”
蒋银蟾不听,原晞因此气闷,他差点被原明非困住,来不了中原。这个五叔,可不像她想的那么好。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杏月嫁给了兴元府分舵的一名管事,是曲岩秀替她挑的人,成亲有半年了。桐月不肯嫁人,便留在曲岩秀身边伺候。蒋银蟾走到曲岩秀房中,桐月正在收拾他的遗物,见她来了,忙拭面行礼。
蒋银蟾坐下宽慰了几句,问她有何打算,她说要给曲岩秀守坟。
蒋银蟾不同意,道:“你才十九岁,怎能自误青春?曲师兄泉下有知,也不会答应的。”
桐月跪下道:“大小姐,不怕你笑话,大公子走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我知道你瞧不起为了男人活的女人,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你让我去罢。”
蒋银蟾拗不过她,答应了。桐月磕头谢了,咬一咬唇,拉起袖子,露出细白的手臂,一点鲜红的守宫砂醒目。
蒋银蟾一愣,道:“傻子,我跟他早就完了,还会在乎这个?我倒是想你无憾。”
桐月望着她,知道这话是真心的,泪水滚滚而下,坐在脚踏上,把脸靠着她的腿哭。蒋银蟾拿帕子替她擦着,自己眼睛也濡湿了,说了一会体己话,去母亲那里吃饭。
柳玉镜忙了几日,方才得空坐下来,同女儿谈谈这一年来的遭遇。那日她中毒受伤坠崖,施琴鹤跟着跳崖,两人乘船去了半规谷,谷主厉小酌是她的红颜知己。
蒋银蟾道:“施叔叔跳崖之前,知道崖底是河么?”
柳玉镜微笑道:“他不知道。我在半规谷疗伤解毒,三个月后听说大队人马在追杀你,便派人去暗中保护你。结果那人还没找到你,你就跟着原晞去妙香了。又过了几个月,柯长老回到中原,我传信给他,他找到我,说了你在妙香的情况,我才放心。”
蒋银蟾把嘴一撅,道:“我不想去的,是他乘我昏迷拿的主意。”
柳玉镜道:“必要时接受别人的帮助,有什么可耻的?因为你是蒋银蟾,他才会来帮你,你要是个阿猫阿狗,他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不过,你学了人家的武功,他又舍了皇位来找你,总得给他一个交代。”
蒋银蟾低头不语,心中哀叹:该死的狐狸精得逞了。
原晞和十七名亲随住在一个远离熙颐馆的院子里,这日上午,他背着药箱去给牵丝郎看腿。柳玉镜走进来,他便放下药箱,与她进屋坐下。
柳玉镜说起亲事一节,问道:“原公子,你要入赘,令尊答应么?”
原晞眨一眨眼,道:“我人在这里,他不答应,又能怎样?”
柳玉镜笑了,道:“你可真是个不孝子。”
原晞道:“宁可我做不孝子,不可银蟾做不孝女。”
柳玉镜点了点头,面露赞许之意,道:“既然要做正经夫妻,就得成个体统,不能像过去那样厮混了。银蟾年纪小,又是村野丫头,不懂事,你是堂堂妙香国的世子,别由着她胡来呀。”
原晞本想着过些日子搬回熙颐馆住,听了这话,脸红道:“谨遵教诲。”
柳玉镜同他去隔壁看牵丝郎,牵丝郎左腿骨骼碎裂,原晞给他用了妙香的秘药,养到十一月底才能拄杖行走。蒋银蟾常来陪他说话解闷,顺道去原晞房中坐坐。
绛霄峰迎来第一场雪时,上上下下都在筹备婚礼,原晞不惯西北的严寒,整日在暖炕上窝着。蒋银蟾拉他去后山赏梅,远远便闻见梅香,走近了,只见苔枝缀玉,雪似梅花,梅花似雪,天风吹得香零落。
一人披着玄青斗篷,立在树下,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却是施琴鹤。他手里拿着一个瓷瓶,在采梅花上的雪,不知采了多久,手冻得通红。
蒋银蟾道:“这种事交给旁人做就是了,施叔叔身子弱,冻出病来,我娘要心疼的。”
施琴鹤笑道:“我来绛霄峰几年了,这点冷还禁得住。大小姐,原公子,听说你们好事将近,恭喜恭喜!我绣了一幅屏风,当作贺礼,你们别嫌弃。”
原晞诧异道:“施公子还会刺绣?”
蒋银蟾道:“施叔叔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绣的花鸟虫鱼好不精致,比外面卖的强多了。”
施琴鹤笑道:“大小姐过奖了。”又采了半瓶,盖上盖子,告辞而去。
原晞低下头,凑近蒋银蟾道:“你会不会刺绣?”
刺绣是女孩子的专长,蒋银蟾不会,他明知故问,无非是揭她的短。蒋银蟾翻他一眼,道:“杭州的韦小姐倒是会呢,可惜人家喜欢小侯爷,看不上你。”
原晞道:“那是因为她没见过我。”
蒋银蟾嗤之以鼻,原晞便恼了,放下手炉,抓了把雪,握成球砸她。蒋银蟾一挥手,树上的雪便凝聚成一个西瓜大小的球,结结实实砸在他身上。原晞啊哟一声,坐倒在地,蒋银蟾哈哈大笑,原晞爬起来又朝她丢了几个雪球。
闹了一阵,原晞呵着手,脸上冻出两片红晕,素艳可喜。蒋银蟾瞧着,便丢下雪球,走去拿了手炉给他。原晞在她这张不饶人的利嘴上咬了一口,静静地赏了会梅雪仙姿,折了两枝红梅,送她回熙颐馆,进去吃了杯热茶,起身要走。
蒋银蟾吊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道:“你今晚来找我,好不好?”
原晞摇头道:“太冷了,我不来。”
蒋银蟾抿了抿唇,道:“那我去找你。”
原晞笑道:“算了罢,别冻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