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太子妃觉得脖子有些僵硬,就接着低头喝茶的动作略微转了转,掩了衣袖,悄悄松了一口气。等抬起头来,她不得不又挂起笑容,继续扮着外人眼里温柔娴静的太子妃。
恰好这时平阳伯夫人一句话说完,歇了一口气,正好对上太子妃的目光,太子妃一喜,张嘴想要说话,哪知平阳伯夫人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为儿子拒婚罢了,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毫不重复的废话……
太子妃笑得脸都要僵了,只好再次佯装喝茶,活动一下面部的表情。
太子妃在心里冷笑,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想,她怎么就没听身边嬷嬷的劝呢,在一开始就将平阳伯夫人拒之门外。
按照平阳伯夫人自己的说法,她今日本是递牌子进宫探望蒋美人的——蒋美人是她的堂姐。这原也无可厚非,可是她路过嘉肃宫时,听说太子妃在家,便特意来给太子妃请安。
请见的消息送到太子妃面前时,她正忙于翻拣那本记着世家公子的名册,听说平阳伯府来人,想时候尚早,华滟没有这么快到,而平阳伯家的园子却是极好的,是上京闻名的佳园。正适合举办宴会,太子妃犹豫了半晌,便点头允了这她根本没有印象的妇人入宫。
唉,我这不是自讨麻烦吗?太子妃的眼神游移着,思绪散漫开来。
突然,她的视线猛地顿住了。
平阳伯夫人身后的花窗上,日光映出一个绰约的剪影。
太子妃轻咳了一声,表情严肃起来,也不讲究什么礼貌了,直接生硬地打断了平阳伯夫人的话。
平阳伯夫人脸色顿时不太好。
小太监拖长了声音唱道:“永安公主到——”
平阳伯夫人连忙拜倒,心里惊异地嘀咕,这永安公主怎么会今日来嘉肃宫呢?
太子妃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步。张开手臂来亲热地迎了上去,挽着华滟的手臂回旋坐下了。便连脸上的笑容都要真诚几分。
“都说了叫你早些来,怎么现在才到?”太子妃眉开眼笑地嗔道。
贵人没有叫起,平阳伯夫人伏在地上不敢起来。她听到一道年轻而悦耳的声音含笑回了一句:“嫂嫂又不是不知道我。”
太子妃呵呵笑了几句,姑嫂二人又贴耳说了好几句话,才将目光投向了屋内第三人。
平阳伯夫人看到一条织金浮翠的曳地裙从她眼前移过,而后太子妃略显冷淡的声音响起:“夫人请起吧。”
平阳伯夫人跪了好一会儿,终于被允许叫起了,扶着丫鬟的手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才在位置上坐稳了,她抬头就看到一名容貌绝美,神情冷淡的少女坐在太子妃身侧,淡淡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说不出来有什么犀利,然而平阳伯夫人却被看得心里一颤。
永安公主看了平阳伯夫人一会儿,便把视线转回到了太子妃身上,笑道:“我今日来,却是有事要和嫂嫂说呢。”
太子妃对她也颇多疼爱,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附和道:“哦?看你笑得这般好,不知是什么喜事?”
永安公主羞涩地笑了笑,说道:“我想请父皇为我指婚。”
第42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22
永安公主这一句话落地, 室内霎时悄寂地落针可闻。
太子妃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她急赤白脸的,几乎就要捉住永安公主问了个明白。
好在太子妃理智尚在,不及心腹宫人提醒, 她立刻转眼看了平阳伯夫人,这回语气不容置疑地送客了。
“你也瞧见了,嘉肃宫里事务繁杂,就不多留夫人了。至于留春园的事儿,等会试结束后再议吧。”太子妃端了茶。
一名年长的女使立在了平阳伯夫人面前,将她的视线挡了个结结实实:“夫人, 您请——”
平阳伯夫人还算是要脸的, 被华滟横插了一脚后再被太子妃这般明明白白的送客之举甩到眼前,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她暗自咬了咬牙, 俯身告退。
只是出了槅门, 她却拖拖拉拉的,脚下步子放得极缓, 一腔心神朝内屋内,想要再听到些什么。
女使们都是经过仔细调.教的,向来稳当,主家一个眼神就晓得了意思, 因此并不去阻拦她。
屋内。太子妃拉着华滟的手,急切地问:“滟儿,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指婚?你要指婚?”
华滟安抚地给她一个眼神, 而后朝窗外示意了一下。花窗明晰的窗纱上, 映出平阳伯夫人和她侍女慢腾腾的身影。
“是呀, 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很好。”华滟的声音含羞带怯, 面容却平静无澜,太子妃一见便立马反应了过来,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故而太子妃接着她的话头故作急切地问:“谁?他是哪家郎君?是什么身份?”
平阳伯夫人在一墙之隔的窗外听得心急如焚,眼看就要走出去了,这永安公主怎么不能说快些!
华滟笑了一下:“他……虽然出身边境,但生得十分俊美,人才也出众……”
“什么?出身边境?”太子妃惊呼,紧接着又试探着问了一句:“那这人,家中可有来历?”这是委婉地问公主看中的郎君,是否是世家出身。边境虽然苦寒,但也有些世家常年驻守在外的。
这话也问到了平阳伯夫人心坎上去了。她揪着心,侧耳听着公主下一句。只差没把耳朵贴到窗缝里去了!
屋内那看起来娇弱的小姑娘腼腆地道:“似是不曾有。”
太子妃皱眉:“那岂不就是个白身?”
小姑娘辩道:“他身上有举人的功名!”
这和白身有什么差别?平阳伯夫人心里嘀咕道。她听到了她想听的内容,满意地挺起身来,招呼她的侍女道:“盼儿,来。”
这才理理鬓发,施施然地走了。
走出嘉肃宫宫门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听到了有人在窃笑。但是她不在乎。
平阳伯夫人暗自哂笑,纵是贵为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见着一个生得漂亮的男子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竟连尊卑也不顾,要屈尊下嫁给一个白身的平民。不过,这倒是遂了她进宫的意,她家幼子乃是麒麟儿,岂能轻易尚了公主做了驸马,从此失了参政的资格?
想到这里,她回想起踏进嘉肃宫向太子妃请安后看到的那一沓手册。她当时简直不敢置信,她的儿子,堂堂禁军校尉萧英叡,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和其他人一起被编成薄子,如奴仆一般任人挑选!
她当时就有些忍不下这口气,好在,她未出嫁时在闺中素来以机敏著称,总算说得太子妃熄了要她儿子入赘的心思。
什么?你说尚公主不算入赘?但在平阳伯夫人看来,娶了公主就要和父母别居,这不就和入赘无异了吗?
至于其他的,平阳伯夫人作为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并没有多想。她扶着侍女的手高高兴兴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至于心里那一丁点儿的别扭,她刻意忽视过去了。毕竟要叫她承认自己骄傲的儿子还不如一介白身,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可事实就是,太子妃为公主选婿,那些世家大族的贵胄子弟们公主一个都没有看上,反而看上了……
“只是一个举人!”太子妃忍不住大喊,“你居然把母后留给你的珊瑚宝送给了一个举人!”
她焦急地来回踱步,越想越绝望,终于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脸。
华滟坐在她对面,悠哉地捏了一枚杏干放入口中嚼着。因嘴里含了食物,她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地纠正道:“嫂嫂,不是送给他,是和他交换了信物。”说着从怀里掏出了玉佩。
太子妃面目狰狞:“这有什么区别吗?你都和他换了信物,我要怎么向母后、向你皇兄交差啊!”
她烦躁地搓揉着自己的脸颊。太子妃生得珠圆玉润,个头也娇小,随着华滟日渐长大已经够不上华滟的身高了。而她肌肤红润有光,即便被自己又掐又揉的,也丝毫不减莹泽。
华滟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太子妃通红的脸颊给吸引了。
等她嚼完一片杏干,华滟又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也才正色道:“嫂嫂,您听我说。我选他,是有原因的。”
华滟如此端直正经地开口,目光沉静,语气平缓,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太子妃冷静下来,冷笑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吧。你既然想好了,要去皇上面前为你赐婚,那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华滟轻轻点了点头,微吸了一口气,开口。
“嫂嫂,我知道皇兄和您,这些日子来忙碌辛苦,都是为我好。想我留在京中,安稳地过日子。”
“可是,嫂嫂,您想过没有,如今边关局势越来越紧迫,现是父皇下旨瞒着,才没叫大家慌急起来,我知嫂嫂您也想趁这段时间尽快为我定下婚事。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若有一日……上京沦陷了,那么今日得了皇家青眼欢喜迎我入门的人家,转眼也有可能把我拱手送出……”
太子妃越听眉越皱,听到此时,她已是花容失色:“你怎会这样想!”
华滟一双澄澈的眸子静静凝望着她,红唇慢慢吐出了几个字:“嫂嫂,你知道的,这不是不可能。”
太子妃呆愣了一会儿,颓然地垂下眼来。
华滟轻笑:“就譬如今日这位平阳伯夫人,只瞧她,就能看出嫂嫂您选出的名单上,起码有一半是如她一般不情不愿的。即便父皇下旨赐婚,可强扭的瓜终究不甜。今日避过了一场祸事,来日还未知可否平安呢。”
“不如我选个清白的举子,事先与他说好了,这场婚约是不作数的。他娶了我为我挡灾,我便给他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这便两清了。”她慢慢道,“况且,一个白身,不比勋贵好拿捏吗?”
“我要他生,他就能生,且活得锦衣玉食、安富尊荣。我若要他死——”华滟低声道,“那就不得不死!”尾音里带了凛冽的杀气。
太子妃听得一惊。
但回过神来想想,华滟确实说得没错。
她自己出身高青贺氏,亦是世代诗书传家的大族。那些高门大户里的藏着的腌臜人恶心事数不胜数。等到嫁入上京,进了皇宫,为着夫婿是太子的缘故,甚至见识的更多了。
她毫不怀疑,倘若真有一日如华滟所说的,上京失守了,那些明面上看起来道貌岸然、风光霁月的世家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华滟献出去,以保全自己安危。
到那时,皇族岌岌可危,哪里来的多余精力,去照顾一个外嫁的公主呢?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潸然泪下。起身抱住了华滟,叹息:“是我们做长辈的没用,叫你一个小姑娘思虑得这般深。”
华滟亦回手抱住了她。
太子妃垂泪了一会儿,便很快振作起来:“行啦,你的意思我晓得了。我会和你皇兄说的。”
华滟不禁面露喜意。
“只不过——”太子妃拉长了声音,狭促地看着她,“那个叫我们随波看中的人,到底生得怎样,学问如何,却也要我们过一遍目的。”
华滟脸颊微微发热,强装了镇定道:“那、那是自然。”
*
瞻云馆。
一名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才下了楼梯,就被门房喊住了:“顾小哥,有你的信!”
顾采文心里一惊,莫不是……出了问题罢?
他疾步走到门房处,接过了那封信。
封底上的字迹柔媚而潇洒,写的地址没错,收件人姓名下方却另起笔,添了一行小字,写的是转呈给齐曜。
他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来。随即又心生几分好奇。
“齐曜”之名,向来是他家公子在外行走时的化名,这封信能送到瞻云馆来,那说明写信人应与他家公子十分熟络了才对。可为什么对方仍指明了要给“齐曜”?
他弹了弹信封,里面纸张摩擦的声响十分悦耳,用的纸想必也不是普通百姓使的竹纸,端听声音,应是质量上等的玉扣纸。又凑近闻了闻,并无墨臭,反而有些隐隐的香气。这墨,也不是俗品!
他暗暗惊讶,这写信人,究竟是何身份?
正好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顾采文回头,笑道:“大公子,这儿有一封你的信呢。”
来人一身燕颔蓝的圆领袍,俊眉修目,臂膀精实,身量颀长,修长的脖颈下,隐约可见一点红意掩在衣领间。
听到顾采文唤他,他微微抬了眼,一对幽蓝的眼瞳深邃幽远,蹙眉道:“什么信?”
顾采文凑近了,低声答:“说是给齐曜的信。”
顾采文就眼看着他家公子的面容瞬间亮了起来,薄唇微抿,却也止不住那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