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34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还是朝议时不知谁提了一嘴,叫皇帝想起来他寿辰前的那场乌龙,是由蒲城一系的骑兵挡下的。再唤来属臣一问,那蒲城出身的胤国公至今仍逗留在上京,想起天宁节时匆匆一面,皇帝不由大喜,于是便有了今日这遭急召传唤入宫的场面。

  温齐先是有些讶然,待皇帝大致说完,他心里也有了思量,锦绣山河都化作腹中起伏勾勒的曲线。

  他想了想,对上皇帝询问和紧迫的视线,笑了笑,泰然自若道:“臣愿出战,解仙阆关之困。”

  皇帝当即大喜,竟是强撑着自个儿坐起来了,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连说三声好字,紧跟着吐出一口深褐的血块来然后躺倒下去。

  一众服侍的宫人大惊失色地挤上来,皇帝瘦骨棱棱的手却死死地拉住了温齐的衣摆不肯放开。

  温齐俯下身,直直对上皇帝的视线,温声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语罢一指指掰开皇帝的手,侧身后退了几步,容太医上前诊治。

  他垂目静待了片刻,见满殿人来人往,皆为床上一人忧心。此时已无人在意他的气度和容貌了,反而有奔赴出去接水的宫人嫌他挡了光,有些嫌弃地叫他“让让脚”。

  他微微喟叹一声。

  也是,这满殿下人身家性命皆系于皇帝一身,皇帝一死,他们定然也活不成。

  再说了,连他自己的性命、他满族的壮丁妻孺,不也如飘萍一样,系于皇帝一念吗?不过一道圣旨,不,连圣旨都不是!就死的死,伤的伤,嫡系四十八个男丁,只活下来三个……

  温齐眼里泛起一丝嘲讽的凉意。

  见不再有“旨意”,他转身朝殿外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却被张胜全拦了下来。

  这个人精似的宦官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令牌,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

  温齐点头:“还请公公放心,在下省得。”

  话音刚落,外面雷声大作。紧接着瓢泼大雨降了下来。四野漆黑如夜。

  张胜全的脸掩映在萤火般的灯光里,躬身朝他行了一礼:“那么,咱家就在此谢过了。”

  *

  隆和十四年夏末,鞑靼侵边,直犯仙阆关,皇帝命胤国公温氏领兵出战。各点四方守军:威远军、威宁军、定远军、靖远军共十万,令有蒲城疾行骑兵三千骑,并边城守军数万,共十五万余人,迎战鞑靼大军。

  同年初秋,桂子飘香,会试放榜。

  其中赫然名列第一的贡生,名唤齐曜,青州宁海人氏。

第46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1

  隆和十四年仲秋, 会稽士子向昂之在殿试中被点为状元,榜眼姓陈名邦彦,字伯坚, 探花郎则是出身四川宜春的喻星洲。

  此前在会试中夺得会元的士子齐曜,却是销声匿迹,未曾参加殿试。倒是叫一干起了爱才之心的老臣们扼腕叹息不止。

  也就是在这个月,前线参将彭鸿波终于发来了捷报,温帅打败鞑靼于仙阆关下,追击敌军千里, 将鞑靼大军打个落花流水, 夺回了被占去的秀州、越州等三座城池。

  虽仍有数座城池依然沦陷敌手,但是此次大捷无疑重锤了鞑靼的气焰,对于重病卧床的皇帝来说, 简直如一剂灵药, 瞬间就叫他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好!好!”皇帝被搀着坐了起来, 听太子给他读完了捷报,顿时容光焕发,久病多时的躯体上,也散了些死气。

  太子也忍不住满脸欣喜。

  大捷之后, 就该论功行赏了。只是皇帝身体还未康复,而回朝大军仍在路上, 这一项就先略过不提。

  太子华潇又为皇帝念了几本奏折, 皇帝精神渐疲, 竟是听着听着就阖上眼皮睡着了。

  华潇起先见到皇帝如此时还会惊慌, 现在已经见怪不怪。反手收了奏折,嘱咐张胜全看顾好皇帝, 便起身去前朝。

  该有许多政务等着他去决断呢。

  出了皇帝寝殿,正好在门口碰上前来侍疾的华滟。

  太子华潇一见她的面,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华滟心里毛毛的。

  华滟道:“大哥,你笑什么呀?”

  华潇清咳了两声,凑近了狭促地笑道:“是有好事啊!”依旧在笑。

  华滟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明悟了:“是关于我的?”

  太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再猜猜?”

  华滟想了想,看他一身的轻松,而天子寝殿服侍宫人面上也都洋溢着轻松的笑,便问道:“难不成是我们胜了?”

  太子朗声笑道:“没错!今天刚刚收到的捷报,随波,鞑靼被打退了,你不必再担忧了!”

  先不说华滟,光是她身后带着的月明宫女使们闻言,人人都举手相庆,喜笑颜开。要知道这段时日,她们都在心里暗暗担忧,生怕公主真被指去和亲。

  虽说历来和亲公主,都是从宗室女里挑一个加了封号再送出去,断没有嫡公主和亲的道理,可听那鞑靼王子口出狂言,再风闻夏朝大军连连战败,即便卑微如奴婢,也要在心里嘀咕。毕竟,如若永安公主真的要……她们这一宫的女使,也是躲不过去的。

  幸好……幸好大夏胜了!

  华滟足足呆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先喜:“真的吗?大哥这消息是真的吗!”待得到华潇肯定的答复后,她又惴惴不安:“那北蛮子……当真被打退了?他们不会在养精蓄锐之后再打过来吧?”

  这个问题却是有些出乎华潇的意料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华滟为何担忧。他安慰道:“没事的,就算……那时你应该也已经嫁了,两国交战,断不会叫你一个公主去劳心的。你就放心吧。”

  这话华潇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但华滟晓得他的意思,心里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加上许诺之人又是今日储君、他日天子,按照兄妹俩的情谊来说,华滟也相信等到皇兄登基之后,她能受到的庇护,不会少于皇帝在位之时。

  至于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皇帝这一次的病疾,来得蹊跷。

  第一时间告知皇妹这个好消息后,太子念着还有许多政务急需处理,就与华滟道别后匆匆离去了。

  华滟则一路穿过重重锦帐,去到了皇帝所在的卧室深处。

  一入内,热意腾腾。

  因皇帝重病体弱,受不得一点风,这仪元殿一扇扇窗便叫厚厚的软缎封了起来,密不透风。且皇帝体内丹毒积累太多,手脚寒冷,需要暖炉烘烤。时值金秋,但天气依旧没有凉下来,秋老虎的威力仍然不容小觑。

  华滟来侍疾多日,早就轻车熟路了。连衣裳都选了最为轻薄透气的料子裁剪而成。

  即便如此,坐下没一会儿,华滟后背贴身的衣裳依然湿了一层。

  她悄悄扭了扭腰,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着实不舒服。

  这时躺在床上的皇帝发出了一身低低的□□,华滟赶忙凑上去看。

  只见皇帝青黑的面容上眼唇紧闭,表情凝重,湿汗层出不穷的从额发间冒出来。华滟手执了帕子抹去一遍,转瞬间又遍布全脸,擦也擦不干净。

  看皇帝的情况,怕是睡觉魇着了。

  华滟犹豫了一会儿,将被汗湿的帕子交给宫人,吩咐再去打一盆温水来。她则俯身,将嘴唇贴近了皇帝耳朵,轻轻唤了几声“父皇”,希冀就此能叫醒他。

  遗憾的是等到新换的帕子拿到手上了,皇帝还是那样,紧紧咬着牙齿,全身硬挺地躺在床上,沉陷在梦噩中。

  张胜全看了没办法,只好来求华滟,许了太医进来看。

  皇帝这症状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太医院的太医早就给了一套治疗的法子,若遇皇帝丹毒发作了,用针灸可以安神。

  华滟便起身侧让了出位置,静静看着太医满头大汗地趴在皇帝身上施针。

  真是奇怪,华滟默默地想。

  父皇以前,有这样瘦小吗?

  怎的病了一趟,整个人看起来不仅没有往日白皙了,铁青不少,连身形都似缩水了一般,小上了一大圈。躺在锦绣堆里,不仅没有瘦小的医官高大,连依靠用的引枕都似能完全挡住他。

  “吁——”医官扎完一遍金针后起身,此时皇帝已成了个刺猬,但手脚的抽搐痉挛已立竿见影地平缓了许多。

  医官下意识地抹了把汗,然后转头对着床侧的人禀告着病况。说到一半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眼前之人似乎……不是太子?

  却听到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辛苦了。”又轻声细语地吩咐人给他看座。

  医官当即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不敢不敢!”说完话,他偷偷抬眼去看,只见一位美丽而忧郁的少女正眉眼含愁地望着床上的皇帝。

  医官心里明白过来了,这位,应该是永安公主了。

  听说永安公主为皇帝侍疾极为周到,只是此前来为皇帝用针的都是他的师傅,今日却因三皇子头痛哭闹不休,而他师傅又和奚贵妃沾亲带故的,被奚贵妃传唤去了,太医院这才派了他来。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传闻中敏慧而灵秀的公主呢。

  当真名不虚传。

  今日华滟在时,皇帝一直在昏睡。用完针后又趁着时辰喂了一碗汤药,看着皇帝渐渐睡得安稳了,她才起身离去。

  奚贵妃倒是被耽搁了一会儿,直到华滟走了有些时候了,才匆匆前来侍奉皇帝。

  回到月明宫,就见人人都洋溢着喜气。整座宫殿的氛围和仪元殿想必,简直是一个轻松一个沉闷。

  华滟愣神了一会儿,随即就反应过来,应是有机灵的宫人提前回来报了信了。

  大夏大败鞑靼,公主不必和亲了,这语月明宫下人来说,是比皇帝龙体康健更为紧要的事情。

  她自然理解,笑着摇了摇头,自去沐浴了。

  为皇帝侍疾,虽说不必事事亲为,但每次回来,她总觉得会疲惫无比。

  保母窥着她的神色迎上来,欲言又止。

  华滟皱眉:“姆妈,你若有话就直说吧。”

  大约是看出今日华滟心情不好,桑嬷嬷赔笑了几句,小心翼翼地问她:“三娘啊,既然咱们胜了,那鞑靼蛮子求娶之说自然也就不作数了,那您……”

  “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伸手撩了撩浴桶里的花瓣,心想今日的热水,有些过于烫了。

  见华滟没有看懂她的暗示,桑嬷嬷只好咬了咬牙,干脆闭了眼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在宫外寻的那个人,定的婚约,应该也是不作数了吧?”

  华滟的动作停住了。

  桑嬷嬷只看到屏风后少女的身姿滞了一滞,没过过久,她听惯了的少女的嗓音就淡淡响了起来:“是了,我倒是忘了这回事。”声音平淡无澜,仿若刚刚那句话没有撩动一点波澜。

  桑嬷嬷却暗自心惊。华滟这样的语气……定是有些生气了。

  要是换做了桑嬷嬷,她也一样生气。

  哪有刚和小娘子互换了信物,就转身消失匿迹的人啊!

  那日会试放榜,得知“齐曜”夺了会元,公主极为高兴。华滟是她奶大的,她还能不知道?

  虽然公主听过报信人来报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吩咐月明宫所有人都赏了一粒银珠子,但当日的饭食她却多用了半碗。晚上还起了兴致,命人将她那把绿绮琴搬了出来,在月色下叮叮当当弹了半晚。

  可第二日,公主就收到宫外的一封信。华滟看过信后再命人出宫去寻那人,得到的答案是,不见影踪。

  便如银鲸入海,鸢飞戾天,只能查到淡淡的痕迹,不见其人,不闻其声,恍若他那个人,不曾在这世上真正的存在过。

第47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2

  温热的玉泉水从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滚落, 滴在地上跌做了八瓣,在煌煌灯火下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