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他俯视这如烟如梦的美景,长舒了一口气:“半年来奔波,总算了结了。”
华滟这才知道,长兄终日奔劳,竟是为了此景。
在最初的惊艳过后,她凝视着眼前流光溢彩的万物,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一点不安来。
她十六岁,虽有时协助太子兄长调用缇卫处理一些见不得的光的事情,但终究因着女儿身之故,不曾参与朝政。
然而就算她这样不识政务的内眷,也晓得如今大夏内忧外患,东有黄河改道水泛成灾,西有终日不雨枯涸干旱,南有百越,北有鞑靼……他们却在行宫这样奢靡,只为替天子祝寿。
仿佛是猜到她心里所想,太子拍了拍她的肩。
华滟回头,见太子莞尔而笑,语调和煦如春风:“不要多想。今日万国来朝,正是昭彰我大夏恩泽的时机。”
华滟眉头凝聚的轻愁,微微舒展开了。
不知藏在何处的掌仪司演奏起了宫乐,礼乐声悠扬,随着隐隐花香一同飘入来客的耳鼻,叫人不禁闭目沉醉。
然而过了片刻,太子却有些焦急:“已过了时辰了,父皇怎么还未到!”
他们入座的时辰是严密定好的,不可能出现无端缺席的情况,更何况皇帝不仅是大夏的帝王,更是今夜晚宴的主角!
眼下连更远处的低品臣工都入座了,皇帝却依然不见身影,太子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再看对面,奚贵妃也正招来宫人耳语着。
他们的座次,皇帝为上首,次一等皇后之位空着,左侧下来时太子、太子妃、二皇子、华滟。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便都跟着各自的母亲坐在右侧的嫔妃处。他们身后是宗室子弟,诸如柔蕙郡君华沁、延平郡王华谧等,便分了尊卑列于其后。
再下一台,左侧坐的是大夏重臣,诸如内阁辅臣等,右侧则坐在朝见的使臣。最末散坐在亭台楼阁间的,虽能欣赏美景,却无缘得见天颜了,是此次随扈的其余臣眷。
皇帝不在,礼乐声再悠扬,却也压不住人们的骚动。
华潇抬眼一瞥,看到扶桑的使臣在座位上有些蠢蠢欲动地扭动着身躯,想要越过身前的矮案同鞑靼使臣交谈,他寸寸收紧了手心,一只轻薄小巧的琉璃杯盏片片散落,沾染了鲜红的血。
正要他要忍不住起身去寻皇帝时,余光垂幔一抖,张胜全扶着皇帝慢慢地走了出来。
四周声渐息。
皇帝在御座上坐稳了,十二冕旒微微晃动。
张胜全高声道:“觐见——”
丝竹礼乐声大作。
华滟随同众人起身,参拜。
叩首抬头的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皇帝的脸色,死一般苍白。
第33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13
皇帝没有说话。他只是简单抬了抬手, 就有张胜全忙不迭地替他出声。
“起——”
华滟起身。
站在她前面的太子趔趄了一下,她和太子妃同时伸手扶住了他。
在看到华潇转过来时的苍白脸色时,华滟意识到,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三叩九拜之后,礼乐换了支曲子,轻扬地演奏起来。太子寻了个时机,悄悄起身退下了。
华滟看他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角,把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吞了下去。
太子妃借着抬手敬酒的机会,一只手在衣袖下伸过来, 握住了华滟的手。那手也是冰凉的, 带着些微湿湿的汗。
“别怕。”她说。
华滟点点头。一腔心神全放在皇帝和太子的身上,思虑着那能叫他们烦恼的事情,有些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眼前的精美菜肴。
耳边山呼万岁声不绝, 如潮水般, 从脚底下的华清池旁,一层一层地覆盖翻涌上来, 直至侍礼官提醒,该由皇帝致辞开宴了。
岂料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竟是沙哑无力至极,华滟听得悚然一惊。
父皇这是……
好在皇帝虽无甚气力, 但总算强撑着把话说完了。
便有特意挑选出来的中官,一层一层地把御音传至最下面, 好叫那坐在细枝末节里的宾客也能聆训帝意。
只是碍于皇帝显而易见的不适, 原定的时长要缩减不少。宗亲宠眷们, 仿佛也感知到了一点不安, 在皇帝看不清的角落窃窃私语起来。
华滟挺身坐着,数不尽的喁喁低语从身后传来。
她垂首, 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环视了一圈。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太子还未归来。
华清池畔。
千瓣红莲灯盏环绕着的一处不起眼的水榭里,温齐与另外几位微末的勋贵们同座。
在离他们不远处,就立着一位“传音侍者”,他不断地接过小宫人们送来的布帛,匆匆看一眼上面的字迹后,就提神吸气,用最圆润最动听的声音倾吐着来自王朝最高统治者的训喻。
这御音,自然也如那些被传抄至边境的邸报一般,语言圆滑,措辞优雅,每一句话都不厌其烦地加入许多修饰的词语,将之点缀得雍容典雅。
语毕。
只是——温齐随着人群站起来,微微扬了扬眉——这道致辞,或是说圣旨,是不是太短了些?特别是末尾,竟有些匆匆中止的意味。
他抬头,朝侧上方恍若空中楼阁一般光彩辉煌的玉台看去,幽蓝色的眼眸里凝结了深邃的光。
下一瞬他又微笑着回过身去,不露痕迹地挣脱开喝的微醺攀上他手臂的宣平侯,委婉道:“抱歉,在下家中早已定下亲事,只恐配不上贵千金……”
酒过三巡,众人大多数都放松下来,有人端着酒杯互相致意,有人醉醺醺地朗声吟诵新做的贺诗,还有人甚至爬上了停在池中的小舟,手脚并用的在划水。
——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夏皇帝都是宽容且仁厚地默许了一众臣子这失礼的行为。毕竟,他是以宽仁著称的天可汗。
今日也不例外。
开宴之后,皇帝暂且起身离座,去换下一身庄重的冕服。
三皇子被乳母喂了些食物后,便吵着要回去睡觉,他才五岁,自然不愿意在宴会上多待。奚贵妃被他闹得焦头烂额,抱着他哄了又哄,也没能哄得他安静下来。而四皇子被他带的也开始大声啼哭。
一干宗亲隐秘而微妙的目光不断地扫过奚贵妃及两位小皇子,奚贵妃被看得仿佛浑身都起了毛刺似的不自在。
她终于不耐烦地示意乳母把这两个孩子抱下去。
幸而皇帝不在。奚贵妃在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要不然被他看到三皇子的规矩礼仪竟是这样的,心里定会不喜。
华滟的视线划过乳母抱着三皇子的蹒跚背影,目光闪了闪。
她记得,三皇子虽年幼,可在麟趾宫中亦有老师教导,此前见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烦躁不安。
御座上传来珠佩叮当作响。
皇帝一身月白色燕居服,由张胜全扶着出来了。
没有了冕旒的遮挡,他苍白的脸色愈发明显了。
只是胆敢如华滟这样抬头直面圣颜的人明显不多,御座又高于他们宴饮的平台,故而几乎没有多少人发现。
太子依旧不在。
台下有贵族子弟为皇帝寿辰舞剑奏乐,还有教坊舞女蹁跹柔媚,曼妙地旋于众人之间。
一众来朝使臣依次献上寿礼。
有大食人献上一整套精妙闪烁的黄金酒器;暹罗献上一对罕见的白羽孔雀,尾羽流光熠熠;天竺献上一尊佛像和佛经;扶桑献上倭刀数把并珠宝折扇若干;佛朗机献上座钟并精巧机括数只;吕宋献上尺高鲜艳珊瑚树并珍珠香料;高丽献上高丽参并高丽马。
而后轮次到了鞑靼。
那生着浓金蜷发的绿眸王子起身,双手交叉于胸前,朝皇帝行了胡礼。
而后他含笑着回转身,视线扫过一片因他奇特俊美的面容而脸红的贵族少女们,落到华滟身上,微微顿了一顿,道:“抬上来。”
两名高大的胡人扛着一只蒙着黑布的大笼子到了台前。
皇帝似是休养了片刻后恢复了过来,扬声问:“此是何物?”
只是听在华滟耳里,仍有些干涩。
鞑靼四王子欢快地道:“尊敬的陛下,这是我们送给您的礼物。”
在他的示意下,两名高壮地像小山的胡人扯开了黑布,笼里的东西一览无余地显现在众人眼前。
惊呼四起!
在那铁笼子里攀咬、抓挠栏杆的,竟是两只毛发雪白的幼狼!
两只幼狼看起来都才断奶,浑身生得圆滚滚的,皮毛雪白,眼瞳碧绿,爪牙还未长成,虽有了狼的模样,却更像是幼犬。
此刻两只小狼一卧一躺,斜躺着的那只被珠辉玉丽的落地灯罩吸引,一咕噜爬起来就往前跑去,只是它还太小了,爪子又嫩,被铁笼子绊了一下,就四脚贴地的呜咽起来。另外一只同伴瞅见了,便也挤到它身边去,似是安慰。
两只毛茸茸的小团子贴在一起,一时惹得不少宫眷忍不住地怜爱。
“此狼名为雪狼,因生于雪山之上,故而极其罕有。手下捉了一窝,唯有两只幼崽存活,汗王念及我们同大夏的情谊,特地吩咐我送来与大夏陛下做寿辰贺礼。”
鞑靼四王子碧绿眼眸里闪烁着光,越说语气越兴奋。
过了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传来:“哦,你们念着大夏和鞑靼的情谊,这很好。”顿了顿,又道:“你们有心了,这贺礼朕十分满意。”
便有大夏宫人将那铁笼连同遮光的黑布一起收拾了下去。
鞑靼四王子却仍站在殿中,不肯落座。
众人的眼睛牢牢盯着他。
只见他微笑着,举起酒杯遥遥朝皇帝致意。
皇帝的声音已有些不悦:“咄苾王子,该落座了!”
那咄苾王子面上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尊敬的陛下,我有话要说,请您容许我说完。”
皇帝怒道:“将他带下去!”
然而侍卫的动作终究快不过人的话语。
身着银甲的侍卫上前制住他的手脚,却没有堵住他的口。
他大声道:“尊敬的陛下,请允许我代草原最尊贵的汗王向大夏求婚!为缔结我们和大夏之间美好的友谊,请求您赐下一位公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