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二皇子华湛低头道:“儿臣遵命。”
华滟便也跟着拜了下去。
内间纱幔微微动了一动,张胜全转出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眼见着皇帝的脸色严肃起来,华滟同华湛对视了一眼,便识趣地告退了。
*
濯冰来给她们奉茶。
华滟推了一盏给华沁。
见她仍是气鼓鼓的,华滟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怎么我都没有生气,你却气成这般模样呢?”
华沁转过头来,嘴角往下撇着:“我就是看不惯,她如此欺负你!”
竟是因为奚贵妃!
华滟摇头:“她不过嘴上说说而已,你看父皇可有信她?更何况她连话都不敢直说出来……呵。”
要说起来,今日奚贵妃怀疑的对象,比起华滟更像是华湛。华滟留神看过,那女人的眼神分明是不停地往二哥身上剜去。
凌雪插嘴道:“奴婢从太子妃那领东西的时候听说,三皇子已经醒了,只是人还有些呆呆的,旁人问话也不答,只晓得吃。”
华滟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太医怎么说?”
凌雪道:“这奴婢倒是不曾听说。只是奴婢想,既然人已经醒了,还能进食,想来应当是无大碍了。”
华沁愤愤:“怎么不叫他睡死过去!”
“柔蕙!”华滟严厉地看着她:“慎言!”
华沁一惊,自知失言,黯然地低下了头。
华滟叹了口气:“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只是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对面的少女脸红起来,有些狼狈地躲开了她的视线。
与此同时,另一处宫殿。
“荒唐!”皇帝怫然大怒,“简直是荒唐!淳儿受伤同老二和随波有何干系!”
奚贵妃坐在床边呜呜地哭,面上担忧地望着躺在床褥中熟睡的孩子,口里却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依妾愚见,那藤球分明是算好了妾同淳儿路过的时机飞出来的,就是为了伤害淳儿……”
“你这愚妇!你自己也说是临时起意才想着去鞠场,难道有人硬绑着你的手脚逼去的吗!连你自己都没有定数的事,如何怪罪到旁人身上!”
奚贵妃呆了一呆,随即哭得愈发梨花带雨。
“那、那球是从哪来的?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刚好砸到淳儿的头上吗?妾眼睁睁地看着那球是从鞠场方向来的,可怜我淳儿,小小年纪就受了这样大的苦……”
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宫殿里早就点起了九枝灯。
灯火微黄摇曳,给灯火所及之物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纱。都说灯下看美人,奚贵妃的面容在灯烛辉煌下愈发妩媚娇美,就连腮边流过的泪珠,都如珍珠一般熠熠生辉。
回想起昔日欢好时光,皇帝的语气不自觉就软了下去,他弯腰拂去了奚贵妃的泪,把她娇软的身躯拥进怀里。
“好了,别哭了,太医不是看过说淳儿没有大碍吗?哭多了可就不好看了……”
姜黄绡帐上的两道身影渐渐合二为一,而垂下的床幔后,织锦被里小小孩童的手指动了动,紧接着蹙起了眉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送走华沁后,华滟坐在柔仪殿内的水池边,望着一丛丛潇潇翠竹在夜风里摇晃着,发出窸窣声响。
明月静悄悄地升起来了,低悬在柳梢枝头,浩渺朦胧的月光薄如蝉翼,夜雾层层弥漫开来,连同月色在深蓝的夜幕里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月似银盘。
后日便是十五了。
华滟的思绪也如这月光,漫无边际地飘散开来。
看到红莲绿竹,便想起小时候骆皇后还在时,每年夏日会命人挖了塘泥清淤,撒过石灰后重新种下莲藕荷花,有一年她甚至和华沁一起在骆皇后的默许下,卷起了裤腿下塘亲手去挖那莲藕……
犹记得那时两个人看着对方的花脸蛋咯咯地笑,她们小时候,在骆皇后的庇护下还是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啊。那时她还以为,华沁会和母后一样,永远地陪在她身边……
只可惜,骆皇后早就不在了,而少年时光也已一去不返。
华沁……
今日华沁的怒气纯然不似作假,华滟还记得她匆匆下马时,便见华沁仓促地靠过来,似是有话要和她说,可惜麟趾宫下人很快就簇拥着奚贵妃挤了过来,华沁未说出的话便没有入耳了。
说起来,奚贵妃在皇帝面前的暗示华滟丝毫没有放在心里,因她知道她不屑也不会去用这种阴暗的手段害一个孩子,纵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以及他的母亲。而皇帝的反应也如华滟所料,并不曾将贵妃说的话当真。
既然这样,那华沁,她究竟是为何而发怒呢?
今日击鞠,因为她素来体弱,根本就没有下场;而奚贵妃柳眉倒竖硬拉着场上众人去寻皇帝时,她也没有必要跟着过来;等到皇帝为三皇子受伤一事下了决断,更是与她无关。
那华沁到底,是因自己受了忽视而心生不忿,还是因为,她?
第32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2
六月十五, 天宁节。
一大早华滟就起身梳妆,而后去向皇帝祝寿。
寿礼是一早就选好了,她托太子寻来一幅前朝古画, 加上她亲手写的一卷百寿字帖,交由百工坊装裱后用紫檀扁匣子包起来带到仪元殿去。
华滟到时,正好碰到二皇子华湛从里面出来。
华湛瞧起来没有受前日里那无妄之灾的影响,一身紫金锦袍,神采奕奕。见到她来,还微笑着拱了拱手。
“三妹今日好风采。”
华滟笑了笑, 拢了拢臂弯披帛, 眉心一枚火红花钿在阳光润泽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矜持地朝他躬身一礼,二人错肩而过,进了内殿。
皇帝今日面色格外红润, 正由宫人服侍着进用糯耳羹。抬头看到女儿前来, 很是开怀。
华滟命濯冰捧上她的贺礼。
这一画一书,正搔到皇帝的痒处。他满脸愉悦地命人将紫檀木匣收起来, 欣慰笑言:“好姑娘!今日这里事多,朕晓得你的性子,就不必在朕跟前守着。且自己去罢,只是不要错过了晚宴。”
晚上的正宴, 才是天宁节皇帝宴请诸国使臣及众大臣联络情谊的重头大戏。
华滟自然知晓,她也不耐陪在皇帝身边见那一茬又一茬心怀各异的人, 故而爽快应下。
只是出了仪元殿, 走上回廊时她偶一回头, 瞥见张胜全躬身引着一个身穿道袍的清癯道士进了殿门。
华滟皱了皱眉, 虽欲进言,但想起皇帝不断地服用寒食散, 纵使她说过数回也不曾戒掉,一时歇了劝诫的念头,转身吩咐宫人往马场走去。
她准备趁着天光正亮,时气却还不本文由疼训群8以48⑴6⒐六伞人工帮找全网独家文全年无休更新是太热的时候再去骑马跑上几圈。
前日击鞠正在兴头上,却被人中途打断,这叫她很有些不快。
本来在上京里能有这般对战的时机就少,更少见的是能凑到这么多技艺高超的郎君和女娘们一同下场。
虽然皇帝未对奚贵妃的胡言说些什么,且下令让她留在寝殿看护三皇子,三皇子一日不起身她便一日不能出宫,这相当于变相的禁足了。
可华滟仍有些耿耿于怀。
只这口气,不好发泄出气。她身为皇室贵女,一举一动从来都受人瞩目,更何况是在天宁节这关头上。
华滟从马厩里牵了大白马出来,也没特意更衣,跨上马鞍一拉缰绳就绕着马场跑了起来。
起先几圈只是小跑,等她感觉到大白马渐渐适应了,便轻轻扬了马鞭,那马儿似也通人性,愈加兴奋地快跑起来。
华滟骑在马背上,一身逶迤绮丽的金罗蹙鸾华服在风中猎猎飘扬,桂子绿的花绡披帛于身后兜起满满一袭风,白马轻轻一跃,跨过昨夜小雨形成的泥泞水坑,而后在主人的控制下急转回身,一头乌黑华美的长发便连同锦绣衣袂一起,拂过场外那金发碧眼的男子面庞。
一缕暗香被甩在身后。
这恍若精灵一般灵动的女子,又乘着白马奔向远处。
只有她发上簪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在晨辉下忽闪着异样夺目的璀璨精光。
生着浓金蜷发碧绿眼眸的异国来客在片刻的惊艳凝滞后,微笑着侧身,远望着场上飞扬的身影,同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伴当轻轻开口说了句什么。语调奇异,不是中原官话,语气十分笃定。
伴当骇然地望着他。
倘若有人识晓鞑靼语,便能听懂,他说的是:
“我要她。”
*
甫一入夜,整座青陵台便成了人间仙境。
灯。
目及之处,皆是灯。
廊下、树上、大柱边、水池旁,几步遇一灯,一灯照一地,千千万万的灯盏燃起来,就照亮一整座宫殿。
各式各样的灯,琉璃灯、羊角灯、彩珠灯、绢纱灯、鎏金灯、镀银灯、青瓷灯……以及最要紧的,莲花灯。
青陵台多温泉,其中一座最大的池子建造时掘地挖泥引水,本是为郗皇后养生沐浴之用,可惜郗皇后年岁不永,不到三十便离世了。君王感伤之下,竟连这座美轮美奂的行宫都废弃了。
还是这几年皇帝服用寒食散伤了根本,太医建议泡汤温养,这才想起来青陵台。可惜荒废日久,一连数座温泉池都填满了淤泥,长满了杂草。
圣旨降下,造作司派人来量了尺寸,重新画了图呈上御前,皇帝大喜,重赏工匠万金。
华滟原先不解,等她坐上漂浮在莲叶之间的一叶小舟,摆渡到灯火通明的水榭上时,才晓得这万金为何。
这座最大的温泉池,在重新修葺之时掘去了铺地金砖,只留了四围雕龙盘凤的围挡,池心回填泥土,灌满了温润湿滑的泉水,又从江西千里迢迢移植了耐热的莲花,千瓣重莲红耀如火,灼灼开满了一池,又在边上搭建水榭建造画舫,重楼飞阁,层楼叠榭,皇帝赐名:华清池。
华清池旁,画栋飞甍,一步一阶,一窗一扇,飞檐廊墙,无处不见灯盏。珍珠似的灯烛沿着墙廓桌案散落勾勒了一串又一串,莹莹地冒着盈润的光。
而华清池里,圆圆叶叶挤挤挨挨,不见水面,却有一点一点的光芒自千瓣莲心中亮了起来。
华滟高坐台上,有几分惊奇地停下和太子妃说话,扭头去看华清池里宫人划着小船,手持一只铜制莲花样式的火引,倾身往莲心里一探,便又有一朵莲花灯颤颤巍巍地亮起来了。
渐渐地,那小船周围的花一朵一朵地亮起来,千瓣莲花朵繁重,而花芯灯火又极亮极清,幽幽莲香映着重重莲瓣,灯火辉煌而妖娆。
华滟忽觉眼前一亮,仔细凝神看去,才发觉这点灯的莲船不止一艘,沿着华清池曲折的岸线同时有数只如叶般轻飘的小船同时出发,各自点燃了各自周围的一片。灯火四面八方地连成一片,最后在池心汇拢了。水波淼淼,灯火粼粼,天边晚雾渐渐散开,露出繁星点点,倒映在水里,一时不知水里是天的倒影,还是天是水的掠影。
华滟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出气,恐惊天上人。
此情此景,恍若满船清梦压星河。
华潇在她身边轻笑出声:“如何?此景可堪配父皇诞辰?”
华滟讶然回头,见他身着太子衮服,腰束玉带,长身玉立,一手提着一盏千瓣莲花灯,乍一眼看去竟如刚从池中采上来的。仔细一看才晓得,原来是竹骨用绯色绢纱制成的。
华潇把手中莲花灯交予她,含笑着和太子妃点头示意,又抱过他的长女,那个名唤“团团”的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儿,在太子妃身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