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这时太子妃与白侧妃身后有铃铛声响起,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揉着眼睛从悠车上站起来,抓着太子妃的裙子嫩生生地叫道:“母妃。”
“欸!”太子妃顿时喜笑颜开, 把这孩子抱到膝上,握着她的小手对华滟做了个揖,教她说:“这是小姑姑。”
这孩子含糊不清地说了声“小谷……”就翻过身去一头扎在了太子妃怀里,小屁股拱了拱,竟是又睡着了。
华滟算算这孩子的年纪,问道:“这是大郡主吧?该有一岁了?”
白侧妃忙道:“回您的话,到九月就满周岁了。”
华滟点点头。没再接话。
太子妃忙着拍背哄孩子,一时也没顾上。
白侧妃咬咬唇,难以抑制地流出一丝恼怒来。
门口有人影晃动,忽得吵闹起来,正好胭脂与濯冰寻了书回来,在门口不深不浅地喝问了几句,随着帘子一闪,胭脂入内来,门口声音渐渐消停了。
太子妃起身把大郡主放回到悠车里,问:“外面是什么人?”
胭脂忙道:“是麟趾宫的人。”
白侧妃奇道:“麟趾宫的人,跑到嘉肃宫来做什么?”
胭脂看一眼华滟,低下头去道:“说是三皇子日夜叫囔着头疼,奚贵妃恼恨太医院的人医治不用心,不知受了谁挑唆,想从嘉肃宫撬了人走,去为三皇子看诊。”
这倒是奇闻,庶母跑到嫡长媳门口来要人。
太子妃皱了眉,茶盏重重地掼到了桌面上,茶汤扬起来,落了几滴到外面。秋意绵绵,账册上长短不一的文字教她看得头昏,不免怒道:“门口守着的都是死人吗!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也敢放进来!今日当值的,通通拉出去给我在墙根下跪着!”
轮值宫人当即出去将人赶走了。
语罢,她扶了扶额,抱歉地看向华滟:“今日倒是叫你看了笑话了。”
华滟摇摇头:“是我来叨扰嫂嫂。”
华滟站起来又施了一礼:“既然已借到书了,那永安便告辞了。”
太子妃道:“好。这些日子嘉肃宫在肃清账目,一时无空,等我忙完腾出手来,再去看你。”
华滟道:“是。”
太子妃顿了顿,目带不忍地望向她,本欲开口再说些什么,目光扫过一旁的白侧妃,又硬生生咽了下去,改做了一句寻常的问候。
华滟教濯冰取了书,从嘉肃宫出来,一路往月明宫走去。
秋声萧瑟,辽远天空上飞过几行大雁,天高日晶,空旷无人,更给这庞大无际的宫闱平添了几分砭人肌骨的栗冽。
华滟知道为何今日宫廷寥寥。
是因为献虏。
连获捷报的皇帝在多日将养之后竟出乎意料地起身了,在太和殿召见了得胜归来的温将军后,内阁上谏,不妨在离上京十里外的长亭举行献虏仪式,以彰大夏武威。
皇帝亲临,还带了太子并诸位宗亲,不说上京城万人空巷争先恐后看温郎,连皇宫也空了一半。
华滟却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虽则皇帝并未明确告知她,但是这两日她去仪元殿为皇帝侍疾时,听到宫人窃窃议论。
据说那胤国公屡战屡捷,功勋斐然;据说那胤国公风姿倾世,俊美无俦;据说那胤国公战无不胜,狼戾寡恩……
据说胤国公胆大包天,跋扈自恣,竟斗胆求娶皇帝爱女!
虽然皇帝不置可否,没有当庭应下,与那刚才笑着问他可有心愿的皇帝简直判若两人,但也没有回绝。
太子哥哥见了她的面,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叹息,华滟却从他的叹息里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虽然鞑靼蛮子被暂时打退了,但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华滟与他有种不用开口的默契:他们虽然身为皇子皇女,但却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皇朝已然是个被蠹虫蛀空了的庞然空架子,迟早有一天,会轰然倒塌。
而这一天,并不遥远。
倘若到了那一天,皇室无法再庇护住她了,她该怎么办?
太子钟爱这个小妹,或许是因为他在幼年,在皇帝尚算勤政的年轻时,曾在华滟与骆皇后身上感受到手足与母子之情。这点珍贵的情谊令他为小妹的将来仔细打算着。
这上京城里的勋贵子弟,是不用提的了。有些竟连内廷中人都不如。偶尔有那么几个能看的,却连父母之命都不敢违背。这样的人,能指望上吗?
倒不如。
嫁给他。
嫁给胤国公,这个残酷绝情,狼戾寡恩的将军。
起码他有能力护住华滟,能保她在乱世中,也能安稳无恙。
至于华滟先前和他提过的那个士子齐曜。太子从来都没有当真过。
当时那番迫切选择,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华滟提出的条件,在他眼里,只是儿戏。
起码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她、他们,能实实在在抓的,这个腐朽王朝的救命稻草。
第49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4
华滟穿着身寻常的衣裙, 走在街上。
入夜后各处灯盏都点起来了,夜色清凉,走在路上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百姓们或是手挑了灯笼, 或是端着珠灯,牵儿抱女,挈妇将雏,几乎是全家出动了,沿着流霜河一路争先恐后地挤过来,挤挤挨挨地伸着脖子, 兴高采烈去看河中心灯火通明的画舫上新奇的表演。
杂戏自且不提, 华滟这一路行来,看到最多的还是两街上热热闹闹的小食摊儿。水饭、爊肉、干脯、鲊脯、冻鱼头、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
或味道辛辣,或甘爽清甜, 或口感清凉, 连着这市井百味,热闹烟火, 一齐闹哄哄热腾腾地掼入她的眼底。华滟嗅着百味浓郁的气息,看着月色花光,霏雾融融,一直冰凉的紧攥手心, 渐渐暖意拢了上来。
走得久了,不仅手心出汗, 连腰背处亦觉有热气。
华滟张头望了望, 叫住在前面领路的那个做小厮打扮的人。
“奇墨, 还要走多久?”
奇墨“欸”了一声, 返回到她身侧来,答道:“三娘子, 快了,前头就是惠林寺了。”他瞅着华滟似是走累了,小心翼翼地问:“可要奴婢去传一顶小轿来。”
华滟皱了皱眉,手搭凉棚踮脚远望了会儿,摇头:“你看街上这人挤了个水泄不通,就是乘了轿子也不好走。”
奇墨亦回头看了看。他们因是站在街边脚店旁说话,倒是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一茬茬的百姓,面带笑容无比狂热前去的方向,正是他们来的玉泽园。逆着人流走的,极少。
今日正午时分皇帝在宣化门外参加了献虏仪式,帝座亲临,又是大夏武将还朝之盛事,不少无聊的百姓都想着出城看一看热闹。
但是城门口堆着的那座巨大的京观,加上御林军金吾卫铁面般的执法态度,叫不少人望而却步。
正当上京城里那些闲老摇着扇子叹息时,宫中忽然发下一道谕旨,皇帝将会在京郊的名园“玉泽园”里宴请百官,另在沿街处设有流水宴席,供满城黎庶筵饮,以贺凯旋之捷音。
身为皇室公主,华滟自然也得了皇帝的手书,要她随太子妃等人一并入宴。
华滟无法拒绝,只好跟着太子妃、荣昌公主等人一道出京,摆架玉泽园。
也就是在这时,她身边的奇墨,收到一封信。
华滟一见那信封上盖的火漆印,心尖就颤了一颤。
她这会儿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忐忑地拆了信,如何惴惴不安地读完了上面所有的文字。
纸上的字迹是她反复看过许多遍的,筋骨挺拔,大方峭峻,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潇洒。
写的是:酉时一刻,延君于惠林寺前相见。先吾所以不得不去。而死之为余非也,请陈其道而说之。
信上没有署名。正如没有收件人姓名一样。
华滟捏着信纸,冷哼了一声。还算他识趣。
正当她要吩咐下人将这封胡言乱语的信函烧掉时,她忽然发现,信纸背面有一点红色。
将信纸翻过来一看,她当即沉默了。
那是一朵用纤丽笔触细致描绘的花卉,经络、花瓣、花蕊、花叶无一不精细。沉丽秾艳的朱色细细填满了整个轮廓。显然执笔人极为耐心,这样一幅花绘上去,竟然不洇不晕,轻若无物。
华滟足足沉默了良久。应声而来的宫人半日得不到吩咐,不由得惶恐起来,却不敢出声打扰公主的思绪。
这花……一叶一瓣都无比熟悉,是她曾日日夜夜握在手心里摩挲过的,珊瑚石榴花。
是她给他的交换信物。
华滟捏了捏腰侧系着的那枚玲珑玉,暗自撇了撇嘴,将那信纸重重地拍在了桌上。
侍奉的宫人闻声一震,战战兢兢道:“殿下有何吩咐?”
华滟目光流转,淡淡道:“你,去把奇墨叫进来。”
宫人如蒙大赦,当即忙不迭地应下了,迈着小碎步唤了奇墨入内。
奇墨刚进门,华滟劈头就是一句:“今晚我要出去,你来安排。”
奇墨顿了顿,低着头答道:“是。”
在正式晚宴开宴前,华滟换了身衣裳,避过众人,偷偷从玉泽园的一处角门溜了出去。奇墨给她望风。
玉泽园宝津楼上,太子妃攀着碧阑干,居高临下地看着满眼浓绿中一点人影暗悄悄地淹没在热闹的街市中。忽得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只盼她能如愿,不要和我一样……”语气中,无限怅然。
猛地听到钟鼓楼上军乐阵阵,人群乍得往前挤去,又有持着红缨枪身着铁甲的金吾卫上街来维护秩序,没多久,街市里竟空了许多。
华滟一路往惠林寺行去,偶尔回头张望,见漫天灯火浩淼如星海,又如萤火,一点一点地从四面八方汇去到一处去。
上京城地势较高,玉泽园又在令暎山脚下,远望就如天上银河泻了一道口子,尽数流聚到人间。
华滟知道,那是玉泽园外,等着一睹天颜的百姓、小贩、僧众们。
回过头来接着往前走,地势愈来愈高,华滟走得也越来越慢。
好在惠林寺已不算城郊了,香火颇盛,聚居在这片的民众们有一半仍留在家里,没有去凑整个上京城的热闹。
这剩下的一半呢,就如往常一样,趁着中秋节过了才没两天,照旧在惠林寺前的鳌山下祈福赏玩,放灯赏灯。
这一片,竟是竞陈灯烛,光彩争华。乐棚、香烛铺、茶坊、酒肆各处新奇,繁盛浩闹。有几家商户别有巧思,用长长的竹竿挑了灯笼悬在半空,远近高低,一时间整条街仰头望去,都是点点光耀,如飞星缀在头顶。
笙簧丝竹里,有仕女巧笑着行过,鬓发上金钿雪柳五彩夺目,折射着头顶灯火的光泽,亮得直晃人眼睛。
华滟放下衣袖,放眼望去,循着她想见的那个人身影。
奇墨作为仅有的几个见过齐曜真容的宫人之一,自然晓得公主的心思,勤勤恳恳在人群中寻找起来。
眼前这一处暗暗看完,并没有身量格外高大的男子身影。奇墨凑在华滟身边道:“三娘子,奴婢没有瞧见,不知您可看到了?”
华滟蹙眉:“我也没有看到。”她仰头看了看月亮,将要行至正空,喃喃道,“说是酉时一刻,明明已经过了啊……”
她从玉泽园出来,不敢惊动旁人,一路都是自己行来的,腿脚疲惫,紧赶慢赶,却也将将卡在一刻钟的时候才到这里。可是方才这一番寻找,正点已经过了。
华滟陡然失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