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穷酸秀女
家具上遮盖的厚布被掀开, 一眼望去,仍是熟悉。门口摆着的面盆架子,东面的架子床,北面窗下案子上的长颈花瓶, 西处空出来一块地方, 原来放的是妆台。
一年多未曾踏足,正房摆设位置没变, 却难免有股腐朽阴凉的气息, 炭火摆了一圈, 烤了几个时辰才好。原来用顺手的家什物件, 早搬到了冯府, 绿莺立在屋子当中, 望着那张光秃秃的架子床,列了张单子支使小厮去采买一应物事。
春巧看她这架势, 越看越不对劲, 凑过去扯着她衣袖期期艾艾问:“姨娘啊,还真去买啊,咱们不就是气一气老爷么?”
“谁跟你说是来置气的,我就打算在这里常住了。”绿莺随口回了一句。她正兀自感慨着, 原来饶了一圈,她又回来了。当初千般不想进府,奈何身怀有孕又碍于冯元强势,兀自在那局中转了一年半, 像是一场梦。要不是此时隐晦的潮气和眼前简陋的布置,她还以为自己从没离开过。
春巧听了顿时傻眼, 看了眼秋云, 成了苦瓜脸:“啊?奴婢还以为姨娘是闹着玩的呢, 整了半天是玩真的啊,那、那老爷不得打死咱俩啊......”
“你担心啥,打不打都有姨娘在呢,她还能不护着咱们?”
秋云并不担心,她觉得不管姨娘来真的来假的,她都赞成。那日虽不知姨娘与老爷争端是甚么,可那胖头肿脸的模样,膝盖一片青,一看就是受了大委屈的,又是药敷又是冰敷又是鸡蛋滚的,好不容易才消了肿。能把女人打成这样,这老爷心得有多狠,姨娘要再跟他待在一处,将来指不定哪天就被活活打死了呢。
春巧动了动嘴,偷眼看了眼绿莺,心道姨娘护是肯定会护咱们,可就怕姨娘自身都难保。
“咦,姑娘,你怎么来了,是来小住的?”一道活泼的嗓音从外头飘进来,门扉被她阖得叮咚作响。
绿莺登时笑了,回过头,俏皮道:“我回来了,你高不高兴?”
“当然高兴,高兴得很。”冬儿点头如捣蒜,嘴巴已经咧到了耳后根。她还是那副性子,叽叽喳喳,心思简单。
“甚么姑娘,该称呼姨娘啦。”秋云对她道。
“呀,这是咱家二姑娘罢?”一眼扫见秋云抱在怀里的豆儿,蹬蹬蹬奔过去,歪着头,好奇地盯着豆儿瞧,跟瞧甚么西洋景似的。这还是她第一回见到豆儿呢,越看越爱,冰雪般的一个小人儿,头上一左一右梳着两个苞苞髻,浅红色发带伶伶俐俐地缠着,看起来跟天上的童女似的。
她忍不住伸手往豆儿脸上摸去,白嫩嫩肉呼呼,豆儿觉得痒了,咯咯咯笑着往后躲,主仆几人闲话了些家常,屋里霎时热闹一片。冬儿喜滋滋地对绿莺夸赞:“小主子生得真好,跟仙女似
的。”
绿莺笑而不语。她看着豆儿,笑容却有些苦涩。冯家她待不下去了,再不走她觉得自己会死,会难受死,可真出来后,她得偿所愿,可女儿呢?没人出面,将来怎么说人家?她算看明白了,不管丈夫再优秀,女子也不一定过得快活。她也好,冯佟氏也罢,谁也没赢,世上就没有能赢的女人,这注定是场无法论输赢的战役,而执棋者永远是男人。她有些不希望豆儿嫁人了,与自己伴在一处,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多好。可这个想法也只存在了那么一瞬,她不可能永远陪着女儿,她可能会早死,会生病。若真耽误了豆儿一辈子,她没准会恨死自己这个亲娘了。
如今她与女儿一起脱离冯家,女儿将来嫁人不好嫁,可若不带豆儿出来呢?绿莺不禁想了又想,仍是觉得舍不得,也不放心。将来不管如何,眼前自己走了,豆儿的日子绝不会好。只要母女两个在一处,起码眼前的日子会好,将来没准也能搏上一搏。
打家具的叮叮当当,丫鬟收拾得乒乒乓乓,豆儿小身子整个窝在正厅硕大的圈椅里,听动静听得兴高采烈。不过听了一会就腻了,不时扭下身子,脑袋也成了博浪鼓,左看看右瞅瞅。忽然她窜下地,奔到身边坐着的绿莺身前,两手一够,像猴子似的往上攀爬,绿莺听她哼哼唧唧地急躁,满面笑意地托了下她的小屁股,她顺势就蹭地窜上来,亲亲热热地抱住了姨娘的脖子。
“爹呢?这里不好,姨娘咱们为甚么要来这里啊?真的要在这里住么?爹爹甚么时候来?”
豆儿奶声奶气的话,却让绿莺笑意滞在脸上。她用脸蹭了蹭女儿,一下下抚着女儿的头,轻声道:“爹爹不会来,有姨娘陪你不好么?豆儿为何说这里不好,是嫌里头的声儿太吵了?明儿就好了,今儿在装家具呢。”
“爹爹为甚么来不了,他也觉得这里不好?”豆儿垂下头,噘起了嘴,玩着手指头声音渐渐低落:“我也不喜欢这里,床不好看,屋子也不好看,兰花也没有,也没池子没锦鲤,碗也不好看,菜也没家里好吃。呜呜呜,豆儿想回家,姨娘,豆儿要回家,豆儿要爹爹......”
说到最后,豆儿已经脸红气喘眼泪哗哗,哭得一抽一噎,负气似的往下挣扎,想挣脱开姨娘回家去找爹爹。
绿莺狠狠扣住她,脸色有些发沉。这里跟冯府相比,是简陋脏乱,没有名贵花种鱼种,没有银碗,没有大厨,没有豆儿的镶金小床,屋子也没有她原来的大,可这里有她娘啊。
她握住豆儿纤小的肩膀,严肃道:“你要是想回去,我就送你回去,你甚么都能有,但就是没有姨娘了。你选罢。”
姨娘脸色冷得吓人,豆儿有些骇怕地看着她,摇摇头,扯着她的手往外头拖:“姨娘跟我一起回去。”
她的小力气能有多少,绿莺仍旧扎在原地。她低下头,望着只及她腿根的高的女儿,生硬着一张脸,一字一顿:“没有,没有姨娘,我不会回去,你听懂了么?”零
“那爹爹会来这里么,我还想要爹爹。”豆儿委屈地抬起头,怯怯问她。
“他不会,他只能待在原来的家,姨娘也只能待在这。你要是回去了,可以跟你爹在一处,但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我,你要是留在这,可能永远见不到你爹,你想要哪个?”绿莺拉她回来,坐下后,将她搂在怀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
豆儿瘪着脸,哇一声哭出来,坐在她怀里紧紧揪着她前襟:“我要姨娘,也要爹,我都要,呜呜......”
绿莺忽然有些烦躁,抓着她的胳膊使劲儿晃了下,气道:“我说过了,只能要一个,你是听不懂话么?”
豆儿的哭声顺着她的力道抖了一瞬,接着越加哭嚎起来,嘴里不住嚷着要回家。见她要滑落到地上,绿莺连忙将她往上挪了挪,豆儿忽然手脚拍打踢踏起来,闭着眼哭个不停,肉呼呼的小巴掌胡乱挥舞,叭叭几下拍在绿莺脸上。她霎时一阵来气,将豆儿一双胳膊固在身体两侧,将整个身子扳住,沉着脸喝道:“别哭了!再哭就不要你!”
哭声戛然而止,豆儿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她。
“姨娘这是干嘛呀,干嘛呀,二姑娘还小呢,你这么逼她干嘛?”春巧奔过来,一把抄起豆儿护在身后,离着一丈远防备地盯着她。
豆儿两只小手攥成拳头,边哭边揉眼眶,泪水不停地流却不敢再出声,躲在春巧后头,偶尔偷偷朝她瞥一眼,抽抽搭搭个不停。绿莺喉头有些哽,转身出了门。
十二月,正冷的时候,院子里种了梅花,白雪中透着几点红梅,宛如一幅静谧的水墨画。寒风将绿莺的发髻吹出了毛碎,顺着脖颈往领子里钻,不一会的功夫,脸又红又紧。眼泪还没出眶,就已经被凝成了霜。
秋云出了门来,握住她冰凉的手,往嘴边凑着哈气,劝道:“姨娘进屋罢,你正来着月事呢,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绿莺仰头望天,灰蒙蒙的,日头要落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抚着冷硬的树皮,她轻声叹息:“有些时候觉得日子过得好快,有些时候却又觉得腻歪。她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她怎么就不跟我一条心呢?自从冯佟氏那事,冯元他看过豆儿一眼没,抱过她一下么,他还有甚么资格当人家爹?豆儿她也是不知好赖人,谁待她好,她是半点也不清楚。”
“她还小呢,知道个啥,姨娘有话好好说,小孩子脾气大,万一恨上你了,非要回冯府......”
“那就让她回去,这样最好,她高兴,我也省心,反正她也不稀罕我这个娘。”说是这么说,可绿莺话落就抹起了眼泪,湿乎乎的脸被风一刮,像刀划。
“姨娘可别说气话了。”
秋云扶着她进了正厅,刚进了门,豆儿忽然撇开春巧,撒丫子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腿,抽泣着死也不放。绿莺登时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心中后悔不跌,刚才自己怎么就那么混,跟个孩子置甚么气呢?她蹲下去,母女两个抱成一团。
晚饭吃得有些晚,是几道素菜外加一只鸡,卖相不算差,但跟冯府比不了,豆儿却没再挑剔,被绿莺喂得正欢。她似是比从前所有时候都更开心了些,两条小腿一荡一荡的,小小的嘴巴满是油花,连最不喜欢的韭菜都吃了两根。
“姨娘,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不回原来那个家了。”
绿莺正夹着一截芹菜,豆儿忽然开口说了这句,芹菜脱了手,她顿时如鲠在喉。望着豆儿小小的脑瓜顶,她柔肠百结。每当夜里散头发时,她就能看到豆儿后脑顶上的两个漩儿,这代表极聪明。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她真的无愧么?是不是她太自私了?只是不想自己受委屈,最终却是女儿受了委屈,她心中难过不已。
秋云打量她面色,攥着手纠结半晌,这才上前:“姨娘,其实......吴大人......他一直没娶妻。”
绿莺一愣,半晌没反应过来。春巧却忽然拽着秋云的手,噘嘴道:“姐姐你说甚么呀,他的事儿跟咱们有甚么关系,姨娘就算出来了,也是冯家的人,可绝对不能有别的想头。”真是的,秋云姐姐难道忘了么?当初老爷知道姨娘与那吴公子的事后,差点没一脚踢死她,更是将姨娘收拾得满脸血,可多亏没出人命,这时候想再没事惹事么?
秋云哪能不记得,第二天老爷还敲打过她。她也知道姨娘与吴大人再不可能了,可看见姨娘这么难过,她就忍不住想让姨娘知道:你不该这么懊丧,世上还有一个男人,能不计较不求回报地暗中爱恋着你,这是多么让人欢喜的事啊,其实你的人生很美好,你得到了许多别人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奴婢没别的意思,只是感叹姨娘与吴大人有缘无分罢了。他如今在翰林院,等学习三年后,就是七品了。若当初......姨娘也是官太太了,只叹命运弄人啊。”
“哈,才七品?他一个没人没路的,将来还能升多大官,咱们老爷如今就从三品了,根本没得比。”春巧没见过吴清,对他连面上交情都没有,此时深怕姨娘起歪念头,连忙打压。她可是还希望姨娘能回去的,外头野汉子哪凉快哪待着去。
“以后别提他了,收拾收拾睡罢。”
绿莺倒是没别的想法,这时再一想吴清,已然如同路人。
恰在这时,门房回禀说,主家老爷跟前的德冒来了,是来接姨娘回家的。
“不开!要是破门而入,就给我打出去。”绿莺正是烦躁的时候,竟又有讨嫌的了。
“好嘞。”冬儿是个听话又单纯的,没多想后果,甚至还隐隐有些跃跃欲试,哒哒哒跑到院角扛起大扫帚就守在了门旁。春巧没辙,也跟秋云跟了上去。绿莺哄豆儿睡觉去了。
如此,这就是德冒吃了闭门羹,阿兴被从角门扔出去的前因后果了。
翌日晌午,天空晴朗,无雪,南门又响起了敲门声,只不过这次温柔了些。
第146章
虽说人心隔肚皮, 但以冯元资历,读心不难。可那是普通人,女人心可复杂多了,大抵女子们, 总会想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让男人薅光脑袋上所有头发都想不透。绿莺是真心离开,可冯元只当她在置气, 连德冒一行人碰了一鼻子灰, 他也归结于她拿乔, 希望自己亲自去请她, 给她做面子, 最好再抬顶小轿去恭迎在门外, 让她风风光光回府。
她要真这么想,那就大错特错, 真是给她脸了, 他绝不会惯着她,以为自己真是他祖宗呢?既然她自己不肯灰溜溜滚回来,让下人去接,却还倔哒哒的不回来, 那就别回来了。他决定不在想她,先晾上几天,让她以为自己真不要她了,让她急一急慌一慌。到时候忍不住了, 低三下四求着回来,看她以后还刁不刁?还敢不敢挠他打他跟他耍横威胁他了?
只是虽想得这般洒脱, 夜里却难眠了。孤枕寒裘, 心里也空落落的, 颈下鸳鸯枕一对一双,并并齐齐靠在一处,她一只都没拿走。床铺依旧,摆件依旧,少的只是她的贴身物品,妆台上空荡荡。衣柜只余他的衣裳,登时显得大得吓人。跟她有关的都没了,就剩下一把绿绮名琴,这琴价值连城,想必她是怕磕了碰了才没拿走罢。
一夜辗转反侧,本决定心硬不再想她,可睡着的时候,梦里却全是这一路以来的磕磕绊绊。本是喜忧参半,可在梦里,喜的忧的好的坏的,统统都不赖,他是那么喜悦而满足。梦里的人大抵都要求低,只要她对他笑一笑,他就跟个哈巴狗似的哈哧哈哧流口水,他将她抱在怀里,就能傻乐上一整天,她亲他一下,他就蹬着腿遍地打滚。这一晚上梦做的,忒让人气愤。
冯元早起醒来后,坐在床上很是阴沉了许久。气得早膳都不吃了,挂着吊丧的脸去了光禄寺。
南门宅子。
青葱手指掐成兰花状,轻轻拈起一块铜板大小的胭脂糕,银牙细咬,橙色嘴唇那么一抿,风姿卓越。姬姨娘温柔启唇,话声倒是爽朗:“你多考虑考虑,我是不急。还有这珍珠粉,你要是用好了,着人再朝我要便是。”
这是第二回见了,对于她能找到这里,绿莺实在惊讶。按理说这姬姨娘既然之前拜托她劝和冯元,也定是在时刻关注着冯府,弄清自己从冯家到这南门,不算难事。可她惊讶的是,姬姨娘平白给她送珍珠粉就罢了,为何还与她商谈起了一同做买卖一事。自己不过一个普通女子,又不是出生于商户人家,姬姨娘为何偏偏挑中她呢?是希望她再尽力劝和而说的客套话,还是有甚么别的目的?
这别的目的当然是为财,绿莺不得不多想。从冯家出来时,金银首饰衣裳鞋袜,还有朱粉芳与玲珑阁的一应契约,她都搬了过来。这一关口,不是矫情的时候,她不能抛头露面,就算冯元不介意她如何,她也是没有傍身营生的,指望卖糖葫芦,豆儿得去喝西北风。可即便有两家铺子并一众家底,坐吃山空也不是长远之计,谁知道将来哪天冯家将来会不会突然有人过来把这些都收回去?
将钱放出去吃借利,一个女子没靠山没家人的,本儿都收不回来,也只能想别的赚钱营生了。这个时候,就得绝对小心,惯有人专打无依无靠孤儿寡母的主意,若真出个问题,竹篮打水一场空,官司都难打。
姬姨娘说,若绿莺想做甚么营生,无论哪行哪业,别的说不上,银钱她定能帮上一把,参股也好,借贷也罢,赚了按成去分,赔了就当倒霉,绝不追究讨要。绿莺不禁就诧异了,她不是沈万三,跟着他闭眼都有钱赚,她一个普通百姓,经济上甚么也不懂。这怎么看,都是自己占便宜,姬姨娘图甚么呢,她找谁找不到呢?
无论如何,绿莺与这姬姨娘都不熟,这水还是别淌了罢。“实不相瞒,妾身脱离冯家,也是身不由己,与老爷他也算是恩尽了,将来不敢奢望冯家能帮衬,故而日常嚼用也不知能坚持到几何,又哪有余力去当老板呢。就算节衣缩食去开个小铺子,外行人一个,说不定哪天就关门大吉了。”
绿莺自嘲道。最后这句却是实话了,她哪有本事开店呢。姬姨娘若真心想与她联盟开商号,那绝对是太过好笑,她可有自知之明,若卖了几天糖葫芦就能有那本事,那街市上炸臭豆腐卖鞋垫儿的都能去当皇商了。朱粉芳与玲珑阁生意红火,不过是冯元打的底子好,她只须坐享其成就行。
“其实说来惭愧,太太的事妾身没帮上一点忙,姨太太这礼,倒是受之有愧了。”
绿莺将桌上珍珠粉往姬姨娘那边推了推,既然交道不打算再打,小便宜她也不稀罕占。姬姨娘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注意到她手上动作,摇了摇头才说:“无妨,可能这就是她的命罢。原来就当是我强求,我们再不提这事了。不知你今日方便否,能不能陪我去街上逛逛?”
绿莺又哪好意思拒绝,如此,两人便相携出了门。
天气严寒,呵气成霜,两人各自捧着手炉,轿里还备了脚炉。饶是如此,下了轿子,也不想在外头待上片刻,脚一落地便往各式铺子里钻,就是姬姨娘,这时候也顾不得形象了。逛了几家,绿莺挑了几块料子打算回去给豆儿做衣裳穿。接着乘着轿子又走了几步,姬姨娘看到间卖胭脂水粉的铺子,连忙喊停。
寒风像针似的往脖子里扎,绿莺缩着头,也没来得急看头上牌匾,只是觉得这门脸似乎有些熟悉。一口气冲进去,待迎过来的掌柜一开口,那笑得满脸大菊花的模样,不是于掌柜是谁?原来竟是来到自家铺子朱粉芳了。没想到这么巧,姬姨娘一听这是她的店,立马抬腿迈步,一脸跃跃欲试地相看了起来。
转了一圈,柜台里归类清楚,脂粉品相上乘,饶是这大冬天的,客源也不少。忽然,姬姨娘眼睛一亮,伸手从脖子高那层架子上摸下个纸盒来。小指高的圆形盒子,上头涂着隔潮防水的蜡层,印画的图案是对镜梳妆的仕女图,瞧起来是美轮美奂。她素手将它托在掌心,越看越爱。只是待她旋开盖子,凑近闻了闻,又将里头粉末捻了捻后,才有些憾然地叹了口气。她还真有些想买椟还珠了。
扫了眼屋内顾客,她拉着绿莺往后屋走去。将门帘子掩严实,姬姨娘将那盒子给绿莺看:“我没想到汴京还真有卖这玩意的,不过我告诉你,你家这珍珠粉,是假的。”
绿莺惊叫:“怎么可能!”
珍珠粉在汴京确是少有,因汴京不临海,亦没河也没江。再者珍珠粉这种极贵重的东西,本就没太广泛应用,就是内服外抹的养颜法,她也是听姬姨娘说才知道的。不管是新婚还是日常,世人只知道上妆用胡粉,估计鲜有人听过珍珠粉。朱粉芳她虽时有关注着账簿进出项,但具体所售明细,她却不知。也是此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没听过的东西,自家竟有售。可这家店也是汴京城有名气的所在,怎么可能卖假货砸自家招牌呢?
“你闻闻。”姬姨娘拈起一撮粉末,凑到绿莺鼻下:“纯正的珍珠粉十成十都是珍珠,若是江河里产的,直接打磨就好,没有任何杂质。海里的咸珍珠却有核,得去核后才行。这两种珍珠粉都有着淡淡的腥气,少数带有天然温润的淡香气。若是次一些的珍珠粉,里头会掺着些杂七杂八,譬如贝壳粉、珍珠内核等等杂质。假的粉,可能是面粉,也可能是白石头磨的粉,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甚么东西磨的。”
绿莺伸手在盒子里头搓了下,不知里头是有沙子还是甚么,一点都不细腻,这要是抹脸上不是毁容么。“颜色倒挺纯的,只是闻着似乎香得过于刺鼻,手感也粗糙,姨太太可能看出这里头有甚么?”
姬姨娘笑了,朝她摇头:“颜色纯?不对。我最初发现它是假的,先看的就是颜色。判别这个就犹如医科里的望闻问切。人们总以为既然珍珠是亮白色,那么研磨成的粉末也是白色,其实真正的珍珠粉呈的是淡灰色。至于你这里头有甚么,我看不外乎那几样,面粉贝壳粉,且还放了香料。”
最后,知道她还有处理商铺的事情,姬姨娘便体贴地先告辞了。走时,她还不忘劝告绿莺:“胡粉你可以照卖不误,但我劝你自己还是不要用了。”
绿莺让掌柜不要再进珍珠粉的货,上架和库房里的,在她的监督下,一律销毁。忙出一身汗,她坐在小房里,春巧泡着茶,很是好奇地打听:“姨娘啊,胡粉真如姬姨娘所说,用着用着就成包黑炭啦?”
不管相不相信,总之姬姨娘的话,绿莺是放在心上了。理了理头发,她立起身,歪了歪头,朝春巧俏皮地眨眨眼,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咱们去瞧瞧就知道了。走,去书坊。”
告别于掌柜,主仆二人往门口走去,春巧磨磨蹭蹭,在后头哼哼唧唧:“每次姨娘都要逛很久呢,都过了晌午了......”
噗嗤一声笑,绿莺好笑地回过头,亲热地刮了下春巧的脸皮:“好好好,先去填饱你的五脏庙,再去书中找黄金,这样行了罢?”
“使得,使得,姨娘最英明啦。”春巧点头如捣蒜,眯眼笑着。
下馆子点了几个菜,春巧吃得风风火火,见姨娘不怎么动筷,连忙问:“姨娘怎么不吃,是不好吃么?”
绿莺摇摇头,扯起笑劝她多吃。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以为自己不牵不挂,其实还是没做到,只盼日久成良药,助她早日遗忘那人。
饭毕,春巧吃得肚皮滚圆,末了还窃笑不已,竟很是贼兮兮地凑到绿莺耳朵边咬着:“姨娘啊,咱们回去可别说在外头吃饭了,就说晌午啥也没吃,天儿太冷了不饿。”
“为何?”绿莺忍笑装傻。
“嘿嘿嘿,奴婢怕秋云姐姐生奴婢气,奴婢吃着了她却没吃着。”
赏了她个爆栗子,绿莺道:“秋云才不像你那么馋呢。”
坐上轿,她吩咐小厮:“去最近的书坊。”
一炷香的功夫,轿子竟停在了静谦斋外。
作者有话说:
突然想写篇男主是狗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