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奇墨拿眼睛觑了觑,指了指惠林寺的正门,请示她:“不妨去前头看看,说不定那位是在前头等着了。”
华滟只好点头。要说起来,那封信上也没有说明到底是在惠林寺的什么位置碰面。
这时一列马车辚辚驶过,华滟便随着人流站在一旁,等着车过路疏。
马车上的青幡扬起来,华滟不经意地别过脸去,视线落到一处灯火正盛的鳌山下,直直定了下来。
她仿佛听见“砰”的一声,全身血液都瞬间涌了上来,可是脸颊却是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她死死咬住口腔里的嫩肉,感觉到一股铁锈味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弥漫开来。
奇墨已经走出去了,忽然发觉华滟没有跟上来,就急急忙忙回头,看她呆在原地,直直看着一个方向,便也循着她的视线张望过去。
这一看之下,连他也呆住了。
鳌山下彩灯通明,也照得其下一对簇拥的男女人影惶惶。那男子身姿挺拔,背手而立,而抱着他一只臂膀的女子则生得娇小,可怜可爱。
这一对情人,或者说是夫妻,正侧过脸说着话,不知男子说了些什么,惹得他身侧女人捂着脸吃吃笑了起来。
在花灯照耀下,旁人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容貌,纤毫毕现,连发丝都能瞧地清清楚楚。
奇墨惊恐地发觉,那男子的眉眼、侧脸、身形,都和他记忆中的某个身影对上了。
他一卡一卡地转过头去,回头去看华滟。
只见华滟面容已经褪去了先前的青白之色,神情冰冷,唯有一双眸子仿佛燃着熊熊烈火,亮得渗人。
华滟闭目,重重地长长地呼吸了片刻,猛地睁开眼睛,举步朝前走去。
奇墨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形容,担忧地紧跟了上去。
华滟闭口不语,急遽走到鳌山前,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牙齿紧咬的咯咯声。
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会这样戏弄于她!
她今日真是失心疯了,竟凭空信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抛下父皇皇兄一个人溜出来,竟是为了叫她看到如今这般场面!
她咬牙切齿地,僵硬地伸出手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背。
这一刻,她也顾不上什么礼貌了,满腔怒火亟需发泄!
只要他转过头来!只要他转过头来——
华滟猝然僵在原地。
她看到对方漆黑眼眸里的惊愕,还有印出的她狼狈的样子。
只是,这人,怎生和他那般像?
眉眼、鼻梁、嘴唇、轮廓、乃至身形,简直如一比一复刻出来的一样。
除了比他要矮上几分,除了他的眼瞳是如墨般的颜色。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
这男子惊讶地回头来,看到华滟,虽有惊诧,但仍秉守礼仪,谦和问道:“不知您是?”
怎会这样像?甚至连音色都这般像。
他身侧的女子也看过来,小巧玲珑的脸上也盛满了诧然。许是见华滟脸色实在不好,她还关切地问是否需要帮她找医婆。
华滟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
只晓得她说完话后,眼前这对爱侣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华滟再也无法忍受,她匆匆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等等!还请您留步!”
哪知却有人追上来。
这个黑眼俊秀的男子大步走到她面前,举手一揖,笑嘻嘻道:“想必您就是我嫂嫂吧?”
“你说什么?”华滟难以置信。
“骞尧,不要胡闹。”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
第50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5
“骞尧, 不要胡闹。”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声音。
华滟顿住了。
她一点点回转身,余光一寸寸扫过去。
她看到背景里灿烂辉煌流光溢彩的彩灯,看到满天粲然煌煌的明星, 看到高挑的竹竿灯下飘荡着的彩旌和染做金色的雪柳鲜艳夺目。
可是,这一切五光十色、奇光异彩的景象,都抵不过千山积雪凝寒碧,一抹流光照影来。
白衣公子剑眉星目,一对蓝瞳湛然若神。
东风拂过,火树银花盛开, 他神情坦然自若, 立于漫天星屑中轻轻一笑,叫华滟一时噤声。
他低头,温和地注视着她, 先开口道:“抱歉。我见惠林寺中有供奉先人之处, 入内为先人上了两炷香,竟耽搁了时辰, 叫你久等了。”
华滟茫茫然,神情似是困惑,又是不解。
齐曜轻轻扳住她的肩膀,手下骨骼越发纤弱锋利, 他暗暗叹息,将她转了方向, 下巴点了点对面的黑衣男子, 柔声道:“这是舍弟, 骞尧, 小我一岁。我们兄弟二人生得极像,旁人经常会分辨不清, 今日没想到会叫你受了惊吓。”
若有旁人在此,看过了前因后果,自然会明白,这是女子认错了情郎,只是常人也不会想到,不是同胞所出的兄弟,也会长得如此绝肖。此刻他们俩面对面站着,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连站在骞尧身侧的娇小女娘也看出来了,正掩面而笑,骞尧甚至还朝他俩丢了个眼风,挤眉弄眼的。这一会儿倒能清楚地分辨他们兄弟俩的不同之处了。
齐曜对他弟弟说了几句,另一对情侣便笑着携手走开了,将此处僻静之地留给这久别重逢的二人。
“我们说说话,好吗?”齐曜见华滟一直低头不语,便轻轻地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手,问道。
哪知华滟竟用力挣开了他的手,随即扭过头去,背对着他,果决道:“没什么好谈的。”她冷笑,“我今日竟信了那劳什子的信出来,还真是失心疯了!”
华滟竭力控制自己,冷静,要再冷静,她闭了闭目,长长的呼吸过后,睁开眼,看到奇墨站在街对面,隔了又一队缓缓驶过的马车在焦急地冲她挥手致意。
周遭嘈杂喧嚣,人们的谈笑嬉语和古刹钟声,还有近在咫尺的侍从与车马的声音,却好似隔了一层透明的罩子似的,落不到她的耳底。
她只能纤毫分明地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呼吸、他闷在胸腔里沉闷而无奈的嗓音。
“抱歉——我、我只能说抱歉。”
华滟感觉到自己的腕子被另一只大手给握紧了,他的温度烫得渗人。
“那时……我确有要事,甚至来不及和你亲口说一句道别,只能托了旁人给你送信。我知道……是我不辞而别,误了你我的约定……”他顿了顿,涩然道,“你生气,也是自然。”
他恳求:“我只求,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华滟猛然回头,明眸凝聚着怒火,胸口抑制不住地起伏,斩钉截铁:“好!”
齐曜一愣:“你愿意听?”
华滟冷笑,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着他,嗤笑:“堂堂骠骑大将军、超品胤国公温齐温大人愿意屈尊同我这个小小的女子亲口解释,我凭什么不愿意?”
“你知道了……”他震惊地呓语。
纵然他是纵横沙场从不畏怯的常胜将军,纵然他见识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一颗心都始终坚硬如铁,从来不曾动摇。
可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在她挑剔的、挑衅的目光下,他听到自己身体里传来的细微的声响——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情绪,在瞬间席卷了他的内心。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惶恐不安。
或者换种说法,是茫然若失。他怕抓不住眼前人,从此阴差阳错,失散在茫茫岁月中。
沉默良久,他才低声道:“容臣冒昧问一句,殿下是何时猜到臣的身份的?”
华滟偏过头。
既然她挑破了他的隐瞒,他便也不再含糊地装作不识她了。
她淡声道:“从我拿到那封信后,却在贡院里找不到你的名字时。”
温齐顿时明白过来,是会试过后,他蒙召出宫后写的那封信。
是了,她向来聪慧。那时他不能抗旨,也不愿抗旨,不得不从上京的十丈软红里抽身离开。本想安排得再妥当些,奈何时间不够用了。眼看出征在即,他无法,只好匆匆挥就一封短函,想祈求她原谅。
原来……那一刻,她就识破了他的伪装。
她一字一句道:“你名是假的,字是真的;身份是假的,身世是真的;齐望尧,你到底还有多少是瞒着我的?”
他嗓音沙哑,抬眸,安静地望着她,苦笑,低不可闻地轻声说道:“我……心意是真。”
华滟并没有听清,她仰头,目光静静地看向远方,头顶星河流转。
“后来想一想,原来你一开始就留了破绽,只是我没有发觉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自诩才识不输他人,那时……却自欺欺人,一厢情愿地相信你的谎言!”
温齐沉默以对。
华滟继续道:“我怎么没早点醒悟过来呢?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情,你前脚消失,胤国公后脚就出征了,等到大军得胜还朝,你又冒了出来。哈!我明明都知道,却还是、还是从玉泽园里跑出来,瞒着父皇与皇兄,来见你这样一个骗子!”尾音在夜色里颤了颤。
温齐敏锐地发现不对,忙转过去,看她别到另一侧躲避着他的脸上,满脸泪痕。
她抵不过他的力气,只好被迫抬起头来,紧闭着双眼,浓密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一颤一颤的,像是蝶翼蹁跹。
“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他喃喃出声,伸手抹去她脸颊上泪珠,捧着那莲瓣似的脸看了又看,不舍而小心翼翼地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而后将她拥入怀中。
华滟陡然哭出声来。
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背:“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不敢和旁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去想……”
温齐牢牢地抱着她,任她捶打,岿然不动。
他一边安抚地吻着她的发梢,一边低声不停地回应:“我知道、我知道的,是我不好,叫你担惊受怕,叫你等了我这许久……”
华滟的哭声哽咽了一下,从失声痛哭变为小声地啜泣。
温齐一直耐心地有规律地拍着她的后背,助她平缓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怀里单薄的身影渐渐平定下来,温齐正想开口说话,耳边忽然传来巨大的悠远的钟声。遥遥远处的礼乐好似也换了种调子,连同庄严的钟声一漾一漾地传至惠林寺。
华滟蓦地抬起头来,眼底还覆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惊慌道:“遭了!这是开宴的乐声!正宴开始了!”
温齐闻言脸色亦变了变。
今夜晚宴最为要紧的两位主角,还在城里。
“还不快走!”她跺了跺脚,焦急地招呼道。